憬凌扬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第二天就传遍了我们这条道上的所有人耳中。
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那个曾经离开这个“社会”那么久的——被称为神话的少年。
他还是会那样灿烂地对我微笑，他还是会那样亲昵地叫我“Veve”。
但……到底是什么变了呢？
是时间，是距离，还是我的心？
为什么，我再也无法在他的身上找回当初那站在门口逆着耀眼的阳光对我微笑的样子了？
清澈如流水的音乐缓缓在昏暗的酒吧里流淌，那沙哑而低沉的男声似乎在忧伤地诉说一个悲哀的故事。
而此刻我的心却沉静似水，真搞笑，我应该是纠结得不得了才对啊。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伸出修长的手指按亮了屏幕，然后打开短消息信箱，飞快地按了一行字。
“来‘Rainbow’。我有话要对你说。”
按下了发送键，过了一会儿屏幕上显示着“发送成功”的字样。
收信人是不二。我想现在他应该已经动身赶来这里了。
习惯性地勾起嘴角，我伸出手指有节奏地点了点吧台的柜子，一个学生模样的男服务员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您好，需要点什么吗？”
“……一杯‘香槟情人’。”我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头也没抬地说道。
“好的，请稍等。”他有礼貌地向我鞠了一个躬，然后转身调着酒。
这个男生是Rainbow新的调酒师。
而Knight已经辞职了，她已经完全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再也找不到一丝踪影。
过去的人那么快地离去，新的人和事那么快地出现在生活里，我真是适应不了呢。
如果是以前，一定不会有个人用那样谦逊的态度问候我，而是有些吊儿郎当地戏谑着：“哟，小鬼也学着喝酒啦？不怕醉倒了没人背你回家？”
“不怕啊，因为你一定不会扔下我不管的。”当时我是这么回答的。
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
生活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到底……算什么啊。
我生存在这里，是为了些什么？
我的努力，真的那么一文不值吗？
隐藏在背后的那些真相，真的那么残酷，那么容易将我击倒吗？
扬，我不想相信你，我不要相信你。
可是这个世界虚伪地让我不能不相信你，让我不能不选择跟着你走。
就算前方等待着我们的是无止境的黑暗。
……
昏黄淡寞的灯光下，我渐渐看清楚眼前人儿的模样。
扬长高了。
他的脸上褪去了以前的稚气，有种邪魅的英俊在他的眉宇间流淌。
然而那抹微笑却不改一如既往的可爱，他伸手轻而易举地把我扶起来，歪着头对我微笑着。
“Veve也长高了呢，不过我可是比你更高哦。”扬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我的高度。
‘Veve’这个称呼也只有扬才叫得出来吧。
当初他说想给我取个简易又顺口的昵称，就从我的英文名里挑取了第一个音节。
从此便乐此不疲地用那未变声的音调叫着。
我缓缓抬起下颏，目光直直地盯着突然回到我身边的他。
是他，憬凌扬。
那个把我带进这个黑暗复杂的世界，让我认识了那么多的人，并且赋予了我“女老大”称呼的人。
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少年。
Uniquemythology。
记得当初他离开学校的时候，多少女孩扯着嗓子，流着眼泪大声地喊着：
“扬扬，Youareouruniquemythology！”
我深吸一口气，用手捋了捋刘海：“扬，你还真的总是不打招呼就出现呢。”
“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啊。”扬习惯性地低头把我的脸颊埋入一片阴影中，我看见他深邃的眼中一闪而过的流光，“怎么，Veve不希望我回来吗？”
我的心无意识地漏了一节拍。
大概也就只有他，能让我有这般真切的危险和不安感。
“……怎么会。”我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是的，我怕他。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你父亲……”
扬一下子扯过我的手，修长的骨节结实而厚实，我的手上传来一阵痛感。
“我记得我好像说过很讨厌别人干扰我的事情。不过，既然曾经那样的事都被别人看到了。哼，也无所谓了……但是自己说过的话被别人忽视的滋味，不好受呢。”
他墨色的眼眸中似乎折射出危险而冷冽的杀气，骇得我一时怔在原地。
我讨厌这样。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么长时间来，我都是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
只有我低头俯视别人的份，只有我才能这样狡黠地笑着看着地上被我挫败的那些人。
“扬，不要这样。”我推开他，抽回了自己的手。
过去的憬凌扬不是这样的。
心里这样想着，但在他脸上却找不到什么不同。
难道我身边的人都要经历这样的改变吗？
慢慢地变得陌生，慢慢地随着成长的巨大洪流而改变。
当他们再一次回到我的身边时，便用全新的形象一点一点将过去的温暖回忆剥离心头。
“嘿嘿，我就是喜欢看Veve怕我的样子，真有成就感呢。”扬敛去了尖锐的自己，恢复微笑。
看着微笑着的扬，我心中的不安没有减弱，反倒愈发强烈。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喜怒不定的。
以前的扬，不是这样的！
“说得好听，你就是喜欢欺负我。”我叹出一口气，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微笑。
扬沉默地凝望着我，嘴角那抹邪魅的笑容意味深长。
半晌，他轻哼了一声，伸出手打了个响指。
从暗处立刻走出来一个身穿黑色西服，带着黑色的几乎要遮去大半张脸的墨镜的人。
他慢慢走近我和扬，毕恭毕敬地递过一张白色的纸，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字眼。
我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想要知道那张纸上的内容，因为那必定是跟我有关系的。
可是我心里另一个声音却让我快点逃走，不要知道，不要知道会比较好。
扬嘴角挂着一抹慵懒而优雅的微笑，他有些无所谓地用两根手指夹着那张复印纸。
然后好看的眼睛望向我，轻轻扬了扬手中的纸张。
“Veve，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哦。”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自己不是那家人的亲生女儿。”
我有些蓦然地点点头，然而他接下来的话语却让我的世界一瞬间彻底分解崩溃。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托付到他们家吗？”
“因为你的妈妈啊……被你的爸爸亲手杀死了。”
……
酒吧的大门被突然打开，外界耀眼的阳光投射进昏暗的房间内。
我微侧过头，眯着眼睛看着那个逐渐向我走来的身影。
一瞬间，我恍然觉得……他是我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岸。
“抱歉，等很久了吗？”不二一如既往对我微笑着，他穿着一件灰褐色的外套，浑身上下散发出属于他这种年龄独有的青春阳光气息。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身处的是什么样的环境，很自然地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别过视线，过久没有修剪的刘海遮挡住了视野，只有口中传来甜涩的味道，令人陶醉沉迷。
“森夏，昨天你怎么突然回去了？而且直到今天才给我打电话……这让我很担心呢。”不二望着我，我却无法回应他疑问的视线。
“遇见了一个以前认识的人，就跟着他走了。”我语调平淡得像一杯没有温度的水。
“认识的人？”不二似乎想到些什么，可他并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不过，你可以等到我来之后再跟他走，或者发个短信通知一下我。不过，既然你没事那就好了。对了，森夏，你知道吗？我昨天遇见了……”
“不二，我来找你只是为了跟你说一件事情的。”我放下高脚杯，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不二仿佛有点错愕于我的态度，他止住了话语。
“我以前从没有说过关于我亲生父母的事情，是因为我不知道真相。可就在昨天，有人告诉了我……”
“你相信么？我的妈妈被爸爸杀死了。”
不二睁开了双眸，眸里完全是不敢置信的神色：“怎么会……这样？”
“可是我爸爸用他的钱……把一切都隐瞒了。直到现在，他竟然还心安理得地生活着。”
“……所以？”
“所以我要复仇。”
……
那张雪白的纸呈现在我面前，就像一扇敞开的门……通向地狱的大门。
“扬，不要开玩笑！”我努力地调节脸上的肌肉，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却发现那不可能。
“哦？Veve不信吗？”扬把纸递到我的手上，我的手指骤然颤抖，“那你自己看吧。”
我缓缓地将纸片捏紧，然后拿起来，放到自己的眼前。
密密麻麻的英文，但是每行下面都有翻译的日文，一些还未来得及去掉的表格线显得很突兀。
Vores公司的董事长坂本贤谷涉嫌杀害自己的妻子……
经尸检得被杀害者脖颈处有掐痕，其当晚只与坂本贤谷见过面……
据管家叙述，进去房间后女方便开始吵闹、砸东西等，到后来突然没了动静，甚是诡异……
法庭上坂本贤谷面对指控和怀疑毫无反应，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但是次日法庭突然取消了关于这件案子的审理……
真相从此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所有的证据都将凶手指向坂本贤谷，Vores公司一段时间人心惶惶，股票也下降了几个百分点……
但是马上恢复了平静，外界无从得知……
有人怀疑是坂本贤谷动用财力将一切隐瞒了下去，更有人爆料他操纵着一股黑势力……
另一件值得怀疑的事，坂本贤谷的女儿也于当日失踪，至今毫无下落……
许许多多的字眼跳入我的眼里，冲撞我的内心防线。
我的心在呼喊着，不要再看下去，不要得知这些真相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我的眼睛闭不上，我的视线扫过那些熟悉的文字，我的心如被卡车碾过了般火辣辣地刺痛着。
“骗人……骗人的！”我用力睁大酸涩得似乎要滴出水来的眼睛，深夜的冷风刺骨的冷。
“也难怪Veve不敢相信呢，我当时也不信的说。”扬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也知道我跟父亲到美国去了吧？在那里我认识一个外国小子，那家伙的黑客技术都达到职业级了。因为我经常跟他说你的事情么……他就对你印象很深。有一天他突然递给我一张消息……就是你手上那个。是他入侵一个网站内部发现的，再调查一下才发现……那个人是你爸爸。”
“你不觉得自己的话漏洞很多吗？”我抬起眼，愤怒而冰冷地盯着他看。
我多么希望他下一秒就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调皮地吐吐舌头说：“开玩笑的啦！”
“哦？但是这件事在当初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呢……而且，被杀害人，也就是你的母亲被确认与你现在的养母有血缘关系。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她。顺便问问关于这件事的消息……我想她一定知道，只是不忍心告诉你罢了。”扬露出一个邪邪的笑容，微眯起的眼蕴满讽刺。
“但是凶手并没有确定！”尽管事实已经摆在了我的眼前，但是我仍然相信还有一点点转机。
我不要相信自己唯一的一点希望都被打碎……我不要这样……
“哎呀呀，我也不知道的说。总之你母亲娘家的人对这件事都守口如瓶，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不觉得奇怪吗？你马上就被转托给别人家，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母亲跟你父亲呆在一个房间里，当天晚上就被发现死亡，你不觉得奇怪吗？”
扬的话句句带刺，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我的内心深处，我的心上有一个一个窟窿，鲜血淋漓。
我的眉僵硬地扭曲着，我用力咬下唇瓣，鲜血的气息猛地冲进口中，浓稠的甜腻。
脖颈有些疼了，我像一个不会自己行动的木偶一般，缓缓低下头，再次望向手中的纸片。
纸片的右上方有一张打印出来的黑白照片，上面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他冷漠的脸好像僵硬的面具，他世故的眼神仿佛历尽了沧桑。
那是我的亲生爸爸……坂本贤谷。
不，那是……杀了我妈妈的凶手！
也是他吧？把我交托给那家人，让我以后的人生再无光彩……
可是，他居然还那样……心安理得地活着？过着自己充裕而满足的物质生活。
“他怎么可以……这样……”支离破碎的句子从我嘴里一字一顿地挤出，有一股从内心深处喷涌而上的委屈冲破了伪装的防线，温热的眼泪不可抗拒地从眼眶里滚落。
为什么会这样……
自从龙雅告诉我那家人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后，我就经常想象自己真正的爸爸和妈妈的模样……
我想象过爸爸的样子，他也许是那种穿着好看的尼龙衫和裤子，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喜欢跟我谈些远大的事情，喜欢在中午靠在椅子上看报纸，或者在阳台上沐浴着阳光睡觉……
在我考试得了高分，或者其他事情时，会和蔼地笑着拍拍我的头……
我以为，他是那样的。
但事实证明他不会那样和蔼地笑着，他只会用世故高傲的眼神俯视着那些生活在他脚底的人们。
龙雅并没有把这个告诉我，他告诉我的仅仅只有我妈妈的事情。
他说我妈妈为了生下我，冒着生命的危险，忍受着肚子里肿瘤一直坚持到临产……
我为有这样的妈妈而感动，而自豪。
可是为什么我的爸爸居然会是这样的……
龙雅……为什么当时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把所有的真相告诉我？！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被风吹干了，很疼。
扬有些心疼地用袖子帮我擦去了眼泪，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身体冰冷地不会动弹。
“别哭了啦，Veve还是笑起来更好看啊。”
“放心，我会帮你的。帮你把这个真相挖掘出来，让你的爸爸得到应有的制裁。”
……
“森夏！你不可以这样！”不二听了我的话后，几欲站起，他的声音也随之加重。
“为什么？让犯了罪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这才是真理。我又做错了什么？”我梦呓般说道，话语中带着讽刺的意味，仿佛在嘲笑这个世界，嘲笑自己。
“但……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他的话啊。”不二微微蹙眉，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安。
“证据还不够明确么？”我勾起嘴角，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而且，扬从来不会骗人。”
如果是别人来告诉我这件事的真相，或许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
但，正因为是扬，正因为是憬凌扬……
“就算是真的，那些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我相信你爸爸一定也有自己的苦衷……”不二的双手抚上我的肩膀，他让我的眼睛正视着他的眸，那里闪动着坚定的光芒。
轻轻牵起一个轻蔑的笑容，我不带声色地挥开了他的手：“杀人，隐瞒真相，我不太能理解这也能有什么苦衷。如果这样的话，那世界上的犯罪者每人说个理由就不用被制裁，正义又在哪里？”
“伤害自己，对你没有好处的！”不二似乎还试图唤回我早已泯灭的良知。
“那么，欺骗自己就对我有好处了吗？”我回望着他，眼里的淡漠与讽刺使他一怔。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有些忧伤地望着我。
他紧蹙起的眉那么好看，他紧抿起的唇体现了他现在的烦恼和忧郁。
可是我已经坚固封闭的心无法再为了一份温柔和关怀而流露出温暖的泉水了。
拿起面前的‘香槟情人’，一饮而尽，那甜沁中带着苦涩的味道正如恋爱的酸甜苦辣。
真搞笑……
我好像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好好地，真正地跟自己喜欢的人交往过呢。
面前的这个人，打动过我心里的最深处，给了我最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体贴，他第一次让我产生了想要永远在一起的想法。
想要在一起。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我知道自己很花心。大概因为我本来就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永恒存在。
一个人一辈子怎么可能唯独喜欢一个人。我不相信有人不会变心。
所以，我不想否认，我喜欢他。
我喜欢，那个不二周助。
但是他是我最不可能在一起的对象，所以别说交往，我连告白都没想过。
但是，但是呢……或许人真的是一种不容易满足的生物，我不满意这样，我想要得到更多。
在这最后的最后，在我向他说再见的时候，我想要，为自己任性一次。
“呐，不二。我决定了……要和扬一起走。那也就说明了，从现在开始我又将走向堕落。我会变得比以前坏很多很多，或许你再见到我时，就再也找不到曾经的感觉了。”
“跟你一起走过的这段路程，跟你一起努力过的这段时光，是我最美好的回忆。谢谢你……曾经给过我鼓励，给过我勇气，给过我希望，让我一直都没有放弃。”
“虽然最后还是失败了，但我努力过，我很欣慰，我很高兴……原来，我也是可以这样的。”
“但是现在我要走了，永远地跟过去的自己做个了断。我不希望给你造成什么麻烦，所以希望你在下次见面时，就像没有认识我一样，从我身边走过去。”
“就在这里说再见吧。不过……最后的最后，我还想做一件事情，这样我才能不后悔地转过身去。我希望你能原谅我的任性，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因为我是坂本森夏。”
我放下手中的高脚杯，站起来，然后轻轻向前方的人儿俯下身。
我的嘴角在不自觉的一瞬间微微上扬，眯起的眼紧紧盯着他的眸。
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脸颊旁徘徊，温暖而柔和。
我能看见他因吃惊而睁大的蓝眸。那张好看的脸颊在慢慢放大。
我轻轻地，吻住了他。
初吻的感觉很奇妙，那样地柔软和温暖。
这是属于他的气息，天堂的清香。
只是简单的触碰，两秒后我便抬起身，表情平静地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再见了，不二周助。”
说完，我便转过了身。背对着他，走向一条属于我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