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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五 在南湖别墅里

在风光旖旎的南湖边,有一片老干部宿舍。其中有一幢离“群体”较远,掩映在绿树丛中自成院落的别墅,上下两层,下层五开间,上层四间带一宽阔阳台,无论从所占的位置和里外装饰,都是这片老干宿舍中的佼佼者。这就是省军级离休干部郭柱国老人的家。

就在中秋节这天下午,当云梦江子同和子乘坐郭柱国的车,来到这座绿荫中雪白精巧的小别墅时,到过夏威夷、那不勒斯和热那亚的海滨别墅的云梦江子,也禁不住在心里赞叹不绝。倒不是小别墅的建筑风格,庭院布局及内部陈设有什么高超美妙之处,而在于它所占的这片山水,所面临的绿宝石似的南湖,在于它毫无雕饰,朴素,自然,与周围的树,草,山影,天空,是那么和谐,那么融洽,那么浑然一体。象日本著名风景画家东山魁夷的一幅风景画杰作。到岳阳以后,听说一些西方的旅游风光的设计家们,把南湖比做“东方的日内瓦湖”。她为了发展企业了解欧洲市场,去过日内瓦不只一次。现在同郭鹏坐在二楼的有葡萄藤覆盖的阳台上,放眼望去,碧水如镜,蓝天如玉。滃滃蒙蒙的轻烟淡雾间,浮现出无数形状各异的青峰,山如苍龙,如走兽,如卧佛,尽都倒映在翡翠般晶莹闪亮的湖水中。上下天光、景物,都是那样若虚若实,似有似无,连人带景仿佛都融于图画里面,还真有一番置身日内瓦湖畔的韵味。

一位三十多岁面容清秀的妇人,拘谨地给云梦江子与和子献上了香茶。中国女人不象日本女人那样讲究茶道,她递给郭老先生的玫瑰红大理石纹保温杯,杯口结着铁锈般的茶垢。主人端起来若无其事地一边抽烟,一边喝开了。妇人又端来了葡萄干、巧克力、苹果和桔子。云梦江子向妇人说些道谢的话,心里却在想:难道郭鹏也象世界上那些有了权势的人一样,离开飞镖乔姐以后,竟然又娶了这样一个年轻的少奶奶?她只做得他的女儿乃至孙女儿呵!

“郭老,”云梦江子按中国人的称呼——她想以这种比较亲近的口吻,同这位她所敬重而又怨恨的中国政界者老,开始等待己久的长谈,“您所住的这地方,真是得天独厚呵!”

“有什么好!”郭老选了两个如蜡果般鲜亮光洁的无核蜜桔,递给江子与和子,颇有感慨地说,“这是和尚尼姑修道的地方,不是我这种粗人所呆的地方。”

和子小姐掩嘴暗笑,心想这位当过副省长的郭老,直率得可爱。

云梦江子却不能理解,问道:

“唔,这么幽静的地方还不好吗?”

“就是太静了,静得大白天能抓出鬼来。”

“呵——”云梦江子恍然大悟地笑了,“那是您刚离开长期服务的机关——那里热热闹闹,前呼后拥,突然到了这样一个适于疗养的新地方,就不习惯了。”

“当然,也不排除您所说的因素,”郭柱国续了一支国货中的“双喜牌”高级香烟,“不过,我告老还乡回来当‘员外郎’,是有思想准备的。再怎么准备也没料想他们把我塞到这么个孤岛上,好象远离了五大洲,远离了人类。”

“什么是‘员外郎’?”和子格格格笑着,用日语询问云梦江子。她觉得这个中国老头怪有趣。云梦江子同样用日语回答过和子,便接过郭老先生的话头说:

“怎么是孤岛呢?您这里不是还有很多跟您一样的退休干部吗?”

“哈哈,那些五十几、六十岁的小老头子,工作上退下来,家务上可要挑重担。儿子,孙子,鸡子,鸭子……为个孙子上托儿所、幼儿园,为个儿子考高中、上个复读班,都够他们忙的了。忙得连打太极拳的时间都节约了,谁还有空闲来串门子,闲聊天?”

郭老的话闸子打开了,满脸红光,显得很兴奋。他家里似乎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喜欢听他说话的客人。他边说边起身端着糖果盘子,劝可爱的日本姑娘和子吃点什么。然后又跟着刚站起身的云梦江子,朝阳台临湖的金属雕花栏杆走去。

“郭鹏先生,”云梦江子突然称呼他在游击队使用过的名字,用更亲近友好的语气说,“您的家眷不在这里吗?”

“不在,一个也没有。”

“您的夫人呢?”

“在我离休的前两年就病故了。”

“那还有您的儿子、孙子呀……”

“两个儿子,一个在外省工作,一个随我一起调来了岳阳。他们都有家,都忙,忙得外省的一两年难回来一次,本市的一个星期难见一次面。我想领个孙子在身边,可这和尚庙离学校太远,孙子上学不方便……”

“刚才那位女士是您什么人?”云梦江子试探地问。

“是我的姨侄女,非常可怜。”老人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凄然的神色。

“唔?她也没家眷?”

“她的家在农村,丈夫把她抛弃了,她不肯再出嫁,便来我这里料理我的生活。”

“年轻轻的就不肯再结婚,”云梦江子疑惑地说,“怎么可能呢?”

“唉——”郭老喟然长叹,“在我国一些偏僻农村的女人,还是你们明治维新前一样的旧脑筋!”

“唔……”

云梦江子仿佛已经懂得了。

晚霞在南湖的湖面上,每隔一段时间,便描画出一幅风格迥异的画面。水面波平如镜,天空有多少光亮、色彩、云霞,水里便有多少云霞、色彩、光亮。天空所没有的,最能令人眼花缭乱,产生无限遐思的远山和树影,倒映在湖中,那倒影有时被微风吹拂的湖水弄破,弄皱、融和着天光霞影的无限色彩与无限想象,不断被夸张,变形,扭曲。只有越来越模糊的湖岸的轮廓线,还给你一点现实的、稳定的感觉,其余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不可捉摸,仿佛面过虚幻的海市蜃楼,沉浸在神话世界的缥缈空虚的梦境中……

那位不肯再嫁的姨侄女,把丰盛的晚餐送到阳台上来了。云梦江子很想留她在一起吃饭,说说话,然而她说声“在楼下吃过了”,便象猫儿一样无声地走开,消逝在楼道里;这农村来的少妇,毫无生气。

“吃吧,吃吧,”郭老点着筷子。他姨侄女做的几样拿手菜,无论色香味,都不亚于九如斋馆子里的高级厨师。姨侄女的智慧,都用于照顾他的生活,每餐都变换花样,只想让他吃得美。然而——他感叹说:“嘿,平常什么都不想买,买了也没人吃!李太白有首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嘿嘿,今晚上非常感谢二位跟我一起度过这个不可多得的中秋之夜,使我这个阳台上实实在在有了三个人。喝吧,喝吧……”

喝的是茅台酒,然而云梦江子觉得:中国的名酒,味道是那么苦涩。

“郭老先生,”和子小姐抿了一小口茅台,好奇地问,“平常您是怎么安排自己的晚年生活呢?”

“我不知道你们日本人是怎么度过晚年的,”郭柱国瞅着和子小姐淡淡一笑,“我这个粗人如今是苦中作乐。年轻时候没读过书,没写过字,八十岁学郎中——治鬼,现在我每天练练字,读读唐诗。我还参加市里的书法协会和诗社的活动。要是没有这些活动,我会闲出病来。从早到晚,我心里不舒服了就写字,不图长进,只因为要写字。王羲之练书法,洗墨水染黑了鹅池,嘿嘿,你们看,我的洗笔水把两根葡萄藤都染黑了……”

月亮升了起来。虬龙绞柱一般爬满棚架的葡萄藤,映在月色溶溶的夜空中,象一张罩在头上的黑色的罗网。

“郭鹏,你为什么不把乔姐接来?为什么不把乔姐接来跟你共度晚年呢?”云梦江子憋了整整一天的这句话,突然不顾一切——不顾中国人和日本人的礼貌和犯忌,冲口而出——大约她也有点醉意了。

乒地一声,郭柱国手里的酒杯掉了下去,摔碎在水泥地板上。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挺直的脊梁仿佛突然折断了,象头受伤的黑猩猩喘着粗气,弓着腰,步履蹒跚地走到阳台边,双手撑住金属雕花栏杆,泥塑木雕般凝固在那里。

“对不起,真对不起。”云梦江子走了过去,喃喃地说,“我问了一件不该问的事……”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郭柱国自言自语地吟哦陆游这几句哀婉凄绝的离异词,缓缓转过身来,握住云梦江子的手,泪光闪闪地说,“江子,我知道你是乔姐最知心的朋友,你们在苦难的战争岁月亲如姐妹……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悔恨自己,在梦中等待,寻找乔葳,也在等待着你——你不问起乔姐,我也要说的。自从在君山的诗会上认出了你,江子,我相信你还是当年的云梦江子,我相信你还没有忘掉乔姐……”

“忘掉乔姐?老天爷,我到岳阳半个月了,一直在寻找她……”

“我也在寻找她,三十多年了。建国后的第三年,她就离开了我。我就一直寻找她,直到我调离湖南省……离休以后,我是为了继续寻她,才要求组织安排我回故乡的。要是死之前不能见到她,向她作番解释,我死不能瞑目呵……”

“你找到她了没有?”

“知道她还活着,她就活在我周围的什么地方。她到过我这个院子,把我爱吃的荸荠、菱角洗得干干净净,用个柳条编织的小筐盛了,就搁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她记得我的生日,记得我们在烟波尾结婚的纪念日。每到这一天,她总要想方设法避开我,把点小礼物送到院子里或院子外的什么地方。江子呵,她就只避开我,避开我……她近一年常来岳阳,就住在她的一位朋友家里……”

“朋友?什么朋友?”

“还是当年的一位老姐妹,也是我的朋友。”

“她不肯把乔姐的住地告诉您?”

“不肯,死也不肯。”

月亮升到了半空,又大又圆。又大又圆的月亮,仿佛是专门为那些“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的有情人设的陷阱。

不肯再嫁的姨侄女撤走了酒菜杯盘,端来了清茶、月饼。她在把月饼剥开包装纸“敬”给客人时,手在微微颤抖,似有几滴清泪挂到了腮边……

刚走出阳台,她扑在楼梯扶手上哭泣。云梦江子跟着走了出去,因为刚才在月光下,她看到递给她月饼的年轻女人,已经不是白天那个陌生的不肯再嫁的姨侄女,而是年轻时的飞镖乔姐。她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抑或是飞镖乔姐的魂灵附到了陌生女人的身上。她想跟出来看个究竟。

她刚走出楼道,年轻女人在楼梯口消逝了。楼梯上错乱的脚步声,象荒山古刹的木鱼,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击在她心弦上。

回到阳台上,她直截了当地向郭鹏提出了那个急于想知道的问题:

“飞镖乔姐,她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您的?”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他随口哼出一首《如梦令》中的一句感叹,放下咬了一口的月饼,站起来走出葡萄架的罗网,仰望着又大又圆的“陷阱”——月亮,悲声痛气地喊,“那是我的错,可老天,‘我’又是谁的错呢?”

月光如霜的阳台上,他慢慢回顾那伤心的往事,声音沉重而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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