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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四、明中晚期的男同性恋文学

文学是一个时代社会思想与风情变迁的见证者,明代男风如此兴盛,自然会在文学中留下印迹,我们上面举的不少事例就是来自明代的小说、戏曲。明代文言小说中没有关于男同性恋的专著,对男风的描写散见于各个作品集中。如明人王世贞的《艳异编》及冯梦龙的《情史》中都专门为历代男宠立传,《艳异编》卷三十一为《男宠部》,列出了历史上著名男宠二十余位,《情史》卷二十二《情外类》则列出了不同时代的四十余位同性恋者。像《艳异编》《情史》这样为同性恋者归类立传的小说在以前是绝少见到的。

明代的通俗小说中则或多或少都掺杂着对男风的描写,而且情态各异。如《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六《夺风情村妇捐躯 假天语幕僚断狱》一回中,描写僧人之间、县官与门子之间的同性恋;《石点头》第十四卷《潘文子契合鸳鸯冢》中,则描写了一个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的感人的爱情故事:潘文子和王仲闻都是到杭州求学的书生,他们一见倾心。在遭到先生的斥责后,他们一起抛家弃学,隐居在罗浮山上,过起了耕田种地的农家生活。后来他们自筑坟墓,同日双双逝去,不久墓上长出了两棵紧紧相拥的大树,树上有比翼鸟在啼叫,印证了那句千古爱情名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著名明代小说《金瓶梅》中,西门庆好色成性,对女色极其贪恋,家中有娇妻美妾,外面还有不少的姘头,而即使这样了,他仍不知足,还绝不放过身边的美貌娈童。该书第二十一回就描写当地李知县为结交西门庆,派人送礼,还特意送来了一个清秀俊美的小郎。西门庆一见小郎,立刻就迷上了,把他留在家中作了书童,其实就是自己的娈童。晚明白话短篇小说集《欢喜冤家》第二十三回《梦花生媚引凤鸾交》中,则塑造了一个以男色诈骗钱财的娈童“梦花生”的形象。故事发生在正德年间,书生王国卿在前往南京的途中“巧遇”标致小官——梦花生,王国卿见他生得聪明伶俐,又能吹一管好笛,便喜欢得“恨不得一口水把花生吞下肚里去”。晚上两个便睡在一起,极尽风流欢爱之事。一路上两人形影不离,比夫妇还亲密。等王国卿告别梦花生之后,才发现满箱的银子全变成了鹅卵石,这时候才大梦初醒,知道梦花生是在靠出卖色相骗取钱财。类似这样对男风的描写很多,有的对于同性恋之间性爱场景的描写更是赤裸裸的。不过,对同性恋的描写还并非这些小说的主题,一般只是作为男女两性情爱描写的一种补充。

明晚期开始出现了专门描写男同性恋的小说——《童婉争奇》,这部中篇小说的作者是邓志谟,生活在万历、天启年间,正是明代社会纵欲之风遍布天下、男色流行的时代。小说叙述了京城某条街上有两家妓院,一家是男妓院长春苑,另一家是女妓院不夜宫。由于人们喜欢男色,长春苑的生意兴隆,一到晚上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繁华无限,不夜宫则显得冷清得多。由此,妓女们对娈童心怀怨恨,两家妓院经常彼此挑衅,发生争执,甚至大打出手。后来在一位书生的劝说调解下,双方都认识到了彼此存在的合理性,最终言归于好。小说对于男妓院的描写表明当时社会对男色的盛行已经接受,甚至非常认可,几乎将之视为正常性生活的一部分,其受欢迎程度甚至超过了青楼娼妓业。

最能代表明代同性恋小说成就的是崇祯时期出现的三部同性恋小说专集:《龙阳逸史》《弁而钗》和《宜春香质》。

《龙阳逸史》,从书名上就可以清楚地知道是专门以男风为题材的作品。全书共二十回,每回演绎一个故事,是一部专门反映明代男风盛况与小官生活的小说集。所谓小官,其实就是北方的小唱。《龙阳逸史》通过二十个故事,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小官生活的各个方面,尤其是他们的营业方式。如第五回说到有个骆驼村,一百多户人家中竟然出了二三十个小官,走进这个小官村,“只见东家门首也站着个小官,西家门首也站着个小官”,场面像极了北京城内八大胡同里妓女在街头招揽生意的情景。这些小官还分等级,十四五岁初蓄发的是上等,十六七岁发披肩的是中等,十八九岁掳起发的是下等,越是年轻,越具有市场竞争力。还有第十八回中提到的过气的大龄小官葛妙儿,为了生存,请画工为自己画像,当招牌挂在自家门前来招徕生意。这些都颇为细腻地呈现出明末小官阶层的生活面貌。

和《龙阳逸史》比较起来,《弁而钗》《宜春香质》两部小说在创作水平和艺术成就上则更加趋于成熟,两书中涉及同性恋者的身份更为广泛,包括朋友、同学、师生、主仆、娈童和嫖客等。这两本书都是由署名为“醉西湖心月主人”的作者所著,都是二十回,五回合成一个中篇,前者分《情贞记》《情侠记》《情烈记》《情奇记》四集,后者则分为“风”“花”“雪”“月”四集。

《弁而钗》四个中篇故事中的主人翁几乎都是情感坚贞、一身侠烈的奇男子,故事的结局都比较美满,作者把同性恋之间的情感描写得荡气回肠、感人至深,是从正面肯定的角度来对他们的同性之爱加以颂扬。如《情贞记》中的主人公少年翰林风翔喜好男风,偶遇扬州书生赵王孙,他对于赵王孙的清丽容貌十分倾心。为了接近赵王孙,风翔不惜改名易装投于赵王孙的受业师秦春元门下,与赵同窗而学,两人的交情逐渐深厚,但赵为人端正,对风翔的狎秽之词严词拒绝。后来,风翔因为无尽的相思而染病在身,真情所至,金石为开,赵王孙最终为风翔至情所感,以身相许,两人犹如夫妇,后又在官场互相扶持,终身相伴。

《宜春香质》的故事则不同,其中塑造的人物多为反面形象,讲述的是小官们的种种恶习。如“花”集里写松江小官单秀言专以男色诱人财物,他最初曾诱骗古董商人谢公绰,等谢公绰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耗尽钱财后,单小官便弃他而去。之后,单小官又在山东以色相诱骗富有的和相公,席卷财物而去;后又投身富商铁生,不仅辜负了铁生的情义,还买通官府,诬陷铁生为盗,奸淫铁生的妻子婢女,将其家产据为己有。和相公、铁生二人后来都发迹,便找单小官报仇,最后,单小官被酷刑处死。“雪”集中刻画了一个朝三暮四、见利忘义的小官伊自取,此人虚情假意,满嘴甜言蜜语,只为了钱财,且看作者是怎样形容他的:

他却满口说相思,心中要钱钞。有钱时,就是奴隶下人,也要奉承。没钱时,就是王侯公子,也不放在心上。拿了银子,又去包土娼。起初父母也管他,后来见他不改,且拿些钱回去,也喜欢他做这份生意。

“月”集的故事最为奇特,容貌丑陋的男主角钮俊在梦境中抵达了一个全部是男子的国度,而且变得非常美貌,凭着容貌出众,他高中状元,又被册封为国王的正宫娘娘,国王非常宠爱他,甚至为他改年号为“俊”元年。当这个男儿国即将亡国时,国王还对他说出“得卿白首,为田舍翁足矣!何用天子为”这样的话来,活脱脱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翻版。

总体而言,晚明的这三部小说集以其丰富的内涵和广阔的生活场景,为我们展示了当时社会男风盛行的普遍状况,给后人留下了大量生动直观的信息。男风表现的是男性之间的同性恋现象,其实女同性恋在当时也是存在的。在明代的一些文学作品,尤其是以描写两性情欲的艳情小说中,也有关于女同性恋的叙述,甚至还有女性之间实施性虐待的情节。不过,中国古代社会对男性同性恋现象的态度,整体来说还是比较宽容的,而对女同性恋则要严格许多,这其实不难理解。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里,女人是作为男人的附属品而存在的,她们的身体应该属于男人,因此,相对来言,明代的各种文献材料对女同性恋的记载,更为隐讳和罕见,故不予专论。

男风在明代中后期逐渐步入鼎盛时期,成为当时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生活中的一部分,是一种带给人无限遐想的风流韵事。同性之好,虽是两性关系中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不同于青楼中风流快活的男女,却也同样表达着对情欲的渴望和追求,展现着一个社会的情爱观与道德观。明代中后期,世风流靡,享乐盛行,情色泛滥,这是社会处于急剧变动的痉挛中的一种宣泄方式,流连青楼与沉湎男色,都只是其中的一种表达手法,与之相伴而生的还有形形色色的两性关系与情色文化,构建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欲望世界,并投射在文字的世界中,产生了一批反映两性情欲的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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