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风和日丽,天高气爽,大片的麦子在春风的轻拂下,荡起一层层碧绿的涟漪。对于张文远来说,这天是个吉祥喜庆的日子,是个令人十分振奋并终生难忘的日子。因为就是这天,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折。
这就是1978年3月16日。
张文远受石头河领导的委派,回来向店张公社领导汇报工作,也许是上天安排,也许是张文远苦尽甘来,也许是伯乐识马。这天,他碰上了县上驻店张镇革委会工作队队长张过。
张过,字改之,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面庞清瘦,文文静静,戴副高度近视眼镜,年近五旬,一派学者气度。他办事沉着老练,雷厉风行,经验丰富,能力很强。他外柔内刚,性格刚直,是全县中层领导干部中最具魄力、能力和文化水平较高的老干部之一。解放前参加革命,在奔赴延安途中,面对敌人严密的封锁,他凭着沉着和勇敢,安全通过隘关险境,到达陕北,故而改名张过。解放后,历任区长、区委书记、宣传部副部长、统战部部长及文教局局长等职。这次,为了落实中央有关政策,被县委派到店张公社驻队。
当张文远风尘仆仆地走进革委会书记的办公室时,张过正和书记商量着当前工作。
张文远走进办公室,礼貌地叫声“书记”,又向似曾相识的张过点点头。
“噢,文远同志来了。”书记笑笑,指着一张椅子,“坐吧。”
“领导派我回来向公社汇报石头河的工作情况。”张文远边说边坐了下来,敬听书记的吩咐。“领导如果正忙,我……”他明智地说。
“不忙不忙。”书记忙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县上住驻镇革委会的工作队队长张过同志。”
张文远一听,忙从椅子上跳起来,上前和张队长握手,并说:“我叫张文远,刚从石头河回来。”他在握手的同时,礼貌地作自我介绍。以前,他常常听人说起张过,也在大会上见过张过一两面,但未直接打过交道。今天在此相遇,也是缘分。
张过平静地笑笑,望着这位开朗礼貌的大个青年,说:“张文远?听说过。就是六一年尚志村的第一个回乡中学生嘛。”
“张队长好记性。”张文远有些激动,“其实,那时候很幼稚,家里又缺劳力,就辍学回家了。”
“一眨眼就是十多年呀!”张队长仍然平静地说:“十多年里,听说你当过会计、队长,又到宝鸡峡水利工地领过工,年纪不大,经历不少啊!”逗得书记和文远都笑了。张队长也由衷地笑笑,向书记说道:“你们谈,我先走了。”
书记连忙拉他重新坐下,说:“别走别走!咱们一块听听文远的汇报,也好了解了解石头河的情况,安排下一步工作嘛。”
张队长略一思索,便点点头,说:“行呀!你就说说情况吧。”
张文远喝口水,就详细汇报了石头河的工程进度和存在的问题。虽然没有书面材料,但整个汇报层次分明,主题明确,重点突出,数字翔实。同时,又把出现的好人好事和典型事例巧妙地穿插进去,为汇报增添了鲜活的气氛和生动感人的生活情趣。在谈到存在问题和亟待解决的问题时,既客观实际,又不乏建言献策和自己的见解。口齿伶俐,逻辑严谨,不枝不蔓,不亢不卑,又在话语中营造和描述了工地上那种热火朝天、争先恐后的战斗场面和令人振奋的劳动气氛。从始至终,领导听得津津有味,耳目一新。
张过听罢,不由暗自称道:“这小伙思维清晰,才华横溢,工作认真,又能吃苦,真是个人才呢。”张队长想罢,便向书记说道:“文远汇报得很好,又全面,又能突出重点,抓住要害。我看,小伙子也辛苦了,既然回来了,就先休息两天,你看咋样?”
书记见队长的话已经出口,也就顺水推舟,向张文远说道:“张队长说了,你就回家歇几天吧,关于增加劳力的问题,等公社研究以后再说吧。”
张文远谢过领导,握手而别。他对这次的汇报和汇报的气氛都很感惬意,更对张过队长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却从此涉足企业,完成人生一次大转折。从而创造了辉煌,使他后来名声大震,誉满西北,成为当代一位优秀的农民企业家。
第三天中午,张过队长走进公社书记的办公室。前天,他听了张文远的工作汇报后,便觉得张文远是个很有前途的青年。但是,像这样有能力、思想好、工作认真的同志,为什么得不到重用?张过不仅性格耿直,而且非常喜爱人才,对张文远这个人才很觉惋惜。所以,经过两天的调查并反复考虑,决定和书记商量,把张文远放在最需要的工作岗位上,以发挥他的才智、潜力和优势。
张过队长坐下后,接过书记递过来的茶杯,直截了当地说:“棉绒厂濒临瘫痪,成了社办企业中最头疼、最棘手的烂摊子,你打算怎么办?”
书记也是一位绝顶聪明的人,知道张过队长能主动提出这个问题,必有主见,便笑着说道:“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你的意见呢?”
“调整领导班子。”张过果断地说,“让张文远当厂长。”
“这……”书记没有想到张过会直截了当地提出张文远,更没有想到调整领导班子这个方案。他也深知,张文远的确是个干将,是个人才,但由于偏听多了,就对张文远有了成见。他特别觉得,张文远虽然做事果断,但却有些自负,有些锋芒外露,所以,镇革委会几次提拔干部,安排人选,都没有他的份儿。现在听张过这么一说,便笑了笑,说:
“文远同志是有许多优点,正因为如此,工地上也离不开他呀!”
张过望了书记一眼,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理由!”他说话不转弯子,心口如一,“工地上有一位革委会副主任,一位副书记,还有几位革委会干部,咋就少不了他呢?像张文远这样的青年同志,代干也这么多年了,应该让他独当一面了。而且,棉绒厂再不立茬下势,就会彻底垮掉!你的意见呢?”
书记见张过态度坚定,说得也不无道理,但总觉得这件事由张过主动提出,自己有些被动,何况他对张文远还有些看法。于是便说:
“你说的对,是该下决心解决棉绒厂的问题了。可是,要把文远派到棉绒厂,他业务不熟,情况不明,加上存在问题又多,困难又大,要起死回生,谈何容易?再说,现任的几位厂长,虽说也是农村基层干部,但毕竟工作了几年,有些经验。所以,是不是先整顿整顿,或许能够改变现状呢。”
“这是侥幸心理。”张过一针见血地说。他不知道书记的内心活动,只是以事论事,所以语气更加坚决,“听说以前也进行过整顿,镇上领导也做了不少工作,可是,事实证明,不但没有什么起色,相反越来越糟。经验是搞好工作一个重要方面,但是经验不用,还是等于零呀!我分析棉绒厂的问题关键在于领导,在于领导的思想和能力。我们如果对现在的班子还是寄托希望的话,只能是画饼充饥,无济于事,彻底把这个厂子毁掉。”
张过队长说得既坚决,又客观;既恳切,又符合实际;既无私心杂念,又表现得光明磊落;不但说得有理有据,更不乏高瞻远瞩。书记听了,无理由反驳,只好说道:
“那就试试吧!但愿他能扭转乾坤。”
第二天就召开了领导班子会议,提请会议研究。大家见书记和张过队长口气几乎一致,也就无人提出异议,全体通过。接着便打印文件,下发决定。又派人到尚志村,把张文远叫到公社革命委员会,宣布了这个决定。
对张文远来说,这个决定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得令他猝不及防。所以,听了组织决定之后,他不知是喜是忧,是好是坏,只觉得异常激动,心情紧张,脑子一片空白。棉绒厂的情况他早有所耳闻,那就是:负债累累,举步维艰,人心涣散,前景黯然。但是,该厂尽管如此,可对他来说,却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他不仅可以从工地回来,还可以独当一面。
“张文远,你有决心吗?”张过队长当着公社书记的面问,“棉绒厂的确困难重重,百废待兴。这次组织派你任职,既是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的考验。你如果觉得自己信心不足,或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你现在就可以提出来,组织将另行考虑。”
张文远一听,明白领导是在激励他,也是要他立“军令状”。而且,他张文远活了30多岁,什么时候当过懦夫,说过尻子松话?棉绒厂虽然濒临瘫痪,但还有设备,有工人,有那么一块战斗场地。所以,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使棉绒厂尽快走出低谷。总的一句话:宁教挣死牛,不教搭住车。”
“好!”张过一拍桌子,“就要你这句话呢!”
书记也笑了笑,说:“我不想听你说得多美,光看结果如何。”他望了张过队长一眼,意思是说,你可别相信嘴上功夫。
“是!”张文远答应一声,立刻走马上任去了。
3月正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油菜花盛开,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泛着金黄的色彩,为大地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张文远对棉绒厂的生产项目、管理体制、领导班子及人事纠纷等,虽然有些了解,但不是十分清楚。这个厂子名曰棉绒厂,实际上能干的活都干。平常除了轧花、榨油外,脱棉绒,搞翻砂,造纸烟,还是比较灵活的。然而,目前这个厂子究竟烂到什么程度,他却心中无数。
他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向棉绒厂走去。当他步入棉绒厂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围墙是传统的土墙,大部分已经剥落残损,而且倒塌严重。院里长满了荒草,间杂着簇簇野花,不知是美化环境,还是对环境的嘲笑。破旧的厂房,简陋的设备,显示着企业的悲凉。这种满目疮痍、毫无生气的状况,使张文远倒吸一口冷气。
更令这位新厂长大失所望的是,部分职工的素质极差。有的职工不但不好好上班,而且常常吃里扒外,偷盗厂里的财物。有的因有“靠山”便胡作非为,目无规章制度,并经常惹是生非,没人敢说。而且,厂里至今债台高筑,计三万元之多!在今天这可能是个小数字,但在当时,却足以将人吓倒。
面对如此复杂、如此棘手的现状,张文远暗自叫苦不迭,感到了精神和经济的双重压力。经与厂里有关领导和几个熟悉的职工交谈,没有一个不仰天长叹的。有的甚至说道,你就那么想当厂长呀,睁着两眼,把手给磨盘底下伸呢,寻着挨搓呢!
张文远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他虽然感到压力很大,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因为他不光是当着书记和队长的面拍了胸膛,更重要的是,如果知难而退,他张文远今生今世也就彻底没有了发展机会,只好回到村里当社员。所以,他首先了解情况,查找问题,考虑如何起步,如何着手,怎么改变现状。同时他想,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想办法,立茬下势,背水一战,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他想,人是关键,是根本,是第一因素。这种以人为本的理念直觉,是他从当小队会计、到宝鸡峡、石头河领工之中,通过生活实践认识到的。特别是领导班子成员,直接关系着事业的成败与兴衰。于是,他果断地辞掉了一个明显不称职的副厂长。这个壮举,在全公社社办企业中还是首例,所以震动很大。公社一位领导前来讲情,他说:“那就请他当厂长,我当副厂长。”那位领导虽然心中不快,却也不得不佩服张文远这种魄力和勇气。接着,又一连辞了几个表现不好、作风散漫、怕吃苦、工作经常出差错、出废品,而且爱说风凉话的职工。一旦决定,立刻清理手续,就是大吵大闹、大骂张文远的祖宗三代,也不理睬。有人说情,他一概拒绝,包括领导和亲友。他说,不是不讲人情,不给退路,是事业不允许,原则不允许。同时,对其他职工,又做了许多思想工作,并加强了党团员的骨干力量,建立健全了各项规章制度。他在职工大会上说:
“辞退了几个人,有人破口大骂,有人还扬言放我张文远的血,可我不怕!棉绒厂的情况,大家比我更清楚。不纯洁职工队伍,企业非垮不可!厂子是集体的,也是大伙的,你们谁希望厂子垮呢?如果都想混呀,偷呀,厂子垮了,你们想喝汤也喝不上一口!希望大家振作起来,团结战斗,爱厂如家,献计出力,共谋发展,我不信棉绒厂搞不好!”
正当张文远着手整顿棉绒厂内部的时候,债主却蜂拥而至。张文远以礼相待,并不断赔笑道歉。但是,有的债主声色俱厉,吆三喝四,有的冷嘲热讽,骂骂咧咧。有的甚至大喊着要抬设备。张文远再三解释,却无人谅解。面对此情此景,张文远心中一阵难过,禁不住流下泪来。他望着一张张愤然的面孔,怀着愧疚的心情,向大家诚恳地说道:
“各位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当初大家能把钱借给棉绒厂,既有关爱之情,又有扶助之功,这一点,我先向各位表示感谢。而且,从古到今,借债还钱,理所当然。可是,棉绒厂的情况大家一概尽知,由于多方面原因,入不敷出,债台高筑,没钱还账,有失信誉。而且,我也是初来乍到,两手空空。你们现在就是骂我、打我,也骂不出钱来,打不出钱来。如果你们谁要拆了设备,账顶完了也行,顶不完怎么办?所以,各位请放宽心,组织既然把我派到棉绒厂,我就要对棉绒厂负责,更要对大家负责。我张文远说话算话,到年底还不了账,你们就拆了我家的房!”
债主大都是附近的熟人,他们虽然前来讨账,但棉绒厂的情况他们心里也有数,除了一点设备,神仙也变不出钱来。又见张文远态度诚恳,更念他初来乍到,接了这个烂摊子,也是难为他了,便有几位通情达理的债主长叹一声,同情地说:
“文远,不是我们逼你还账,更不是乘人之危。钱都借了几年了,一来大家心急,二来又见厂子快要垮了,三来总不能欠债不还呀!再说呢,我们都是店张公社的人,谁不愿意看着棉绒厂越办越好呢?只要你带着大伙好好干,棉绒厂富了,还能没钱还账吗?”
“谢了谢了。”张文远拱手说道,“能得到各位的谅解,就是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各位放心,我张文远既然坐上了这个轮子秋,决不会使大家失望。就是累死挣死,我也要干个样出来!”
这时,有位老者突然对张文远说道:“文远,叔认得你,你在宝鸡峡领工时,我见过你。你的为人我也早听人说过,所以,叔信得过你。有你当那个棉绒厂厂长,棉绒厂就有希望了。眼下如果手头不行,你说一声,叔还会想办法给你的。”
张文远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人对他如此支持,如此信任。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含着热泪,紧紧握住这位老者的手说:
“大叔,谢谢你呀!你老放心,文远决不食言,也决不辜负你的希望。”
接着,张文远便调整产品结构,把翻砂、制烟、暖气片等生产项目停下来,只留轧花、脱绒、榨油三个加工项目。又找县上领导,恳请支持,把库存的一万多元的纸烟给了县烟草公司,顶了部分债务,减轻了压力。又在店张镇腊八古会来临之际,给每个职工分配了几箱子纸烟,既清理了库房,又给职工顶了工资。所以,腊八会上,到处都是卖纸烟的。知道底细的人,都说张文远这人有办法,也有气派。他一进厂,就把厂子搞活了。
同时,张文远以惊人的毅力和超前的竞争意识,不是坐等顾客,而是上门服务。他租了几辆手扶拖拉机,主动下乡,收棉子榨油,为服务性市场经济开了先河。而且,他既当指挥员,又当战斗员,精着身子和职工一起干活,一起下乡,一起推大杠(榨油的大杠),一起开脱绒机。由于他率先垂范,没有干部架子,职工们都很感动,一下子调动了大家的生产积极性和创造性,使效益大增,全厂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最令张文远精神振奋的,是中共中央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制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战略措施。这是新中国发展史上一大转折,为国家强大和人民富强开创了先河,也为企业发展和经济振兴注入了活力。乘着三中全会的东风,张文远一鼓作气,甩开膀子,开创他宏伟的业绩。
到了冬季,他又慧目独具,除了加班加点脱绒、榨油以外,又请了几位挂粉的行家挂粉条。店张地区的红薯很多,每斤二三分钱,不仅资源丰富,操作简单,周期又短,是个农产品深加工的最佳项目之一。经过两个多月的大干苦干,挂了两汽车粉条。
由于当地粉条加工户较多,不好销售,张文远便通过朋友关系,准备拉到青海销售。正值寒冬腊月,冰天雪地,路上非常危险,汽车都要穿上“铁鞋”方敢行驶。别人一怕寒冷,二怕危险,派了几个干部职工,都找种种理由借口不去。张文远急了。因为赶年前处理不掉,以后就更加难卖了。而且,年前还要还债、发工资,正等着钱用呢。他二话没说,借了一件军大衣、一双大头翻毛皮鞋,全副武装上路,很有些悲壮色彩。妻子见状,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眼里噙着泪花,说:“他爸,路上千万要小心呀!”张文远哈哈一笑,说:
“你放心,多少人都等着我还账发工资呢。真要走了,阎王爷以为我是躲账来了,会手握乱棍赶出阎王府。”
“你净胡说呢!”妻子又气又笑地说。
“咱福大命大,狼见了也怕,你就甭操闲心了。”
正像他说的那样,真是福大命大,不但平安归来,而且怀里揣着一大把票子。全厂职工夹道欢迎,好不高兴。
到了年底,会计算盘一响,不但补发了拖欠职工的全部工资,还清了所有外债,而且还赚了1.1万元,张文远又给每个职工发了50元的奖金。
“奇迹,真是奇迹!”人们无不感叹。
经过两年的奋斗,棉绒厂在张文远的领导下,彻底改变了原来的落后面貌。他重新修筑了围墙,盖了厂房,美化了环境,搞活了产销。特别是强化了人本意识,进行了思想整顿和作风整顿,使生产井然有序,进入了规范程序。同时调动了职工们的生产积极性,强化管理,实行奖罚措施,使企业充满活力,一跃而成为社、县的先进企业。
但是,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是一帆风顺的,特别是在当时社会,大家尚不具备市场意识的时候。张文远通过努力,扭转了落后的局面,也创造了令人振奋的小小辉煌。正当他初战告捷、准备大展宏图时,却被人告到县上。
这天,县上有关部门派了两名“人物”,来到店张棉绒厂。来者一黑一白,约莫40岁左右。张文远不敢怠慢,请到办公室坐了,又是泡茶,又是敬烟,恭敬之至。
“你就是棉绒厂的厂长张文远?”黑的问。
“是。”张文远有些紧张。一来,他对来者的意图还不了解;二来,县上来人,必然事关重大。
“你们棉绒厂都有哪些经营项目?”白脸翻了张文远一眼,冷峻地问。
“过去经营的项目比较多,现在少了。”张文远诚惶诚恐地说,“主要有三项:轧花、榨油、脱绒。”
“你们轧花都用哪些手续?”黑脸忙问。
“手续?”张文远有些不解,“啥手续?”
“就是、就是接活的时候,都履行哪些手续?”黑脸结结巴巴地解释。
张文远笑了,说:“开发票呀!人家把棉花交给我们,便当面过磅,开发票,就这。”
“就这?”白脸讽刺地白了张文远一眼。
“就这。”张文远依然诚诚恳恳地说。
“就这就不行!”白脸倒像是领导,拍拍桌子,严厉地说,“要是偷来的棉花,你们也不问来历,只管过秤开发票?”
这还真是个新问题。过去是人民公社化,都是生产队派社员把棉花拉来,过磅、开票、轧花、交钱、走人。现在包产到户,谁把棉花拉来,就给谁轧,是人是贼,加工厂有权过问吗?张文远不明白来者意图。并且从来者的神态上可以看出,这不是一般检查,可能和偷盗犯罪有关。于是,他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他还是有些茫然,便试探地问道:
“领导的意思是……”张文远紧紧盯着白脸,“是发现有人做贼偷棉花?”
黑白二人对视一眼,白脸哼了一声,说:“有人反映,你们棉绒厂轧花手续不全,为偷棉花的贼娃子大开方便之门。”
张文远这才彻底明白了来者的意图,他觉得非常好笑,更觉得气愤。但他仍然平静地说道:“我们为群众轧花,是为群众服务呢,怎么能和贼娃子拉上关系?人家把棉花拉来,我们只有加工的义务,没有审查的权利呀!”
“这是强词夺理!”白脸威严地说,“作为一名干部,你应该提高警惕,不能为了挣钱,丧失原则。”
张文远再也忍不住了,忽地跳起来,“啪”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说:“你们说我们为偷棉贼大开方便之门,请问,有多少贼娃子在这里轧过棉花,把证据拿出来,我负责把贼娃子全部给你抓来怎么样?”
这一说,黑白二位“领导”顿时张着簸箕大的嘴,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告张文远的人也没有给他们提供贼娃子的姓名,领导也没有向他们俩交代有无证据。经张文远这么一问,顿时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黑脸为了面子,便也一跳而起,以示威风,说:“我就不信你们轧了几年棉花,就没有碰见一个贼娃子!有人能把你们告到县上,就一定存在问题,你不好好反思,反倒这么厉害,我看你也是霸道惯咧!”
张文远又气又笑,暗自想到,这就是县上的干部?这就是县上干部的水平?他不无讽刺地说道:“照你这种逻辑,贼娃子到商店买货,就是商店为贼娃子大开方便之门?贼娃子买票坐火车,就是铁路上为贼娃子大开方便之车?你们还相信不相信商店里、火车上都曾经有过贼娃子?”
“你,你简直是无理取闹!”黑脸的脸更黑了。
“你先甭躁!”张文远接着说道,“还有,你说我霸道惯咧,请问,我都有哪些霸道的事咧?对谁、在啥事上霸道过?”
“你今天的表现就足以证明了这点!”白脸为黑脸帮腔。“老实告诉你,你不好好检查,不承认错误,当心撤了你的厂长!”
张文远立即说道:“好呀!我现在就告诉你,第一,我没有错误;第二,我不检查!你现在撤了我这个厂长呀!”
“我……”白脸一时成了红脸,整个脸上快要放出血来。他觉得自己彻底失败了。而且,他在接受任务时,满以为县上的干部对付一个农村基层干部,定是小菜一碟,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却万万没有想到,农村还有这么能言善辩、敢于抗争、水平不俗的角色。威风不但没有耍成,任务没有完成,还碰了钉子,失了面子,晌午的饭也耽搁了。黑脸见状,外强中干地吼了一声:
“回!咱给县上汇报!”说罢,便拉上同伴向外走去。张文远顺手抓起一只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不无悲哀地说:
“娘的,想工作都不得安稳!”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而且火药味越来越浓,问题越来越复杂。
当天晚上,县上一个朋友就给张文远打来电话,说:“你是咋搞的,竟敢对抗县上的调查人员,我也不知道你是咋样对抗的,也不知道人家是咋样向领导汇报的,反正问题严重了!”
“咋个严重法,你快说。”张文远虽然料到此事不会就此结束,但却不知道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所以有些着急。
“听说县上要派联合调查组呢,还有公安局的人,弄不好,当心绑了你!”
“我是反革命吗?”张文远愤愤地说。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如此严重。
对方继续说道:“你甭再耍你那二杆子脾气了,这是组织派人调查呢,你应该服从组织,尊重组织,相信组织。不过,我看你明天的日子就不好过,最好找个理由躲一躲,等风头过去了,再找领导解释。”
“我要跑了,不就承认错误了吗?”张文远不同意朋友的建议,“我就这一百多斤,看能把我怎么样!”他火爆爆地说,“我就信这世上还有真理!”
“看看,二杆子劲上来了吧?”朋友急了,“要知道,柔能克刚,弦硬了肯断,这道理你能不懂?不跑也行,要表现得虚心一点,态度诚恳一点,也许会大事化小呢。”
放下电话,不等张文远回过神,一位主管工交的副县长便带了几个人,开车来了。副县长水也不喝,烟也不抽,板着脸,亲自跑到轧花车间进行检查,又问上班的职工了几句,转身走出车间。
“县上棉花收购进度缓慢,迟迟完不成任务,原来问题出在这儿!”副县长一脸怒气,对张文远说道,“你们为了挣钱,为私人轧花开绿灯,这是什么性质呀!”
张文远一肚子委屈,一肚子火气,说:“现在有些地方已经包产到户了,棉花都由私人收种。人家轧花,我们服务,咋就错了呢?”
县长哼了一声,说:“外县包产到户了,兴平还没有呢。你给外县私人轧花,扰乱了棉花秩序,影响了收购进度,问题严重呀!看来,你的思想、你的立场有问题,你要好好检查检查!”说罢转身走了。
这天晚上,张文远睡在棉绒厂,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怎么也想不通,为群众轧棉花是为群众服务呢,咋就犯了错误?县上棉花收购进度落后,咋就是我们棉绒厂影响的?轧的棉花,是私人的、集体的还是偷来的,我们轧花的咋能知道?真是铧不进地净在牛笼嘴上找岔子!想着想着,张文远不仅有些愤怒,也有些伤心。想想自己刚刚进厂一年多些,受尽了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有了好转,就有人前来找茬寻事!原本准备大干一场,使棉绒厂不仅尽快走出低谷,更能快马加鞭,以求更大发展。现在看来,有的人就是怕你作出成绩,怕你有所发展,怕你出人头地,便挖空心思地阻挠你,陷害你,打击你。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所以,张文远便有些悲哀。
然而,气愤也罢,悲哀也罢,面对现实,也得考虑如何应对。看来告他的人不仅有一定的势力,而且决心极大,非得将他置于死地不可!但是,他现在能找谁倾诉冤情呢?谁能为他主持正义呢?且不说一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就是有人肯为他主持正义,也没有时间联系了。于是,张文远心一横,自我安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管他呢,睡觉!
果然,第二天中午,县上的联合调查组来了,约有十多个人,还真有公安局的干警跟着。
一进棉绒厂,联合组的人便分散行动,有的找职工谈话,有的检查票据。一开始,厂里的职工还真有些胆怯,一见县上一家伙来了这么多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后来终于明白了来者的目的,职工们便有些气愤。特别一听说他们是为私人轧棉花开绿灯,棉绒厂因为轧花影响了县上棉花收购进度,咋也接受不了,便开始和调查组争辩起来。这时,县上调查组进驻店张棉绒厂的消息不胫而走,街上的许多群众便也拥进棉绒厂,打听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许多排队等着轧花的群众,也都诚惶诚恐地听着双方的辩论。当他们弄清楚了调查组的来意之后,便都为棉绒厂叫屈,并有些愤愤不平。张文远立刻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向调查组、也是向全院子的群众说道:
“各位领导,各位乡亲,我们棉绒厂非常欢迎县上调查组来我厂调查有关事项。县上能派调查组来,也是对棉绒厂的关心、重视、鼓舞和鞭策。不过,我现在想解释一下,关于给私人轧花和影响县上棉花收购进度的问题。我们棉绒厂给顾客轧花,是我们的主要业务,也是为群众服务。不准给私人轧花,上面也没有这样的规定,更没有下发这样的文件。而且,现在不光周边县区,都实行了承包责任制,地已分给各户,而且收种自由。既然分田到户,没了集体,我们不给私人轧花,这能符合分田到户的现实吗?”他有理有据地说,并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不要强辩了!”有个调查组的干部见势不妙,连忙说道,“关键是思想认识问题。”
“这咋是强辩呢?这是事实么!”群众中有人喊道,“叫张厂长接着说。”
“对!”群众一致齐声附和,“叫张厂长把话说完!”
张文远挥挥手,说:“好,我继续向领导汇报。”他扫了工作组一眼,接着说道,“要说我们轧花厂因为给群众轧花而影响了县上棉花收购的进度,这种说法更没有根据。因为我们只是加工,群众交不交棉花,完全是群众自己的事,和我们棉绒厂没有一点关系。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收购棉花的权利,更没有这方面的责任,怎么能和影响县上棉花收购扯上关系呢?如果说收购棉花的进度太慢,那是有关职能部门的责任,要查,也不能查到棉绒厂呀!”
张文远说得入情入理,而且有着强烈的说服力,得到了周围群众的赞同和支持。于是,群众纷纷三五成堆地讨论起来:
“真是怪事!无云也不下雨呢?”
“现在没了集体,不给私人轧花,叫棉绒厂关门呀?”
“收购棉花是各级政府的事,咋向棉绒厂兴师问罪咧?”
“领导也不分析分析,告棉绒厂的人是啥目的?整人也不是这么个整法呀?”
“同志,”一个排队轧花的群众向调查组的一位干部说道,“我是礼泉的农民,有根有底,有名有姓,今个就是轧花来了。我们礼泉实行了责任制,棉地都归私人,你说不准给私人轧花,叫我们到哪儿去轧呢?再说,不准给私人轧花,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文件?”
调查组的那位干部苦苦一笑,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转身走了。
调查组的大部分干部,对这次行动的内情并不知道,只是受领导派遣,充个数儿。现在,听了张文远的“汇报”,真相大白,便也不由暗自苦笑,陷入被动,就明智地暗暗向后溜去。特别是调查组组长——某局的一位副局长,明白真相以后,便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
“张文远同志,”他把张文远叫到一边,郑重地说道,“检查就是检查,查出问题就改,查不出问题就长个记性,千万不要有什么怨气,更不能影响情绪,影响工作,明白吗?”
“明白明白。”张文远一听口气,便听弦声而知雅意,“请领导放心,我们不但没有怨气,还要感谢领导对我们的关心呢。”
调查组走后,张文远长吁一口气,总算化险为夷了。但是,他已经猜测到是谁在策划这件事情,并意识到会有余波。就去找店张党委书记郭生春。郭生春是位很有经验、也很有正义感的中层领导。他听了张文远的汇报,也明白了事情的内幕,便向张文远说道:
“该咋干还咋干,只要不是违法乱纪,谁也不会把你咋样!”
“我看形势复杂。”张文远若有所思地说,“我看人家拿的劲很大,万一顶不住了咋办?”
“怕啥?”郭书记冷静地说,“光明正大的事,怕谁?你放心,天塌下来有我呢!”郭书记也有些激愤,“我就不信,为群众服务还有罪了!”
张文远一听,非常感动,但还是说:“郭书记,我知道你是好心,可问题不像咱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想离开厂子几天,也是给人家个楼梯下,不然这么硬碰下去,对谁都不好,特别是影响棉绒厂的正常生产。”
郭书记想了想,无奈地点点头,说:“也好。别人要问,我就说你出差去了。”
张文远临走,对两个副厂长说:“我有事要出去几天,不管谁来棉绒厂,就说等我回来再说。这几天,你俩只抓好厂里生产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张文远乘坐长途班车,一阵风跑到省上,住在西安东大街的邮政招待所,整整写了两天材料,然后跑到省乡镇企业局。
这天中午,省乡镇企业局正在开会,张文远年轻气盛,谁的门也敢闯。到了乡镇企业局,一打听,领导正在开会,就直接跑到会议室,轻轻敲了敲门。有位干部出来,问道:
“同志,你找谁?”
“局长。”张文远不假思索,礼貌地回答。
那人一听,这才仔细打量了张文远一眼,虽是农民打扮,却有几分气质,便说:“局长正在开会,请问你是……”
“我是从兴平来的,有紧急要事要见局长。”张文远急忙地说道,“麻烦你说一声,只几分钟。”
那位干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会议室。不一会儿,韩局长从会议室走了出来。
张文远并不认识局长,见来人40多岁,中上个儿,沉着文静,气宇不凡,知是局长,连忙上前握手,并连声问道:“请问,你就是局长?”
“对,韩××。”韩局长平静地说,“你有什么紧事?”
“我是兴平县店张公社棉绒厂厂长张文远。”张文远一边握手,一边自我介绍。
韩局长看了张文远一眼,点点头,说:“请到办公室谈吧。”
“不啦。”张文远说道,“你正开会呢,就在这儿说几句。”他急忙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并递上材料。韩局长一听,皱皱眉头,又翻翻材料,果决地说:
“你思想解放,方向正确,希望你大胆工作,出了事找我。”
张文远一听,心里一热,热泪夺眶而出。他紧紧握住韩局长的手,万分激动地说:“谢谢韩局长的支持。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咧。”
张文远如释重负,把韩局长的四名话牢牢记在心里。因为这四句话,特别是“思想解放,方向正确”,是对他多么高的评价呀!他归心似箭,立即乘西安到咸阳的59路公交车,赶到咸阳地区乡镇企业局,见了副局长王志强,把韩局长的意思说了,王局长沉思了一下,说:
“那我给兴平乡镇企业局打个电话。”
王局长接通的是位副局长,说话吞吞吐吐,态度暧昧。说他们的局长对这件事情很恼火,弄到什么程度,连他也搞不清楚。张文远听得清清楚楚,一怒之下,告别王局长,又搭车回到兴平县城,跳下汽车,便径直向县乡镇企业局走去。
走进大门,他直接找到局长办公室。这位局长也曾在店张公社当过书记,对张文远有些看法,所以二人之间,矛盾已久。现在,张文远之所以敢于直接找他,一来原本有气,二来有韩局长四句话撑腰壮胆。所以,一见面,张文远劈头就说:
“韩局长都说我思想解放,方向正确,你还抓住不放究竟想干什么?”
“你说我想干什么?我这是工作!”局长一见张文远,条件反射似的就怒从心头起,“调查棉绒厂的问题,是县领导的决定,你找领导去!”
“我谁也不找,我就找你!”张文远拍着桌子说。
这时,有位副局长听到吵闹,连忙推门进来,说:“文远,你甭躁么,局长也是一片好心,怕你犯路线错误嘛!”
“他才犯路线错误呢!”张文远怒气冲冲地说。他又转向局长,一字一板地说:“你给告我的人把话捎到:叫他少亏些人,多积点德。要想跟我张文远耍手腕,当心我张文远不给面子了!”
张文远回到店张,顾不得洗把脸,就跑到公社给郭生春书记作了汇报。郭书记听了,说:
“这就好,你回去好好工作吧。以后,县上要来人到棉绒厂检查工作,就派人给我打个招呼,我亲自陪同。”
从此以后,弄得满城风雨的轧花事件,便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