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师范学校的学生大队,在周祖训的率领下,虽然比较顺利地到达了西安,但暂留在滔河的教职员及其眷属,包括周祖训的耄耋之年的祖父母及随侍的妻子,却遭遇了战争中常见的悲惨命运,几入虎口,又死里逃生,敌人的残暴,逃亡的凄苦,在荒山野岭中与日寇周旋之艰难惊险,从李永刚在逃亡途中所写的《虎口余生日记》中,可窥其一斑。下边是从《虎口余生日记》中摘录的几则日记。
4月4日星期三雨
机关枪响了一早上,现在(9时左右)大炮的响声时时传来,震动着房屋,震动着人们的心。我们如今面临火线,生死存亡,均在不可知中……
为预防万一,避免敌人的残害,决定化妆成普通百姓,决定把头发剪掉。蓄发已20年,忽然剪去,颇觉惋惜。头发是妻为我剪去的,很不整齐,同事也是同样的情形……
4月9日星期一晴
匆匆自山顶上下来,与大家相商,都觉得军队已在布防,即使敌人不来,饮食秩序都会成问题,决定设法再向南逃迁。正商议间,山顶的国军三三五五下来,找东西吃,找锅做饭,他们似乎很有些时候不曾吃饭了,见食物就拿了吃,不大讲道理,我们只好客客气气地应付,心里却不大满意。
突然,东边山头传来几声枪响,声音清脆得有点特别,同时石寨上布防的士兵很慌乱地向西撤退,机枪随着响起来。知道敌人快追到了,大家就匆忙地脱去学校的制服,换上便衣。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欧儿还在房子外草棚里玩,妻看见很危险,就跑出去牵他躲到草棚附近一所破旧污秽的草屋里去。我怕她一个人照顾不了两个孩子,也冒险跑进那所小屋里去;随后,几个同事也跑进去。这两间大的小屋,是一个打草鞋的老人住的,污秽漆黑,除了锅灶、床铺外,还有牛圈。房里挤满了人,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逃难的乡下百姓,总共有20口,床上床下,墙角门后,甚至牛圈里,都躲着人。
枪声响了十几分钟,渐远渐稀疏了。国军已全退去,敌人除了大部分前进外,剩余五六人自山上下来。这小山村像是在惊慌中窒息了,除了中午的鸡啼,零星的枪声,一切在死寂中。
敌人在搜索、抢劫、拉夫。
这座小屋在恐怖中,显得孤单无依。蛰伏在这屋角的我们,交换着绝望的眼色,低声计议着,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危局。李雅轩君,一个同事的客人,随着学校逃到这里,他是才从沦陷区出来的,应付过敌人和伪军,大家公推他应付一切;他答应了,站在最前面,距门口很近。我靠着他,就在门后,把身上的校徽、日记册,以及能表示是“知识分子”的东西,都藏塞到墙缝或草堆里,静候着最后的命运。
“卡,卡……”日本兵的皮鞋渐渐走近;大家都屏息着,面色灰青。敌人走近门口,再有两步就要踏进屋门了,枪上刺刀的银光在门口闪了一下,雅轩君不得已走了出去。我本能地向门后退了半步。
“太君,我是基里斯督……”
“走,领路!”
“我不是本地人,我……”
“不行,开路!”
话声渐渐远去,谢天谢地,我们躲过了一次厄运,而李君被拉走了,他救了我们。愿他永远平安!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走动,甚至没有人敢用力呼吸——恐惧压着每个人,透不过气来,又不敢深深呼吸。怕有一点点声音,就会引动敌人走进来。
傍晚,敌人离去了,留给这个小村的,是几个年轻人被拉走,打死了一个士兵,搜遍了各家(我们这草屋是惟一的幸运者),珍贵的东西全被抢走了,我们的东西也是同样的命运。村里充溢着残酷、血腥、恐惧的气氛!
4月10日星期二晴
忽然听到“乒、乓……”几声枪声,想着一定是敌人来了,就和明远穿过竹林向村子南面的山上跑,想翻过山头去。
出了竹林已经看见有两个日本兵,自北面山坡向村中走来,已经被他们看见了,又无处躲避,只好冒险向南面山上跑。村里的人比我们跑得早(敌人打枪就是看见人跑),都翻过山头了,山坡上剩下明远和我两人。敌人看见我们就喊:“不要跑!不要跑!再跑,就开枪了!”会说中国话,大概有伪军吧。
是生死关头,和敌人相距还有一二百公尺,怎肯受敌人这几句话愚弄?!我们反而拼命地跑。“乒、乓”又是两枪,子弹划过天空,从我们头上飞过,本能地向石头后面躲一下,再起身跑,跑几步躲一下,大约十分钟吧,终于翻过了山脊,敌人没有追我们,我才喘息一下,擦擦汗,拔掉手上的十几根草刺。
……奔波在生与死的边缘,像一只被追击的小鸟,危险随时就在身边,我没有悲痛,没有怨恨,心中唯一的念头是“逃脱危险,逃离死亡”。
4月11日星期三
天亮之前起身,背着东西,问着路,到蔡沟去。大约7点钟的光景,终于走到了。
大约五分钟以后,外面又有人跑,说敌人来了;我出去一看,情形不对,赶紧招呼妻及孩子们向山上逃。
仓皇地没来得及找路就向屋后的山上爬,所爬的山坡极难走,我跑了几步,看见妻抱着幼女美梵爬不上来,连忙把幼女接抱过继续向上走了几步,一声凄厉的喊叫,使我们停下来。
“妈!妈!”欧儿哭着喊。
在生死关头,人本能地趋于自求生存的自私,我已没有力量再去拯救他,又想到敌人对小孩子或许不会怎么样,因为这两年来敌人对中国老百姓使用着怀柔政策,就命女仆高嫂招呼他不必再逃。
忍心地“遗弃”了欧儿,又抱着女儿向上爬几步。妻自己实在爬不上去,碎石子的山坡太滑,而敌人已进了村庄,“你自己跑吧,我们不要紧!”妻坚决地说。与其大家都有危险,不如分开吧,我无可奈何地把女儿交给她,匆促找一条深约两尺的山沟,让她们坐下;明知道不是安全办法,也只好忍心离去了。
和同事明远匆匆把妻儿们安置(名之为安置,仅是感情上的塞责而已)一下,就爬上山顶去,这时已可从树丛和坟墓后面,看到十几个日本兵昂然入村,于是再翻过一山头,躲到山沟的悬崖下面。
几十声枪声,断续地掠过头顶,我感到一阵寒栗自脊背而下,和明远相顾失色,我自言自语:“有人遇到不幸了!”“是的,已经进村这么久了,为何还开枪?一定……”“我们的人……”
半小时后,不见动静,一切都沉在死寂里。在山洞里,在日记本上草草地写着:“离开妻儿已两三小时,不知道他们安否。刚才的枪声?——我欲哭哭不出来。我会重见她们吗?生命系于一发,随时可断啊!”
5月24日星期四晴
一切衣物书籍都遗失尽了。全体数十人都保全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到达大庄镇的师生复课后,在滔河分别的教职员及其家属仍杳无音信。当时传说纷纭,周祖训忧心如焚,夜不能寐,仿佛听到日寇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仿佛听到遭遇敌人杀害的无辜百姓的惨叫,仿佛听到无数流离失所的难民的哀号……
为得到确切消息,周祖训于5月中旬乘车经宝鸡过秦岭到汉中。在汉中遇到不少从战区逃出来的熟人,他们说信阳师范同仁和眷属,在淅川境山中曾遭到敌人追赶,衣物尽失,幸有惊无伤,已脱险到达安康,正拟由山路过秦岭赴西安。周祖训闻言稍安,遂由原途返大庄镇临时校址。
终于能幸免于难的信阳师范的教职员及其眷属,历尽千难万险,几天后陆续来到大庄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