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陈白沙之学为心学,这是中国现代学界非常有影响的看法。其实,在陈白沙活着的时候以及他去世后的几百年间,“心学”一词很少用。该词在20世纪受西方“唯心主义”一词的影响后在中国被滥用。拙意以为,以白沙学为心学是大有问题的。下面拟从陈白沙的学术要旨、思想渊源、身后影响等几个方面来说明白沙学非心学、陈白沙不是心学家。
(一)
陈白沙之学内容丰富多彩,不过,如果将其要旨概括为:自然、自得、主静三个方面,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异议,因为这样的概括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但是,“心学”二字显然无法统括这几个要旨。
陈白沙去世之后,明清两朝以此三者来概括白沙学之要旨,几乎已成定论。他的弟子湛甘泉、张诩,大儒刘宗周,《明史》的编者等都以此三者或三者之一、之二来概括之。回顾这些历史上的概括,我们会感到它们比20世纪的所谓“心学”的概括要合理得多。白沙子著作中的很多论述,也可以证明明清时的概括之无误。
对白沙自然之旨作出概括者,湛甘泉最为有名。他说:
白沙先生之诗文,其自然之发乎!自然之蕴,其淳和之心乎!其仁义忠信之心乎!夫忠信、仁义、淳和之心,是谓自然也。夫自然者,天之理也。理出天然,故曰自然也。在勿忘勿助之间,胸中流出而沛乎,丝毫人力亦不存……盖其自然之文言,生自然之心胸;自然之心胸,生自然之学术;自然之学术,在勿忘勿助之间,如日月之照,如云之行,如水之流,如天葩之发,红者自红,白者自白,形者自形,色者自色,孰安排是,孰作为是,是谓自然。……予惟自然之学,固先生始。
白沙高足对老师自然之旨的概括很生动、很到位。杨起元也说,白沙之学“以自然为宗”。陈白沙自己的很多论述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此学以自然为宗者也。……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
在白沙之学中,自然是一种不出安排,不用人力的本然状态,是人为的反面。而自得则是指得之己,而不是得之他。自得的反面就是外得,或者通俗地说人云亦云。一般来说,自得的对象是道或理。林会春说:“伏读先生(指白沙——引者)诗文,无虑数万言,其言曰:‘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此者指此理言之,得者从自己得之,此理实得心。”得之己,也可以说得之心。白沙强调理得心,而不是所谓心生理。“其为学也,惟以道体诸身心,见诸行事。”身与心一体,这意味着得之心与得之身一体。陈白沙自己对自得也有很多论述:“夫学贵自得也。自得之,然后博之以载籍。”“学者苟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察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自得者,不累万物,不累耳目,不累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陈白沙还批评了当时的人不求自得的学风:“今之学者各标榜门墙,不求自得,诵说虽多,影响而已,无可告语者。”愚从白沙子的这些论述可以看出,自得主要是一种读书方法,一种从书中求得道或理的方法。
陈白沙的弟子张诩突出了老师主静之要旨:“其学则初本周子主静,程子静坐之说,以立其基。”“其为道也,主静而见大,盖濂洛之学也。”《明史》的编者也同样强调白沙之学的主静:“献章之学,以静为主。其教学者,但令端坐澄心,静中养出端倪。”这与张诩的概括很接近。在主静方面,陈白沙自己也有著名的论述:“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他在叙说自己为学经历时的话非常有名,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静坐:
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寝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仆者,辄教之静坐,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
这段话被论者反复引用,但少有人指出其中说到的静坐不是目的,而只是体认理的手段,是达到心与理“凑泊吻合”的方法。明白这一点对我们理解白沙的哲学很重要,而当时批评白沙入禅的人很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明末大儒刘宗周用精练的语言把陈白沙的自然、自得、主静三种要旨结合起来:“先生学宗自然,而要归自得。自得故资深逢源,与鸢鱼同一活泼,而还以握造化之枢机,可谓独开门户,超然不凡。至问所谓得,则曰‘静中养出端倪’。”刘宗周可以说是陈白沙的四传弟子,其师承关系是:陈白沙——湛甘泉——唐枢(一菴)——许孚远(敬菴)——刘宗周。刘宗周对其师祖的要旨的把握是准确的。
综上所述,陈白沙的学术要旨是自然、自得、主静。这种说法历史悠久,人们难以否认。当代学者中还有不少人以此三者为框架来述说陈白沙的思想。例如,景海峰的《陈白沙与明初儒学》一文分为三个部分:倡言“自得”、学宗“自然”、“主静”的意义。说白沙之学是自然之学、自得之学、主静之学,肯定没有问题。现在要讨论的问题是:能否以“心学”二字把这几个要旨统括起来?
“心学”一词,有多种意义。无论哪一种意义的心学,都不能统括白沙学的这几个要旨。本书前一部分已经说过,在宋明时期,最原始、最正宗的心学是与对“十六字心传”的讨论相关的传心之学。这种意义上的心学以区分人心、道心为宗旨。由以上论述可见,白沙的自然之学、自得之学、主静之学都不关注这一区分。而且,在陈白沙的著作中,我未看到他讨论这十六个字,也未看到他劈分人心与道心的说法。因此,以这种最原始、最正宗的心学来统括白沙学的这几个要旨,肯定是不成立的。
当今把白沙学作为心学的论者,很可能多数是在“陆王心学”的意义上使用“心学”这个术语的。前面已经指出,陆九渊与王阳明有很大的分歧,把陆子之学作为心学说不通。考虑到“陆王心学”一说在过去半个多世纪颇为流行,现在我姑且假定它可以成立。那么,这种意义的“心学”,其要义何在呢?似乎可一言以蔽之:心生万物。显然,在上述白沙学的三种宗旨中,自然之旨与此极为冲突。在白沙之学中,自然是人为的对立面,也是主观、故意、目的性的对立面。但是,侯外庐等主编的《宋明理学史》,在关陈白沙的一章中,有一节的标题是“‘以自然为宗’的心学宗旨”,这样的表述实在令人费解。该节说道:“陈献章的所谓‘自然’,乃是指万事万物朴素的、无着任何外力痕迹的、本然的存在状态。”这当然是一种客观的状态,与“心学”的主观性形成鲜明的对照。白沙的自然,意味着主观顺从客观,这与“心学”的由心推出物和理完全相反。试看白沙一些对自然的论述,完全不见“心学”的痕迹:“出处语默,咸率乎自然,不受变俗,斯可矣。”“古文字好者,都不见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说出,自然妙也。其间体制非一,然本自然不安排者便觉好。”“一痕春水一条烟,花花生生各自然。七尺形躯非有我,两间寒暑任推迁。”这些论述,完全是“心学”要义的对立面。主张白沙学是“心学”的人,如何面对这些论述呢?
白沙学的自得之旨也不属“陆王心学”意义上的“心学”的要义。虽然王阳明也说自得(“夫学贵得之心。”“君子之学,求以得之其心。”),但是,它不应该是其心学的核心观点。很多宋明儒者强调自得,朱熹也同样如此:“人之为学,固是欲得之心,体之身。”“读书不可只专就纸上求理义,须反来就自家身上推究。”读书要自得,这不为“陆王心学”所专有,而应该是宋明儒者公认的观点。
白沙学的主静之旨也不属“陆王心学”意义上的“心学”的要义。陈白沙的主静主要来自周敦颐,但谁能说周敦颐之学是心学呢?更重要的是,正如前面指出的,白沙的主静不是目的,而只是体认理的手段,是达到心与理合一的一种方法。历史上有很多论者以白沙的静坐说为禅,这是一种误解;从心学的框架来说它,更是一种误解。陈白沙的后人陈世泽在乾隆年间指出:
公(指白沙——引者)之主静,宗程朱也,何尝言宗陆哉!……自明以来,著书立说者,无不附朱。是以不著书立说者,即无不指为陆。尊陆者皆剽窃公言之似陆者,援公为眷属。则攻陆者安得不剽窃公言之似陆者,斥公为伪派哉?然此皆聚讼者之不察尔。
两三百年过去后,面对“陆王心学”话语的流行和将白沙与陆子归为一派的众多说法,读着白沙后人的这些论述,不禁感慨万千!
(二)
从陈白沙的思想渊源来看,白沙之学更不能被概括为心学。他的老师吴与弼(康斋)之学与心学隔得太远,而给他以很大影响的周敦颐之学也同样如此。当然,学生与老师可以有根本的差异。不过,我认为,陈白沙颇受老师的启发,师生之间有明显的继承关系。本节还会说到陈白沙与其他宋代大儒如周敦颐、二程、朱熹、陆九渊的关系,表明白沙无意造程朱之反,并与陆九渊的关系不深。
白沙年谱云:“先生之学,激励奋发之功多得之康斋。”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但是,很多论者一方面缩小了吴康斋对陈白沙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夸大了陈白沙对老师的超越。对前引陈白沙自述其求学经历的话(“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不少人解释为白沙在老师那里没有学到东西,是独自走自己的路。例如,黄宗羲说:“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当为别派。”这样的说法是有问题的。事实上,虽然陈白沙从学吴与弼的时间不算长(大概只有半年),但是,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对其思其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白沙从康斋那里学到的不一定是现成的结论,而是为学、为人的态度和做事的方法等等。吴与弼给他以“激励奋发之功”的说法是很中肯的。在从学吴与弼之后,一个新的陈白沙便逐渐形成。
从陈白沙对老师的态度也可看出二人关系之密。他在《祭先师康斋墓文》中说:
先生之生,孕三光之精,钟河岳之英,其当皇明一代元气之淳乎!始焉知圣人之可学而至也,则因纯公之言而发轫,既而信师道之必尊而立也,则守伊川之法以迪人,此先生所以奋起之勇,担当之力,而自况豪杰之伦也。先生之教不躐等,由涵养以及致知,先据德而后依仁,下学上达,日新又新。启勿忘勿助之训,则有见鸢鱼之飞跃,悟无声无臭之妙,则自得乎太极之浑沦。弟子在门墙者几人,尚未足以窥其阈域。
从陈白沙这些对老师充满敬佩之情的语言中,可以看出:吴与弼的涵养致知、据德依仁、下学上达、勿忘勿助等都深深地影响了陈白沙,师生之间的一致性是很明显的。刘宗周在评论吴与弼时指出:“至学之之道,大要在涵养性情,而以克己安贫为实地。”在涵养性情和克己安贫这两个方面,陈白沙也继承了老师。
没有人会说康斋之学是心学。不过,不少人说它兼采朱陆,其中最典型的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说法:“与弼之学,实能兼采朱陆之长。”事实上,在吴与弼的著作中,我们很难看到他受陆九渊影响的痕迹。前引陈白沙的祭文,表明了康斋受二程的影响。他受朱熹的影响也明显。早年读朱熹的《伊洛渊源录》,使吴与弼的人生之路发生转变:“睹道统一脉之传,不觉心醉……是思自奋励,窃慕向焉,而尽焚当时举子文字,誓必至乎圣贤而后已……与弼迷途少改,实始此文。”吴与弼经常提到程朱以及他们的著作、他们的话语:“朱子云:‘终不成处,不去便放下?’旨哉是言也!文公谓‘延平先生终日无疾言遽色’,与弼常叹何修而至此,又自分虽终身不能学也。文公又云:‘李先生初间也是豪迈底人,后来也是琢磨之功。’”“夜观《晦菴文集》,累夜乏油,贫妇烧薪为光,诵读甚好。为诸生授《孟子》卒章,不胜感激。临寝,犹讽咏《明道先生行状》。久之,顽钝之资为之惕然兴起。……枕上思《晦菴文集》及《中庸》,皆反诸身心性情,颇有意味。”“累日看《遗书》,甚好。因思二先生之言,真得圣人之传也。……看朱子‘六十后,长进不多’之语,怳然自失。呜呼!日月逝矣,不可得而追矣。……程子云:‘和乐只是心中无事。’诚哉,是言也!……程子云:‘五伦多少不尽分处。’至哉,言也!……夜卧阁中,思朱子云‘闲散不是真乐’,因悟程子云‘人天地间,并无窒碍处,大小咸快活,乃真乐也。’勉旃,勉旃!……年老厌烦,非理也。朱子云:‘一日未死,一日要是当。’故事厌倦,皆无诚。”读这些话,我们不难发现程朱对吴与弼的影响之大。可见,康斋之学继承和发扬了程朱学,而不是所谓兼采朱陆。
作为吴与弼的学生,陈白沙同样继承和发扬程朱。在给《道学传》所作的序中,陈白沙对濂洛诸儒的地位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夫子没,微言绝。更千五百年,濂洛诸儒继起,得不传之学遗经,更相讲习而传之。载此编者,备矣。虽与天壤共弊可也。”他还说:“颜、曾、思、孟、周、程、张、朱,其传著述文字,学者之所蕴也。”“宋儒之大者,曰周、曰程、曰张、曰朱。”陈白沙承认周子、程子之心与孔子、颜回之心一致:“仲尼、颜子之乐,此心也;周子、程子,此心也。”显然,宋学是白沙学产生的大背景。对周敦颐、二程、张载、朱熹,白沙都非常尊重,并明确地以接续他们所确立的道统为己任。白沙学是宋学的延续。
很多人都认为,宋儒有主静与主敬两大派:周敦颐、程明道、陆九渊等属主静的一派,程伊川、张载、朱熹等属主敬的一派,而陈白沙继承的是前一派。这种说法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千万不要把这两派区分得太清楚了。白沙指出:
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晦庵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之训。此是防微虑远之道,然在学者须自量度何如。若不为至禅所诱,仍多静方有入处。若平生忙者,此尤为对症药也。
在这里,白沙确实更倾向主静,但是,他理解伊川前后的变化:早年肯定静坐,晚年只说敬,并且,白沙只是说朱熹“少说静”,而没有说他完全不讲静。更重要的是,白沙肯定朱熹这样做的意义,承认其为“防微虑远之道”,并没有把主静和主敬区别得泾渭分明。白沙在一首诗中还赞美了朱熹的主敬:“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德方。”另一首诗虽没有明确提到朱熹但同样认同朱熹的主敬:“圣人之学,惟求尽性。性即理也,尽性至命。理由化迁,化以理定。化不可言,守之在敬。有一其中,养吾德性。”面对这些说法,如果以为白沙之学对“朱子体系化哲学”进行了“彻底的颠覆”,那实在言过其实。
上一段引文,对我们理解白沙的以下说法很有帮助:
周诚而程敬,考亭先致知,先儒恒言也。三者之学,圣人之道孰为迩,孰知之为无远迩欤?周子《太极图说》:“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问者曰:‘圣可学欤?’曰:‘可’。‘孰为要?’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遗书》云:“不专一,则不能直遂;不翕聚,则不能发散。”见静坐而叹其善学,曰:“性静者可以为学。”二程之得周子也,朱子不言有象山也。
很多人都认为,白沙在此表明了对象山之学的认同和对朱子之学的排斥。但是,完整地理解整段文字,并不能得出这种结论。这段文字的开头叙述了三种不同的为学路数(周敦颐之诚、程伊川之敬、朱熹之致知),然后提问:在这三种路数中,哪一个更接近“圣人之道”?或者说三者离此道无远近之可言?接着引用了周敦颐和程子的话,最后的结论是:二程得之周敦颐,对此,朱熹没有说,而陆象山说了。从陈白沙所引周敦颐和程子的话,我们可以推断:二程所得之周敦颐者乃主静。根据这段话开头所说的,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断:周敦颐的主静就是诚,而程子事实上将敬与静结合起来。陈白沙肯定了陆象山的二程得之周敦颐的说法,但是,他并没有明确回答他自己提出的那两个问题。不过,我们可以猜测到他对那两个问题的可能的答案。既然诚与敬可以结合,为什么致知与诚、敬不能结合呢?既然上一段已经阐述,陈白沙对朱熹的敬不排斥,我们有什么理由说陈白沙在此排斥朱子的致知呢?
(三)
陈白沙在世的时候,他的影响已经很大;在他去世后的近百年间,他的影响更大。反观这些影响,我们也有理由说:白沙学非心学。
万历二年(1574年),在陈白沙去世七十多年后,朝廷下诏建家祠白沙乡,并赐额联及祭文肖像。额曰“崇正堂”,联曰:“道传孔孟三千载,学绍程朱第一支。”官方的这种评价,把白沙学与孔孟学、程朱学联系起来,而不是跟所谓“心学”联系起来,这是有根据的。白沙学与程学一脉相承,这是论者们不难承认的。当然,白沙学也有很多与朱学一致的地方。不过,他对朱学之太严、太紧略有不满,而有所修正。后人夸大了这种不满和这种修正,以致把它看成是朱学的对立面,这实在是对白沙学的误读。
以为白沙学的渊源是陆九渊之学,这也是一种误读。正如卫金章所说的:“白沙之书具在,请平心读之,其为周程嫡裔,而非陆氏流亚,灿然矣。”第一节已引用过的白沙后人陈世泽的话(“公之主静,宗程朱也,何尝言宗陆哉!”)也是很有道理的。陈白沙在其著作中极少提到陆九渊,却频频提到周敦颐、二程、朱熹。说白沙学源自周敦颐,没有人会反对,而说白沙学源自陆九渊,肯定会引起争议。
值得指出的是,陈白沙自己确实用过“心学”一词:
予既书娄克让《莲塘书屋图后》,蒋世钦继之以大塘书屋之请,予赋五言近体一章,既以答世钦。世钦少之,予乃究言诗中之旨。首言大塘书屋乃中书蒋世钦所建,颔联言为学当求诸心必得。所谓虚明静一者为之主,徐取古人紧要文字读之,庶能有所契合,不为影响依附,以陷徇外自欺之弊,此心学法门也。颈联言大塘之景,以学之所得,《易》所谓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此理洞如,然非涵养至极,胸次澄彻,则必不能有见一动一静之间,纵百揣度,只益口耳。所谓何思何虑,同归殊途,百虑一致,亦必不能深信而自得也。末联借方士之丹,以喻吾道之丹,卒归之龙门者,明其传出程子而人未之知也。
由很多论著只引“心学法门”几个字,我在此把前后文全写上。如果只引“心学法门”这几个字,很容易误导读者。事实上,这几个字是陈白沙在对他自己的一首诗的解释中所采用的。根据前后文,它们显然指读书、为学要自得心,不能人云亦云。因此,这里的心学与“陆王心学”意义上的心学完全不同,更与跟西方“唯心主义”密切相关的心学毫不相干。抓住“心学法门”这几个字而大发议论的人,是望文生义的典型。
在万历年间,黄淳曾用心学来说白沙之学:“先生之学,心学也。先生心学之所流注者,在诗文。善读者,可想见其天地胸襟、濂洛造诣。否则,等糟粕耳。神神相契,世能几人?”这里所说的心学,不是“陆王心学”意义上的心学。黄淳所说的心学,是指用心体会之学,与前述“心学法门”中的心学有相似之处。而且,黄淳还强调了白沙之“濂洛造诣”,由此可见他的为学倾向。
陈白沙弟子众多,在中、晚明影响很大。白沙弟子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也表明了白沙自己的影响。拙意以为,这些弟子没有一个属心学家。例如,白沙最著名的弟子湛甘泉(若水),以“随处体认天理”而扬名天下。他在思想上所得老师之最大者,乃学宗自然。他与心学的代表王阳明是好朋友,阳明受其影响是事实,但是,甘泉学与阳明学在格物、致知、知行关系等方面都存在极大的分歧。两人因对格物的不同理解而反复通信争辩,这是明代学术史上的佳话。整体地看甘泉之学,实在没有理由把它归结为心学。这种归结,可能是对其“万事万变生心”之类的论述加以夸大而忽视其他大量论述的结果。顺便指出,以白沙学为心学,可能也是夸大了他的“天地我立,万化我出”之类的论述,而忽视了其他大量的论述的结果。还有,白沙的另一位弟子张诩(廷实)比较强调老师的主静之旨。陈白沙说:“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由此可见,亦不能把张诩之学归为心学。
在本部分结束之际,我想提醒读者注意:黄宗羲在《明儒学案·白沙学案》中的一段话给后人以很大的误导:
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有明儒者,不失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人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后大。
黄宗羲以白沙学为阳明学的先导。作为王阳明的同乡,黄宗羲对他有特别的偏爱,故整本《明儒学案》以阳明学的兴起、发展作为主线。如此叙述明学,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有很大的片面性:明学的多样性被淡化,明学的复杂性被忽视。在黄宗羲的误导下,论者们便看不到白沙学与阳明学的根本性差异,也看不到明学与宋学的一体性。治明学者,如果只看《明儒学案》而不看其他更多的第一手材料,就会产生很大的偏差。笔者发现,偏爱王阳明的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东林学案》中竟然对高攀龙尖锐批评王阳明从释的论述作了删改,例如,高的原文是:“今之阳尊儒而阴从释,借儒名以文释行者,自阳明以后更大炽。”但是在黄宗羲的《学案》中,这句话却变成了“今之阳尊儒而阴从释,借儒名以文释行者大炽”,“自阳明以后更”这几个字被黄宗羲删除了。在古清美、彭国翔、吴震等当代学者对《明儒学案》提出明确而中肯的批评之后,我们如何客观、公正地评价这部影响深远的名著,是一件并不轻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