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直等着我回来，屋里中药的气味儿依旧是没有散去，那个被熏得黑黑的中药罐子让母亲摆在了客厅的架子上，我几次要把它扔了都被母亲给拦住了，说是药罐子可以镇病根儿的。
我怀疑地看了母亲好半天，竟不知道我的母亲大人也是会迷信这些东西的，才想难怪这么些年科学一直都无法打败宗教和迷信。
肚子饿得有些发酸，母亲煲的汤还发着丝丝热气，“咕咕”地喝了好几碗，把肚子撑得胀胀的，然后爬上床，闭上眼一直想着他。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的笑出声来，我用手死死地捂住嘴，生怕母亲听见了。结果我看到那只被他牵过的手，或者说是牵过他的手的手，我就越发笑的厉害了。
我看着旁边床头柜上摆得乱七八糟的碟片，又想起电视放得那些男男女女的爱情，似乎觉出了一些感觉。
不过让我更加糊涂的是，如果真如那些，那么爱情似乎就真的是虚伪和脆弱的，因为他们总是很容易的就会喜欢上一个人，也总是会很容易的就离弃一个人，尤其是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打小就开始玩新娘过家家的游戏的发小，总是不会在一起的，而且通常都是一方死心塌地的缠着对方，而另一方铁了心的就是不会领情！
电视里，都是这么放的！
我把手伸得直直的，越想越奇怪，然后把头埋进被子，半睡半醒的熬到了天亮，结果第二天拿起镜子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浮肿得不成样子了。
那天，北京的天空又灰的厉害，在完成了早上的那一场戏之后便急急忙忙的赶去火车站送他，结果换衣服的时候连袜子也没穿就把脚套进了靴子，光着脚在大街上木偶似的跑了好久才发现，只好硬着头爬上了公交车。
正是上班的高峰，没有座位，车上吵得我的头炸炸的，手拉在拉环上，晃来晃去的，第一次坐公车有了想吐的感觉。旁边的那个男孩见我如此的模样，赶紧站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的示意了一下。我很是感激的看着他，然后捂着胸口坐了下来，眼泪冲得受不了，胃也翻的厉害。
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窗子推开，恶心的感觉终是好了些，其实我喜欢靠在窗子旁边的感觉，喜欢窗子打开一点点风挤进来拂在脸上的感觉。
北京的春天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身上的冬装依旧还是裹得厚厚的，只是忽然的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的泥土的味道越来越浓了，绿化带的叶子也越来越绿了，似乎春天该有的东西都要来了。
记不起是曾经的多少年前有过这么一次的感觉，我趴在那个公园的草地上，把脸深深地埋在里面，然后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母亲，悄悄的扯下一大把青草塞进嘴里，使劲儿的嚼，使劲儿地嚼，然后满嘴的草色跑到母亲的跟前，大喊大叫，嘴里苦得要命，舌头也又麻又涩。
似乎，那就是我记忆里的春天！
我还记得母亲那时候的笑，她用手抹着我的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笑，而连母亲让我漱口的水却也被我一口气的全给喝了下去！
似乎对于这里的春天我只有过那么一次的感觉，虽然我分不清这之间到底有了什么样的区别！
风从毛衣的领口灌进来，很是舒服，脚底又开始发凉，才想起那年的那个秋天，当蓝雪拉着我和满丫头坐在江边上，脱掉了鞋袜，然后把脚丫子浸在江水里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凉。
我们把脚撩起来，比谁的脚指头更小更细，比谁的脚丫更白更好看。我们三个挤在一起，使劲儿地荡着江水，溅起的水花落得老远老远。
然后蓝雪突然站起来，把我们的袜子里塞满了石头扔进了江里，她很开心的看着我们，看着我们比她还狼狈的样子。我和满丫头站起来，光着脚追着她还我们袜子，圆滑滑的石头烙着脚底板疼得我们哇哇大叫！
那一年的那一天，我们提着鞋子，从江滩爬上高高的江堤，然后光着脚丫套上，手里的那颗暖暖的石头被我死死地拽着，远处的天空，一片模糊。
那些，宛如一幕幕的话剧，一幕幕的没有写剧本和台词的话剧，所有的演员在那个光秃秃的舞台上麻木而杂乱的表演着，没有过彩排，也没有过观众！
公车开过北广场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了他，他正靠着广场前的电话亭坐着，身上换了一身蓝色的棉衣，手里端着一碗水饺，那个跟水桶似的背包正挂在他背后。
我冲下车就往广场跑去，那个挥着小红旗的老大爷冲我喊了好几声，说，人多，别摔了！
我边跑边回头冲他笑，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的兴奋！
他终是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了，老远就能够闻到那股浓浓的?ㄋ奈兜馈?br/>我盯着他，看着他把一个一个的水饺扔进嘴里，然后傻傻地笑着，头顶巨大的站门如凯旋门一般纹丝不动的伫立在这个有着一千七百万人口和五百一十万流动人口的城市之上，而这个地方，这个叫做北京西站的地方，却是这五百一十万流动人口都会要来得地方，他们，管这这里就叫做北京！
而这里，人头攒动，声乱如麻！
我过去的时候猛的吓了他一大跳，他站起来呵呵地傻笑了好半天，说，你来了啊，刚好还剩一个，你，要不要吃啊？
我的胃又唧唧乱动，摇摇头，说，你见我来了，都不惊讶的么？
他笑着不答，把最后一个水饺抛进了嘴里，说，实在太饿了，我在那边买的，还十五块钱一盒，这下我的车费也给吃了！
我忽然有些不忍，又有些可怜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落魄的男孩儿会给我那么多的莫名其妙的感觉，而我却忽然的想起了不知是哪个老师对我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越是有抱负的男人就越落魄，而越是这样落魄的男人就越是可靠！
似乎她就是我们学校的那个教务主任，而她的丈夫就是那个写了一辈子书却一本也没出过，最后还被市作协给开除了跑到我们学校来当语文老师的所谓的文人。
我还记得那每每上语文课，他就总是要拿出一篇他写的文章来念给我们听，然后又义愤填膺的把现代文坛从上到下全批个遍，完了之后还要让我们写什么感受和评论，而我们也自然也是得跟着他的意思去写。不知哪一天他的那篇在班里念过无数遍的散文突然在市晚报发表了，那天晚上他满面春光，得意洋洋的走进班里，对我们说，同学们啊，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啊，我们大家可一定要记住啊，这让我又看到了中国文坛的一点点希望之火啊，但请大家放心，所谓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嘛，你们将来一定会以是我这位当代大文豪的学生而自豪的！
他的普通话说的异常的别扭，夹着浓重的川音，而每每这个时候我们总是哄堂大笑，但似乎我们也从没有讨厌过他，写的那些不伦不类的文字也总是会拿过去给他看看。
可似乎类似这样的人总都是有着同样的结局的，我还记得那天下午当他和教务主任在厕所门口吵得异常激烈的时候他脸上的那种表情，蓝雪幸灾乐祸地拉着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然后故意的笑出很大声。他看着我，满脸通红，而她却还在指着他骂着，说他怎么怎么没用，怎么怎么落魄。
而那个下午以后的语文课，再没有他的身影，第二天才知道他在家中的浴室里割腕自杀，没有遗言！
整个校园一时间再没有声音，墙角的梧桐树叶哗哗地往下落，我和满丫头靠在输树边，任殷红的叶子在打在我们的身上，晓菲拿着书包蹲在那儿，一片一片地往里装。
他说，如果我不在了，请用梧桐树叶盖住我的身体，因为它们会指引我寻到天堂的路的！
那是他念给我们的最后一篇文章，在那个晚上，那句话，被蓝雪刻在了讲桌上，而那条长长的横线后面写下的是蓝雪的名字。
那以后的很多天里，蓝雪却怕的要死，只要一见到教务主任撒着脚丫子就跑，生怕她会找她的麻烦！
而我看着她的眼睛，却发现她的眼神分明和那天他看我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我没有同情过她，那一刻我在想的是，她那天莫名其妙对我们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没有看到她哭过，也更没有看到她笑过，从没有！
那一刻我真的想到了他，看着张广乾，我想到了他，以至于多年以后当这个男孩也以一种我不接受的方式去理解他所认为的是生命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乱，他和他的影子就在我的脑子飞快的绞在一起，我甩掉拖鞋就冲下楼趴到雨中，拼命地哭，拼命地哭！
我拉着他又坐下来，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身后打电话的人换了又换，说话的声音也换了又换。他一直在看着他手腕上的那只电子表，异常的拘束了，我也只能是时不时的掏出手机看一下。
很久之后他把他的背包卸下来，然后掏出几个贴着邮票的信封给递给我，其中的一个厚厚的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写着他的地址和名字。
他的声音很沉，沉得我有些发颤，他说，我昨天晚上就过来了，一直在等你，这个信封里有一张纸条是留给你的，要是你哪天突然想起我了，要给我回信了，你就把这个信封贴好寄给我吧！另外的几个信封是送给你的，我在我们家那边的地摊上买的，五毛钱一个，是处理的，挺便宜的，当作纪念吧，反正我也没什么送给你的！
我有些哽咽，接过来一把塞进了包里，然后说，你等一下，便跑到那边的小摊上拼命地买了一大堆东西塞给他，火车上吃！
他一句话也不说，我却慌得不行，总感觉还忘了有什么东西要给他的，总感觉还忘了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
我拿出那颗前一天晚上就包好的小石头递给他说，那这个送你，这些我都不送人的，你拿着吧，会给你好运的！
礼品纸被我包得乱七八糟，他接过来捏在手里，是什么啊？
我说，不知道，不许问，也不许打开，任何时候都不许！
他笑了，谢谢，那，我进去了啊？
我忽然想起来，说，再等一下，我去买张月台票！
他一把抓住我，不用了，省一块钱吧！
我立在那儿看着他，看着他不停的冲我挥手，看着他背着那个大包和着人流涌进了检票口，看着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看着那一又一个的人取代了他的位置，看着眼里再次出现的幻象。
我在想，我放进袋子里的那一百块钱他有没有看见，那张写着我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的大纸条他又有没有看见！
我想叫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叫不出，我掏出那个信封，翻出他留给我的纸片，上面写着，灵儿，谢谢你，我想我会记得你的，直到下辈子我们一起去做女孩子的时候我也不会忘记！
那里边还夹着一张照片，一张他坐在椅子上没有戴眼镜的照片，照片的背面写着，请也要记得我！
我捂着鼻子，终是哭了起来，有些委屈，我抬头看着那一点点被高楼大厦框起来的天空，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大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