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黄昏。
护城府的监牢因建筑在内府之中,显得有些灰暗,加之时值黄昏,明朗的日光已光华尽褪,从牢室铁窗**进来的一缕缕微光,让潮晦不见天日的牢狱更加幽暗狭黑。
陈星盘腿,端坐在晦暗的小牢室里,思绪万千。这几天离奇的见闻经历充斥脑海,像一团烈火,烧得他热血沸腾。先是那个叫殷夜的孩子,怪异蛮横,稀松平常的衣袖里竟能冒出杀气腾腾猫爪样的钢爪;然后是那个举止称奇的神贼,猛然入水,却如鱼入大海,不起涟漪,绝似凭空蒸发;还有就是牻戬二人,虽然幼时就对二人的异术颇为崇拜,可八九年后的今天,他们的异术似乎更娴熟离奇了,几近神作!传闻牻戬是来自尤灵国,而尤灵国不仅盛产灵兽,那里的人更是个个身负异能,飞天遁地,翻云覆雨。倘若所传非虚,尤灵国的人大可携手并肩,集结征伐他国,令他国俯首称臣,永享供奉。牻戬又何必要为了区区寸斗月俸,屈居铁脚之下,甘为侍从……
不知道为什么,陈星有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过分早熟的他也即将步入神贼牻戬者之列,身负异能,并在混顿乱世中大展拳脚。也正是因为有这种预感,才使得他即使被禁牢狱,也能镇定自若,泰然处之。
至于胡八,身心本就弱幼,遭铁脚一番恫吓后,一直未能从铁脚刽子手的阴影中走出,将死的恐惧糨糊般黏附于全身上下。以至从关进来到现在已有好些个时辰,胡八却一直立在牢门前,手握钢条,颤粟着,蠢蠢欲哭,他是真的在担惊,在害怕,然而同时,天真的他也在幻想哪个好心的狱卒在巡视经过时,一眼就被他这副人见人怜的无辜样打动,同情心乍起之下,会冲动得冒着罢黜甚或是杀头的危险把自己给放了……
可惜,事与愿违,凶恶的狱卒脑筋可从不会搭错线,不仅没起丝毫怜悯,反而厉言相斥:你这小鬼,怎么老哭丧着肥脸,是死老爸老妈了,还是家里被贼子盗了个精光!
所幸的是,对面牢房的一个老头似是已被胡入所感,眼角微仄,目光平和,面露友善,一副造物主救苦救难博爱众生的慈悲样。
老头约摸六十来岁,蓄着短须,体形瘦长而宽大,之所心这么说是因为他此时就好似一头骆驼,瘦死后终究要比马庞大。而这只老骆驼虽还未死,却年近古稀,肌肉已松驰萎蔫,没了往日的剽悍强壮,宽大的骨骼型体却依然明朗健在,让人见了后很难不疑心他年轻时能力拔山河。至于这老头脑袋瓜子灵不灵光,很难从外表揣测,至少是难及造物主的大智大慧,不然也不会在盯了胡八数小时后,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么句:
“喂,小胖子,我都注意你好些时辰了,怎么一直都要哭不哭的,是不是因为太渴,体内缺水,都流不出眼泪来?”
“啊!”
胡八一怔,显然有些小惊。刚一直都把太多的悲情投注于狱卒身上,忽略了周遭。老头儿的突然搭腔,吓得他有点惊惶失措。
“没,没,没有觉得渴……”
老头儿打量着胡八的窘态,若有所思,忽然眼前一亮,视线似是已穿过胡八敦厚的身躯,将他的内心深处一览无余。
老头儿猛的一拍大腿,乐道:
“我明白了,小孩子可经不起饿,你肯定是太饿,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正好,我这有食物。”
说着,慷慨地从身后端出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些泛黄的米饭,旁边几片残缺不齐的菜叶装点着。菜叶生前命途多舛,遭蝼蚂鼠虫多番蹂躏践踏,待到茎杆粗壮叶体成熟的时节,已是肢残体缺,根本卖不出价钱。所以不是被饲户捡去喂了猪,就是被这护城府的狱厨集结收刮了来,充当牢饭。说到数量,护城府监牢的囚犯不会比本城豢养的猪少。
菜叶本想借此帮人填饥果腹,积点阴德,不想这老头似是位荤食主义者,从不吃这监牢里的米饭菜叶,而且他的身体也似乎是铁打的,成天的不吃不喝竟还能生机勃勃的。
老头自以为是的把盘子从铁门下面塞出来,往胡八处一推。盘子里的菜叶喜出望外,重又燃起希望,立即驾驭着盘子以一种改投明主般的欢悦姿态,极速滑到胡入的脚跟旁。
“吃吧,这是昨晚上送来的,才一天,还很新鲜的。”
老头儿抬头,透过天窗望向已有寥寥星辰点缀的夜空,证实自己所言非谬,确实只有一天,这才对胡八点点头,示意自己并没有骗他,叫他快吃。
都整整一天了,还新鲜!胡八暗骂这老头有病,用自己灵敏的鼻子嗅了嗅,果然有一股难闻的馊味扑鼻而来,再斜眼那几片破烂不全的菜叶,顿时对这盘牢饭厌恶不已。本能的想一脚将它踢飞,却意识到对面好心的老头正满脸热情地望着自己,显然是希望他的盛情美意能被人接受。胡八不想让他难堪,只好婉言推却。
“老爷爷,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肚子不饿?”
“那种东西可是你们这些俗人的专属品。”
老头不屑地说着,朝着那盘牢饭吐了口唾沫。
这糟老头!胡八暗骂,原来是他自己都吃不下的东西,现在却要假心假意充好人拿来送人。
上次遭遇殷夜时,由于鲁莽冲动,害自己和陈星受到伤害。当时在殷夜怪力的压迫下,那种无助,那种缚手待毙任人宰割的绝望心境,每每想来都会让胡八禁不住一阵心悸。所以这次,在面对这个来路不明的老头时,他不敢造次,即使在心里已将老头狠骂了多次,仍不敢骂出口,只好继续耐着性子,故作平淡地问:
“你不吃这里的牢饭,那每天都吃什么啊!”
老头停顿了下,故作神秘地望着胡八。那深邃而阴冷的眼神胡八似曾相识,乍一思量,心猛然一阵抽搐,似有把利刃在刮割。老头的眼神竟和殷夜的有着惊人的相似,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阴森冷傲,一样的咄咄逼人,一样的有侍无恐,一样的肆无忌惮,一样的能化作寒枪利剑,刺人心窝……
难不成这老头和那家伙(殷夜)一样身负异术!还好没有和他撕破脸,胡八暗暗庆幸。
“就是有点好奇。其实像老爷爷这样身强体壮的人,哪怕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只要吸口晨风朝露,就能精力充盈,对吧!”
胡八眨巴着眼嘻笑着望着老头,像只哈巴狗,大有诌媚拍马的意味。
“哈哈哈——”
老头大笑,似乎是被挠到了痒处。
“我可不是神,可也不会像你们俗人让短暂的一生受制于五谷杂粮,像我们这等高贵的种族,只吃……”
老头忽然止住,饶有兴致地又将胡八浑身上下打量一回,眼角流露出贪婪和欲望。
“答案就在你身上!”
“我身上?”
胡八疑惑地望着自己,身上就这么套破旧不堪的粗布裳和脚上那双臭得可以灭蚊的鞋子,看他那副贪欲洋溢的样子,难不成他真有吃臭衣袜的嗜好?不像啊,他的穿着虽不富丽华贵,一袭干净没有皱痕的黑色长袍却给他添了几分庄重;蓄着的短须也显然有天天打理,整整齐齐,呈一字排开;头发不长不短,梳理得很匀和,线条分明地垂到脑后……也许真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一个贵族。
“难道你喜欢吃人肉?”
胡八实在是不能相信一个贵族似的人物会有吞污吃垢的癖习,再瞧瞧自己,身上除了那衣裳,唯一比常人富有的就剩那堆可与母猪媲美的肥肉,便半开玩笑的说道。
“人肉?那东西跟畜牲肉差不多,又涩又臭,吃了简直要人命!”
老头边说边吐口水,似乎是真吃过人肉,而人肉腥臭的味道让他想到都会作呕。大概已把口水都吐完,老头这才停下,又用那双洋溢着贪欲的双眼注视着胡八,像一只发现猎物的野兽,吐出尖尖的舌头,舔砥着嘴唇,一条长长的涎带从嘴角流出。
“我要喝你的血!”
这话一出,无疑似一道惊雷轰得胡八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想爬起来,却发现手脚已瘫软得不听使唤。再看看老头,双眼不知什么原故已变成血红色,像两团烈火,尖尖的舌头仍在舔舐双唇,却比之前长了许多,以至胡八不得不疑心他能舔到自己的额头!
老头**的激长,使得行为有些失控,狠睁着血红双目使劲摇晃着铁门,叫器着:
“小鬼,快让我喝干你的血!喝你的……”
胡八毕竟年幼,被老头近乎颠狂的举动吓得不轻,双手撑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缩。至于从关进牢房那刻起就缩在墙角陷入沉思的陈星,其实早就从茫茫迷雾中觅见了属于自己的那缕阳光,那就是,不久的将来,他也习得异术,步入神贼牻戬者流。之所以一直未露声色,是因为当时胡八正全神贯注将一腔悲情投注于狱卒身上,以至忽视了对面有个老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并时不时伸出尖舌舔舐双唇——这是凶残的野兽在分享猎物时惯有的动作,陈星心知不妙,却无可奈何,因为自己拳脚没半点能耐,只好沉住气,静观其变。
不想事态却往最糟的方向发展,老头终于兽性大发,扬言要喝胡八的血!望着红眼睛老头野兽般咆哮的狂态,陈星暗叹:先是殷夜,现在是这老头,似乎都是些身负异术的狠角色,矛头竟不由分说齐指胡八,敢情这小子是扫帚星转世?
胡八是不是扫帚星转世不得而之,所幸,陈星不是那种无情载义的人,见同伴有难反而避而远之。看着胡八一步步向后退缩,陈星痛在心里。别看胡八长得身肥脑大,心说不定才手指大小,陈星生怕这家伙一个不小心被吓得就此一命呜呼,忙嗖得立起,快步奔上去,双手按住胡八的肩膀,宽慰道:
“八崽,别怕,这还有我哩!”
见是陈星,胡八喜出望外,那神情,就跟亲见救世主降临似的,激动得蠢蠢欲哭。还好,那老头没给他眼泪机会,一声咆喝,吓得他把激动和欣喜僵在脸上,手脚并用,立马又向后缩爬,被陈星一把按住,陈星环视下牢室,三面是铁桶般牢不可破的壁墙,过道那面是张铁杆比手臂还粗壮的铁门,遂继续宽慰胡八道:
“别担心,八崽,他是伤不到我们的。”
话音一落,老头尖尖的舌头嗖地伸长,穿过铁门,牢牢地圈住胡八的脖子。饶是陈星再成熟冷静,也被这突如其不的变故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足无措。
“小鬼,这回你可跑不掉了!”
即使舌头已伸出三四米有余,老头说起话来却丝毫不受影响,似乎是已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好比有些人,一样可以用左手吃饭写字舞弄刀剑,习惯成自然,大概老头也是经常用他伸缩自如的舌头攻击别人,而在攻击的同时又总喜欢唠叨点什么。
“喔,到底是童血啊!即使隔了这么厚一张皮还能透着股泌人的鲜香!”
老头边称赞边用削尖的舌尖舔舐胡八的脸蛋,样子虽然有点像老牛舐犊,实则是野兽享用猎物前一种欲望的满足,强者总喜欢欣赏弱者在濒临死亡时的惊恐绝望,以此来说服自己高高在上,能控人生死。
老头肆无忌惮的舔舐,使得胡八满脸沾满湿热的涎液,隐约中还透着股腥臭味,胡八误以为是自己的血被吸了出来,吓得一阵阵哆嗦,且哆嗦得还蛮剧烈,使得四米开外的老头也误以为他是想反抗,本已圈住他脖子的舌身忙收紧加牢,胡八被勒得难受,想用双手去拉扯,这才发现双手早已吓得酥软如一团棉花,毫无反还手之力。看来只有乖乖受死了,索性双眼一闭,正好将眼框中等待已久的泪水挤了出来。于是,两行清泪庆幸着顺着脸颊爬下,逃离了胡八的身躯,也就逃离了将被老头生吞的噩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