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染碧空,天穹如盖,尽头是或浓或浅的白。
阳光变着角度切开少年的影子。
少年兴致缺缺地坐在一块圆石上,手指绕上一根狗尾巴草,指尖交接处,是一叠叠青绿的褶皱。
目光急转而下,他斜睨着天际,继而,眼角的余光泄了一隙,不免多看了一眼身后众人的目光聚焦处。
这一眼看了下去,他不禁又再看了一眼。
荒凉的小径,嗯,看上去很和谐,氛围都营造得恰到好处。
无人的午后,嗯,挺会掐着点干事的嘛。
虚弱的老者,嗯,选了一个最容易搞定的范儿。
以及,夺目的荣华,嗯,不愧是得到他真传的人。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取在这里,连续几日的新雨淅沥连绵,这里的路已不是泥泞,而是圆滑。行路不慎栽在这里,何况是高龄老人,收拾起来就容易多了。
不过——
他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下颚。
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眼前是一个老者,有着万贯家私的老者,是没错的。
少年的眸子如赖在了白宣上的笔墨,越泅越深。
……
“你猜他几步会倒?”信誓旦旦。
“我猜五步!待会儿若是倒了,我就先上,保证一击扑倒。”志在必得。身边响起一声“专业扑倒十三年”“你连老头都不放过”的惊呼,但是又很快在酝酿得越来越烈的沸血中,渐渐消弭。
“他人看上去呆呆的,估计还没三步就倒了……”明显不屑,胜券在握。
“林迟,你猜他会几步倒?”
一人侧过身子,靠近少年,一说话,当即便是湿气氤氲的口风,如一舒鹅绒翩跹。
听得出来,那人的鼻音中带着淡淡的自信。
“头儿……”少年轻浅地挑了挑眉。
那人立即改口:“哦,头儿。”
林迟嘴角噙笑,明眸间拨开层层涟漪,莫名的,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哦,盛明骁,说来让你失望了。”
“经过我认真视察实地考察仔细观察之后,我终于总结出一个非常英明的结论——”
“我认为,他不会倒……”
盛明骁错愕地看着他。又是一大篇的陈词滥调,是以他总是得努力地捕捉关键词。
半晌,他不以为然地笑道:“头儿,你这次总算料错了吧!”
“如果是平常我还信,这会儿纪咏在那儿添了几笔动作。”
“我这次终于敢向你打了保票了!”
“毕竟你知道的,纪咏也就只会这些玩意儿作弄人。”
他说得越来越自信,丝毫没有察觉林迟的笑容,正在他字字递进的话中搁浅。
言毕,这里迎来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缄默。
头儿不发话,盛明骁也不发话,小弟自然也不敢再接下去了。
直到盛明骁以为他不再回复时,他不咸不淡的声音才传来。
“几笔动作?”他眸光微敛,不知是不是因为云开雾散,太阳顿时有些烈,“多大的手笔?最近我们这儿有人发财了?或者说,纪咏,那家伙发财了?”
四个问句,每一次的嘴唇翕动,俱是让盛明骁那么个一颤。
林迟指尖一顿,倏忽磨断那根狗尾巴草。
他的薄唇微抿,悲愤凄凉、恨恨不已的弧线,“发财了都不叫上兄弟,当真是不够义气啊!”
“啊……”盛明骁顿了好久,正要反驳,却被下一句话噎住了。
“告诉他。我好痛心。”他“痛心”地叹气,觉得刚刚磨断草根的动作有些不合人意。
清寂的风转过,不疾不徐,在二人微隙的呼吸中迭起。
盛明骁突然不准备反驳了——他觉得这句话很受用,有必要告诉纪咏,让他也一起享受。
然后,他就听到自己的头儿发话。
他说:“哦,对了。你若是想现在去告诉他这些,顺便帮我带一句话。”
他说:“不想死就快点滚回来。”
他说:“再或者,告诉他,兄弟我穷得要命,棺材钱他得自己垫底。”
鬼气森森的话。
少年懒懒地坐着,两指恰好掐住那根有些蔫蔫的狗尾巴草,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圆石。
正面迎上恬静的风,他也只是衣袂微敛,不带簌簌。
盛明骁抿了抿有些发起的唇角,不免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还能有为什么?”他笑,“我现在还是可以信誓旦旦地告诉你,亦或者是重复刚才我得出的英明的结论——他不会倒。”
“这与纪咏那家伙买不买棺材、要不要留下棺材钱,有什么关系吗?”
“这关系,这大着了。”他笑得颇为随意,“大佛不好惹呗!”
盛明骁怔愣了。
最后六个字如辣眼的风,蒙得盛明骁直直地翻出泛白的瞳仁。
盛明骁的脸色很难看,他觉得这句话更受用,有必要告诉纪咏,不然之前头儿说的那句话,纪咏就何等不幸地、何等痛苦地,享受不到了。
盛明骁的声音一时哑了下来:“那我现在去……告诉纪咏?”
“等等。”林迟颔首,却又很快摇头。
“什么?什么都比不上人命来得要紧。”
“是啊,人命最要紧,所以……”
“所以什么?”
林迟的指节将舒未舒,却总是指向一个方向。
他就着溶溶的阳光,说:“身后。”
身后?林迟的话令盛明骁来不及愣怔,当即错开步伐。
果然,下一刻,微冷的风,带着怏怏的叶子,簌簌落下,嵌成一叠叠殒命的深色。下一刻,盛明骁衣袂上染上一笔挥之不去的红痕。下一刻,刺痛的感觉当即如一层层碎碎的涟漪,拨开,此起,彼伏。
盛明骁惊呼了一声,忍着颤栗道:“头儿,你怎么不早说?痛死我了。”
伤口必不深,却有分明的杀气。
林迟眯了眯眼睛,不理会哭丧着脸的盛明骁,侧身蹲下,从散落一地的叶子中拾起一片。
在盛明骁看来,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反正其中肯定有一个,肯定有那么一个,是那个差点秒了他的罪魁祸首。说起来挺骇人的,刚刚就差那么一丁点,他的脑袋就得搬家了,说不定比这些叶子还凄惨。
然后,盛明骁就听到林迟说:“你确定刚刚看见的是叶子,说不定是轻巧的匕首。”
“那是,以我的眼力,怎么会认错了呢?”
听到这句话,当即有人不以为然地插了一句:“那可不一定,毕竟你上次可是把我辛辛苦苦捉来的鸭子认成是鸡了。”
说话的是小徐,那个号称“专业扑倒十三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