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从林家酒铺回来的路上,高大山的心情特别的好。
他说:“伍子,你看今儿的月亮多大,多漂亮!自打十几岁离开靠山屯,打了这么多年仗,我都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圆的月亮!”伍亮说:“月亮从古至今就这样,你今天才发现它好看。”高大山说:“月亮好看,树林子也好看,人也好看,酒也好喝!”伍亮知道营长的心情,说:“说说实话吧,月亮好,树林子好,酒好,都是假的,人好看才是真的!”高大山一下笑了,他说:“伍子,林军医确实好看,比起跟陈刚相好的那个杜军医来,好看多了!我要是娶老婆,就娶林军医这样的!”
伍亮说:“可你已经答应娶别人了!我看你是忘了!”
高大山说:“我没忘。打了这么多年仗,我心里就装着两件事,一是还林家酒钱的事,二就是关内认下的那个妹子了!”
伍亮说:“你忘了,那时你说的是要娶人家!”
高大山说:“伍子,你糊涂!当时我好像对你说过,我是觉得她是我失散了十五年的妹子!这会儿我也觉得她是!当时要是不那么答应她,她兴许就不想活下去了!我那样做,不只是要她等我,还是要救她,不让她往绝路上想!”伍亮说:“那这会儿呢?全国都解放了,你咋还没去接她呀!”高大山说:“我现在不去接她,是我还没有给她准备好一个家。伍子,告诉你,我想结婚了!只有结了婚,有一个自己的家,能让小英过上好日子,我才能去接她!”
伍亮说:“你真要结婚?跟谁?”
高大山说:“不知道!可是为了小英,我不能再拖了,跟谁结婚都行,但是要快!”
伍亮说:“营长,你到底是醒着还是醉了?”
高大山说:“伍子,你跟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只要是好酒,我喝得越多,脑瓜子就越清楚,越明白!”这一点,伍亮心里相信。
关内的秋英正在和一位叫翠花的大婶在田里忙活。秋英每天盼着的就是前边的大路上,什么时候出现高大山的影子。看她的那副样子,翠花婶说了:“小英,我说你就别瞅了,人家一走就是一年半,要是心里还有你,早就来了,我说你就死了心吧!”
秋英噘着嘴,没有回话。
翠花婶说:“要说我那个娘家侄子狗头也不赖,虽说腿有点残疾,可是不影响做农活啊……像你这样,家没个家,亲人也没有一个,能嫁给狗头这样的就算是烧高香了!”
秋英还是没有理她。
翠花婶忽然生气了起来。她说:“好了,你在我家也待了这么久了,就是块冰也该焐化了,愿不愿意嫁给狗头,你给我一个痛快话儿!”
秋英还是不给她回话。
夜里,翠花婶便悄悄地叫来了一个人,两人在屋里商量着过两天带来几个人,要把秋英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然后让秋英和她的侄儿狗头生米做成熟饭了再说。不料,住在隔壁的秋英却听到了,当天深夜,她就偷偷地溜出了翠花婶的家,朝着城里的方向,拼命地逃跑。
几天后,秋英便出现在了沈阳的火车站前。她高高地举着一块牌子,向过往的行人们示意着,让人看那牌上的字。那是她请了别人写的。牌子的上边,是五个大字,写着:“寻夫高大山。”大字的下边,用小字写着:“我叫秋英,寻夫高大山,他是四野十七师183团的营长。请沿途的好心人告诉我他的部队在哪里。”有人问她:“你们有多久没通音信了?”秋英说:“快两年了!”
有人便感叹起来,说:“现在全国都解放了,你要是还没接到男人的信儿,是不是牺牲了?”
秋英说:“不,我男人没牺牲!他活着!他是四野十七师183团的!前些天有人还在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他跟朱总司令喝过酒!”
她话刚说完,一位大嫂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秋英,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男人在哪个部队?”
秋英说:“四野十七师183团!大姐,你知道?”
那大嫂一下就兴奋了起来,她说:“我男人也在十七师183团,他们这会儿驻在东辽城呢!”
秋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大姐,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那位大嫂一把将她拉了过来。“我也到部队找我男人!咱们正好一路走!”
她告诉秋英:“我叫桔梗,我男人叫陈刚,也是四野十七师183团的营长!”
秋英说:“大姐,我姓秋,叫秋英。”桔梗说:“秋英好,秋英这名字,比我的桔梗好听多了!”
她拿出干粮,掰一半给秋英说:“你那男人也真不是东西,全国都解放了,也不给你往家打个信,叫你关里关外地寻他!哎,他不是进了城就把你忘了,又找了个洋学生吧?”
秋英浑身一震,她说:“大姐你可别这样说他!他不是这种人!你这话我不信!”
桔梗说:“哎哟哟,我说你真够死心眼的,眼下这些男人,咋能这么相信他们?他们现在是谁?打了胜仗,当了英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你要是再不多个心眼,他真能把你给甩了,找一个漂亮的洋学生!”
秋英好像听出了什么,便笑着说:“大姐,你是说自己,还是说我?”
桔梗一听生气了,说:“哼,说你还是说我自己?我跟你还不一样!跟你说吧妹子,我十三就给他们老陈家当童养媳妇,今年都二十六了,俺们陈刚打小就瞧不上我,十五岁他爹叫他跟我圆房,他小鳖犊子死活都不干,跑出来投了八路,一晃就是十几年。这十几年我在他们家当牛做马,人都熬老了,可他胜利了,进了东辽城,偷偷给他爹打了一封信,说不叫我知道他在哪,你想这事儿还有个好?他爹还算有良心,对我说媳妇你得赶紧找他去,晚了说不定他就是别的女人的男人了!这个没良心的!我一听他爹说得在理,不能在家死等,就拾掇拾掇来了!”
秋英说:“大姐,你是个爽快人,我喜欢你!”
桔梗说:“妹子,我要是个男人,一准也喜欢你!瞧这小脸长的,哪个男人见了,哈喇子还不得流出来!”
秋英说:“大姐,看你说的!俺男人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是个好人,要不是他在战场上救了我,世上早没我这个人了!”
列车上,两人又一路地聊个没完。
桔梗说:“你是说,他救你的时候,你就认定要嫁给他了?”
秋英忽然得意起来,她说:“人家当时可没那个意思,我呀,就想了个主意!”
桔梗说:“啥主意?”
秋英说:“第二天部队开拔,我就跟着他们走,他就问我,你为啥跟着我们走呀?我就说我咋不跟着你走?我一个黄花大闺女,都叫你抱过了,是你的人了,不跟你走跟谁走?”
桔梗笑说:“妹子,真没看出来,你治他们男人的鬼点子还真多!”
秋英暗暗地笑在心里,她说:“他当然不让我跟着走啦,我就说不让我跟着你们也行,你先娶了我!”
桔梗说:“他上了你的套儿?”
秋英说:“哪有那么容易!他开头不情愿,顶不住我死缠硬磨,跟了他们一程又一程,他就答应了。”
桔梗说:“答应了娶你?”
秋英说:“答应是答应了,可他们部队还要去打仗,我就是想立马让他娶我,也娶不成!”
桔梗说:“那你就放他走了?你不怕他到时不认账吗?”
秋英说:“我有这么傻?这事我早就想到了!我让他临走给我一个信物。大姐,你看,就是它!”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被重重包裹的长命锁,给桔梗看。
桔梗说:“这不就是个小孩子家戴的长命锁吗?俺们那疙瘩家家孩子都戴,你能信这个?”
秋英说:“大姐,你不懂。这是他亲妹子带过的东西。他妹子也叫小英,是他最后一个亲人,死了!”
桔梗说:“哎哟,咋死了呀?”
秋英说:“反正是穷人家的事儿呗,说是去要饭,掉到冰窠子里,叫狼拉走了,只给他留下这个,打仗时他整天将这东西带身上,看得比自个儿的命都重。可为了让我相信他不会忘了自个儿说的话,就把它给了我!”
桔梗说:“我有点明白了。他忘不了他妹子,就忘不了这把长命锁;他忘不了这把锁,也就忘不了对你说过的话,忘不了你!”
秋英看着长命锁,不由陶醉地躺进桔梗的怀里,她说:“大姐,这咋跟梦似的哪?”
桔梗说:“妹子,这不是做梦,是真的,咱们的好日子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