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刚说:“老高,咱是一同出生入死的老战友,你给我说实话,上头让我当这个司令,你心里就服气?”
高大山笑说:“我服气!哈哈!”
陈刚说:“老高,你又假笑!我问你话呢,真服气还是假服气!”
这一次,高大山哑了,半晌后告诉陈刚,说:“当然是假服气啦!”
陈刚这回也哈哈大笑了,他说:“好,老高,今天来到三团,我听你说了头一句实话!假服气也是服气,我就不明白了,你为啥就服气了呢?”
高大山说:“因为我要我自己服气。因为我不服气也不行了,上级已经任命了你!我让自己装出个服气的样子,是要让自己过好这一关!”
陈刚说:“好,到底说实话。这才是高大山!说吧,为啥我当司令,你就不服气!我为啥就不能当这个司令!”
高大山说:“因为你不行!有我高大山在这儿,你根本就不行!咱们在战场上比试了那么多年,你根本就不行嘛!”
陈刚说:“胡说!我哪一回输给你高大山了!还有我们连战连胜营!为啥上级命名我们叫连战连胜营?”陈刚说着拍起了桌子,大叫道:“那是因为从不打败仗!总是打胜仗!”
高大山不拍桌子,但呼地站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随即又坐了回去,脸上笑了笑,又喝了一杯下去。
“那是!你说得对!陈司令员,请接着喝!我们接着喝。”
陈刚不喝了。“高大山,你又假笑了!你又在欺骗你的战友和同志!你这么干可不对呀老高!我不高兴。”
高大山慢慢地就站了起来,拉起陈刚的手,直直地往外走,一直走到烈士的墓前。
陈刚已经喝多了,喝醉了眼了。
“这里是哪里?……这是……”
“老陈,这里躺着的就是林军医的爱人王大安王军医,那边是当初为了给全团弄一车白菜牺牲的小丁班长。你问我为啥服了气,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他们躺在这儿我心里就难受!你当司令员我服气?我干吗服气?我要是服气才怪呢!可是一想想他们,我还能不服气吗?我们是谁?我们是边防军人,我高大山的名字毛主席都知道,朱总司令当年亲自给我敬过酒!站在这些牺牲的人面前,我还有啥资格不服气!朱总司令当初告诉我,要我一辈子留在部队里保卫国家的边境线,我今天就站在国家的边境线上,我就在这里守卫着它,我高大山还有啥不服气的!”
他眼里涌出愤怒的泪花,谁都看出,他心里还是不服气。
陈刚动容地拍拍他的肩膀:“老高,我懂了。有你这几句话,我这趟就没白来!到了白山守备区,我知道怎么干了!我得让你服气!”
高大山的心忽地动了一下,愣愣地看着陈刚,感到有点暗暗的吃惊。
忽然,两人都笑了起来。
高大山一回到家,就看见秋英情绪不对,她在闷闷不乐地收拾碗筷。
高大山说:“哎,晴天白日的,咋噘着嘴?”
秋英说:“人家当了司令,你就这么高兴?”
高大山脸上的笑容拉下了,说:“你这是咋啦!”
秋英咚的一声,把手里的碗筷鄅在桌上,转身坐着抹泪去了。
高大山说:“哎,你这是咋啦……”
秋英猛然大声地说道:“高大山,我要跟你离婚!”
“你发啥疯啊,跟我离婚?”高大山的酒一下醒了不少。
秋英说:“在你眼里,我就不是个人,这么多年,我就是你们家雇的老妈子!我连个老妈子也不如!”
高大山生气了,说:“哎我说秋英同志,杀人不过头点地。有啥事就明明白白说出来,别让我死了也是个屈死鬼!”
秋英说:“跟人家桔梗大姐比,我还像个人吗?人家当了团长太太,马上就参加了工作,当上了干部!”
高大山吃惊了,说:“桔梗成了干部了?”
秋英说:“人家过去是二团服务社的主任,这回人还没调到东辽,工作又安排好了,还是服务社主任!我呢?跟着你来到三团这么些年,叫你帮我安排个工作,你今天推到明天,明天又推到后天,到了今儿我还是个家庭妇女。妇女解放,妇女解放,人家桔梗都解放这么些年了,我还叫你和你的这个家压迫着!不行,我也要解放!”
高大山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服务社就那么大,不是没有位置安置你吗?”
秋英说:“你胡说!没有我的位置,为啥尚参谋长的爱人一来就进去了,还有李处长的爱人,前不久也进去了?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解放,你自私,只想让我在家当你的老妈子!我告诉你,打今儿起,我还不当了,我罢工!”
高大山说:“英子,好妹子,这样行不行?你先别罢工,我不吃没啥,可是还有孩子呢。”
秋英说:“别拿孩子糊弄我!我这会儿谁也不心疼,我只心疼我自个儿!”
高大山说:“好好好,这两天我就去问问李处长,看有没有空位置,你等着吧!”
转身就匆匆出去了。
夜里,高大山已经睡下了,秋英还是把他弄醒。她说:“帮我问的事咋样了?”高大山说:“你去那能干啥?你又没文化,人家那里也没空位置,以后再说吧!”
秋英只好泄气地坐下,她心想我跟这个高大山是白费了,我跟桔梗大姐是再也比不上了!回头看高大山又打起了鼾,恼起来了,她大声地吼着:“高大山,你不能睡,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高大山只好睁开眼睛:“你还有啥事儿?”
秋英说:“高大山,桔梗这回去东辽,要顺便回老家蘑菇屯探亲!我给你们家大人孩子当了十几年老妈子了,现在不想当了,我也要去探亲!”
高大山睁眼又闭上了:“桔梗的老家在蘑菇屯,你老家没人,跟我一样,你连个家都没有,你探啥亲?”
秋英说:“我就是要探亲!我都想过了,我是打关内翠花婶家跑出来嫁给你的。那里就是我的娘家!你不给我安排工作,我就去他们家探亲!”
高大山不理她,一头又睡去了。
秋英却一不做二不休地就找出一只提包,收拾起了东西。吵得高大山也睡不成了,只好坐起来,看着她说:“哎,你真的要去关内探亲?”秋英头也不回地说:“对!”高大山说:“不探不行吗?”秋英说:“不行!”高大山说:“你走了孩子咋办?这个家咋办?”秋英说:“你爱咋办咋办!你高大山是团长,能耐大,有的是办法!”说罢回头看了高大山一眼。高大山真的生起气来了。她以为他会大声讲出不同意自己探亲的话来,心里暗暗得意,不想,高大山晃了晃,竟又睡下了。
“老高,你说句话呀,到底叫我探不叫我探!”
“你爱探不探!”
秋英失望了,她说:“那我就探!明天就走!我非探不行了!”然后,继续收拾着东西,弄得箱子上下全是衣服,但床上的高大山就是不理她。
第二天早上,秋英将新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而且弄了一件新做的干部服穿上,学着桔梗的样子。高大山看她将自己弄得像个棉花包似的,看着不耐烦了,说:“你是去关里,又不是去西伯利亚,穿这么多,就不怕捂出毛病来?”秋英说:“不要你管!我愿意!我都十几年没回去了,不穿几件像样的衣裳,人家还以为我在外头要饭呢!”高大山说:“好,那就穿!”
高大山说:“去了以后,可别忘了告诉人家,你现在不是以前的秋英了,你现在是边防团长的夫人,你男人大小也是个官了!”
秋英说:“我当然要告诉他们!谁叫他们当初看不起我,要把我嫁给他们那个瘸腿的娘家侄儿!”
高大山不想理她,往外走了。
“对,”高大山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一趟,把咱该报的仇都报了!你自己走吧,我上班去了!”
秋英却突然把他喊住了。
“高大山!你给我站住!”
高大山站住了。
“你要是真舍不得家,舍不下我们爷几个,就不走!”
“谁说我不走了?我说过走,就走!”
“好,那就走!”
高大山继续往前走去。
“你给我回来!”
高大山又站住了。
“我走了,你打算咋办?这个家咋办?孩子们谁照看?”
“那你就甭管了,你反正是哑巴吃秤砣,铁了心了,孩子们随他们去,爱怎么着怎么着!”
秋英生气了,她说:“我本来还不想走呢,你这一说我非走不可了!给你们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我当累了,我就要走!”说着哭了起来。
高大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回头塞在她的手中。
秋英止了哭,抬头警觉地看着高大山。
“这钱哪来的?”高大山说,“甭管哪来的,拿上,你不是还得回去摆阔嘛!”“不行,你不说清楚我不拿!”高大山说:“预支的下个月的工资。我媳妇给我洗衣服做饭十几年,想回一趟娘家,我还不让她风风光光的?我们爷几个就在家饿几天!”
秋英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
“就这几句还像人话。我留下几张,给你们过日子!”她把手中的钱抽出几张,其余的塞回高大山的衣服里。临走的时候,秋英却搂住孩子们哭了。他们早已经不止是高敏高权,而且还有了高岭了。
秋英搂着高敏说:“高敏,妈走了,你是大姐,一定要照看好弟弟……”
高敏哭着说:“妈,我知道。”
秋英然后拉过高权:“权,妈走了,就没人疼你了,你不要淘气,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
高权也在哭,一边哭一边点头。
秋英最后搂过高岭,说:“岭,你这么小就没有妈了,要听姐姐哥哥的话,别一个人离开家……”
高岭也只是哭,不知如何跟妈说话。
母子四人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