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慧从杨千帆的寓所里跑出来后,像一个刚动完手术麻药还未消退的重症病人,神志不清地在大街上游荡。她不想回家,就跑到离家不远的公园里,找了一张干净的长椅坐了下来。她双目无神地望着马路上来回穿梭的车辆,失魂落魄地目空一切。
天这时也格外不留情面,突然狂风大作,下起雨来。雨水在风的推波助澜下,团结地连成一线,像发着寒光的刀刃,刀刀无情地斜切在朱慧她那毫无反应的身体上。打着伞的行人从她身边经过,无不好奇地回头观望,揣测眼前这个可怜虫到底遭受了何种打击,竟会弄得如此狼狈不堪。
雨直到黄昏才渐停,朱慧回到家后谁也不理,不吃饭,也不洗澡,倒床就睡,一睡就睡到第二天早晨,直到朱奶奶见她半天不起床,气得掀开她的被子硬把她从床上揪起来,她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仿佛刚从昏厥里苏醒过来一般开始知道痛,刻骨铭心的痛,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犹如做了一场噩梦,不堪回首。
从床上起来后,她一边刷牙一边哭,长这么大以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伤心过。她不停悔恨自己当初怎就没听好友唐小辉的忠告,相信那个流氓杨千帆的花言巧语,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田地。她越想心里面就越气,气得索性将所有的罪责,一股脑地全都撒在那块害人不浅的情侣表上。她愤怒地跑回房里,从床头摸出那块女式情侣表,刚抬起手准备将这块表扔出窗外时,突然犹豫了,心想:“这块表这么贵就这样扔掉多可惜呀!算了,还是先放着,等过段时间学校里的跳蚤市场开市后就将这块手表廉价地卖出去,这样还可收回一点成本,至少不会血本无归。”但放在家里每次看到它难免触目惊心,想了一会,心一铁,就干脆将这块表装进塑料袋里密封好后埋在自家种的仙人掌的花盆里,祭奠自己不堪回首的初恋。
她背着书包无精打彩地去学校上学,刚一进到校门,几个站在门口值日的女生一见到她,像是见到了UFO,朝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用手挡住嘴巴,像是在说国家机密,深怕被外星人听到。朱慧心里猛然一惊,眼睛里迸出一丝恐惧,暗想,昨天的事情该不会传得这么快吧!想到这里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屏住呼吸,加快脚步朝教学楼方向猛冲。冲到教室门口,她不禁犹豫起来,心跳得仿佛要炸开似的,扑通扑通地乱跳。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将头偷偷摸摸地伸进去打探教室里有没有对自己不利的动静。还好教室里人不多,平静异常,廖承伟的坐位上如她所愿,依旧空空荡荡没人坐,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大胆地走进了教室。
整个上午四节课下来,她一直都是心神不宁,仿佛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要取她的性命,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就像是暴风聚雨即将来临前的预兆,就连上课老师点她起来回答问题,她也都是半吱半唔的,还不知道老师提的问题是什么。
中午,唐小辉跑到她班上叫她一起去食堂吃午饭。但她说食堂里面人太多,空气不好会影响食欲,就要唐小辉帮她带盒盒饭上来就在教室里面吃算了。唐小辉见她不想去,虽说失望但也没再免强,就独自一个人去了。
没过多久,唐小辉端着盒饭,急冲冲地跑了回来。他一放下盒饭,就激动地向她质问道:“昨天你是不是跑到杨千帆家里去了?”
朱慧一听,眼前一黑,接着耳朵里翁翁作响,脸爆炸似的发红,她紧张得张大眼睛,向唐小辉追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现在还需要有人告诉我吗?”唐小辉一脸无奈地朝她摇头叹气,说:“刚才我在食堂里吃饭时就听到了很多关于你的传闻,说你昨天自作多情地跑到杨千帆家里向他投怀送抱,对他说了一大堆肉麻的话,而且还当众向他下跪,向他表白说你很喜欢他,苦苦哀求他答应你做你的男朋友,可结果你被杨千帆当众拒绝了,因为杨千帆说他早已经有了所爱,而他的所爱就是学校里面赫赫有名的校花李灵菲。”
朱慧听后气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她激动地站起来朝唐小辉大呼小叫道:“什么,是谁在背后造我的谣,把我说得跟小丑似的,我什么时候向杨千帆下跪,向他表白说我喜欢他了。”她说时,捏紧拳头,恨不得将那些在她背后造谣生事的人大解八块,丢到屎盆子里面去喂狗。
“小……小慧,你不要这个样子,我也相信那些都只是谣言,你怎么可能会喜欢杨千帆那个流氓呢?”唐小辉安慰她道。
就在这时,校园广播突然在整个校园里响了起来,先是放了一首周杰伦的双截棍,后来不知怎的就莫名其妙地放起了爱情广播剧,这广播剧刚开始听还没有什么特别,但放到后面就越听越奇怪,里面人物的口音突然变了,刚才还在说普通话的,一转眼的功夫就说起了武汉话。但更奇怪的是里面的台词,听起来特别的耳熟,台词如下:
“因……因为我有话想……想要跟你说。”那男的说。
“什么话呀?你说呀!”那女的说。
“我……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那男的说。
“你……你……你说什么,你……你喜欢我。”那女的说。
“是……是呀,我……我喜欢你。”那男的说。
“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那女的说。
……
“自从上次在后操场上认识你以后,我就对你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好感,这种好感说不清楚,就好像丘比特的箭瞬间射入了我的心,让我怦然心动,让我难以忘怀,我想这种感觉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吧!”那女的说。
……
“我答应做你的女朋友。”那女的说。
……
“你……你……你也看到了,这一切只是一场玩笑,玩笑,你——该不会当真了吧?”那男的说。
……
唐小辉听着,不禁皱眉揪着下巴,一副纳闷不已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这两个人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这样耳熟呀,好象在哪里听过。”他琢磨着,心里猛然一惊,回头望向朱慧,叫道:“小慧,这不是你的声音吗?你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广播剧里。”
这时的朱慧像是电影胶片放到一半突然定格,整个人僵硬得像是一条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鱼,硬邦邦的,神情木然地呆立在那里,风干了。她万万没想到那群败类竟会如此无聊,将她昨天在杨千帆家里面说的那些蠢话,煞费苦心地统统录了下来,而且还颇费心思地移花接木在爱情广播剧中,在学校里公开播放出来。
唐小辉见她像是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瞬间定住,无知无觉,吓得在她耳旁连连叫唤她的名字,希望能把她唤醒。过了好一会,朱慧终于动弹了,但行动迟缓得像是生了锈,磕磕卡卡的。她茫然地转过头望向唐小辉,刚想对他说些什么时,脑子里“咣当”一声,又懵住了,接着鼻腔里喷涌出一股热流,唐小辉见状,吓得惊声叫起来:“小慧,你流鼻血了。”他的话音刚落,朱慧就倒地昏厥过去。
“小慧,小慧……”唐小辉吓得背着她,跋腿就往医院跑。医生拿出体温计一量41。5度,朱慧正在发高烧,需要留院观察。朱奶奶得知消息后也迅速赶到了医院,见朱慧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转过身像泼妇骂街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扑头盖脸地就给唐小辉一顿臭骂,说些乱七八糟,无油盐的话。
“你这个臭小子,亏我平时待你那么好,把你这个小杂种当作我未来孙女婿一样照顾,还准备日后等你们两个再长大一点,我就把我们家小慧风风光光地嫁到你们家去,给你小子当老婆,你可到好,现在就开始欺负我们家小慧了,把她害成这副样子,你说你是不是存心的?”
“我没有欺负她……”
“你少在我面前装蒜,昨天我就看她不对劲了,一回来饭也不吃,澡也不洗,整个人像掉了魂似的,她成天都跟你小子呆在一起,不是你伤她的心还会有谁?”朱奶奶凶巴巴地指着他说,根本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唐小辉被她骂得愣头愣脑,想向她解释,但她根本不给自己解释的机会,出于无奈,就只好低着头沉默是金。这时,一位漂亮的小护士跑过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她一张药费单,要她去缴费。她接过药费单一看368块,顿时气得两条眉毛连成一线,倒挂在脸上,然后又转而向那名小护士唾沫横飞地破口大骂起来,说医院丧尽天良,定和火葬场勾搭上了,干起连营,还指责医生长得太胖,护士长得太漂亮,其中定有猫腻,肯定是从她那368元的药费单上刮出来的油水和胭脂水粉,才把他们一个个养得白白胖胖,涂得富丽堂皇。
朱慧病后已有三天没来学校上课,这几天学校里有关朱慧病重的流言蜚语可谓是风起云涌,版本甚多,有的人说她已经病入膏肓,命悬一线,她奶奶甚至给她穿上了像样的寿衣,正准备送她上黄泉路。也有的人说她其实根本就没病,她只是受了那天校园广播事件的打击,没脸见人,只好躲在家里装病不敢来学校上学。杨千帆听到这些传闻,心里很是内疚,终日惶恐不安。他每天都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跑到朱慧班上去,扯尽理由就是想偷偷看她有没有来上学。
内疚是世界上最恶毒的毒虫,它会慢慢磨蚀人的心志,让人疑神疑鬼。杨千帆这几日被这种内疚感折磨得身心焦脆,奄奄一息。如果朱慧真不能活着来学校上课,恐怕连他自己也会跟着她一起去陪葬。他想了想,与其死守在学校里苦苦等待,还不如直截了当去趟她家一探究竟,看她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活。
经多方打听,他才得知朱慧家的地址。他顺着地址,终于找到了一幢三层楼高破旧不堪的老屋。这幢老屋上下加起来共有十二间房,也不知道朱慧家住在哪一层的哪一间。正当他站在楼下为此干着急时,一只大公鸡突然朝他打起鸣来,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只悠闲的大公鸡正翘着屁股,趾高气扬地从他身边走过,丝毫没有畏惧他的意思,看到这里,他心里不禁堵得慌,竟跟这只目中无人的大公鸡叫起劲来。他走到那只大公鸡身边,刚抬起腿准备狠狠踹上它一脚时,无意之中发现这只大公鸡的身后不远处有几个老太婆正围坐在一起,惬意地打着纸牌。他想这几个老太婆定会知道朱慧她家住在哪,于是他也赖得理会眼前这只飞毛拨扈不可一世的笨鸡,赶忙跑过去同那几个老太婆打招呼,向她们询问朱慧家的具体住址。这几个老太婆见到生人来访,必定心存戒备,以免引狼入室,她们还是向杨千帆细细询问了一番。
“你是朱慧的什么人,你找她有什么事吗?”其中一个说黄陂话的老太婆谨慎地向他问道。
“我——我不是她的什么人,我是送煤气的。”杨千帆怕这几个老太婆嘴长,便唬她们说自己是送煤气的。
“送煤气的?不会吧!朱老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阔绰地烧起煤气来了。”这几个老太婆听到朱老太用上煤气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这个我不清楚,反正我是送煤气的。”杨千帆没好声气地回答说。
“那你送的煤气呢?”这个操黄陂口音的老太婆转溜着她那浑浊的眼珠,不停打量杨千帆,仿佛在思考什么。
“我——我肯定要先上她家拿走煤气罐才能送煤气过来呀!”杨千帆嫌这几个死老太婆吃饱了撑不过,罗里八索地,更加不耐烦了。
“那你就不应该说你是来送煤气的呀!你直接说你是来拿煤气罐的不就行了。”那老太婆慢条思理地纠正他的说法。
“知道了,知道了。”杨千帆也懒得跟她们几个老太婆胡扯,只好点头称是。
这几个老太婆见他衣冠整洁,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样子不像坏人,这才放心地告诉他朱慧住在二楼第三个门。杨千帆向她们道过谢后就朝楼上直冲。这几个老太婆远远望着杨千帆的背影,不禁摇头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容易,像他这般长得高大英俊的年青小伙也照样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只能靠帮人家扛煤气赚点小钱维持生计,说着说着,她们不由同情起自家和杨千帆年纪相仿的孙子来,唏嘘感慨世风不古,江河日下。
杨千帆跑到二楼终于找到了朱慧的家,但他不敢敲门进去,一来怕被朱慧赶出来,二来自己也没脸进去,就这样站在门口,犹豫了好一阵子,忽然看到她家窗台了放着一盆仙人掌很是显眼,于是就好奇地跑过去想看一看。他刚走到窗台边,就吓得立即抱住头蹲了下来,因为透过窗户他看到朱慧正睡在房间里,也不知道朱慧这时看到他没有。过了一会,房间里一直没有动静,他这才确定朱慧并没有看到他,于是他微微挺起身子,朝房间里面偷偷窥望。
朱慧昏昏沉沉地地躺在一张很小的床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闭着眼睛,满头大汗,嘴巴像离了水的鱼,一张一缩地好像在鼓泡。杨千帆像条狗似的扒在窗户外,偷偷看她,见到她那副病容,心里面就更加难受了。这时,窗户嘎的一声开了一条小缝,他见窗户是开的,便想进去看看。于是他回头像做贼似的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周围没人,一个侧空翻,闪电般地翻进朱慧的房间里。
他走到朱慧的身边看她在床上痛苦呻吟,心里内疚得真想一头撞死得了。这时朱慧突然猛一阵咳嗽,杨千帆以为她醒了,吓得跳了起来,急得两眼不住在屋子里乱扫,到处寻找能躲藏的地方,但她家真是太小了,根本就没有能容纳他藏身的地方,情急之下,他最后竟相中了朱慧的床底下,他刚准备一头钻进去时,发现朱慧并没有醒,她只是神志不清地说胡话,口里不停叫唤着奶奶说她想要喝水。杨千帆见她虚弱成这样,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天啊,她还再发高烧,这回她可真成了一只煮熟的螃蟹。就在杨千帆刚找到杯子,正准备喂水她喝时,门锁突然响了。杨千帆的耳朵够灵敏,立马意识到有人回来,他吓得赶紧丢下杯子,顺着原路仓皇地跳出窗户。
他刚跳出窗户,里面就传出一阵苍老且又洪亮的声音。他躲在窗外,偷偷朝里面窥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像块门板似的老太婆,正拧着一篮子菜进到屋里。那老太婆就是朱慧的奶奶,朱奶奶从菜篮子里拿出一瓶糖浆,倒了一杯开水走到朱慧的身边,硬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拧开止咳糖浆的瓶盖,朝她嘴里灌了一些,朱慧闻到这味,恶心地一哇,将刚灌进嘴里的糖浆全都吐到地上,朱奶奶见状恼羞成怒,皱着眉头朝朱慧的脑门上狠敲了一下,骂道:“你这个死丫头,钱赚不到一分,还浪费东西,你知不知道这瓶药花了我5块多钱呀。”
站在窗外的杨千帆见这个死老太婆对自己的孙女都这般吝啬,不禁同情心泛滥,在心里为朱慧出起头来。他暗骂这个死老太婆不是人,死后无人送终。但转念一想,咒这个死老太婆无人送终,岂不是在诅咒朱慧早点死吗,想到这里他连连吐口水,刚才那些话只当自己没说过。
吃5块钱的药,朱慧的病怎能好,他想了想,良心发现,跑到离朱慧家不远处的“阳康大药房”里,买了一大堆价格又贵,疗效又好的感冒药,偷偷放到朱慧家的窗台上,这才心安地离开。
杨千帆从朱慧家里出来后,心里舒畅了一截,这趟没白走,至少知道朱慧还活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晚,月亮羞涩得只肯露出半张脸,星星从轻薄如纱般的银河里若隐若现地渐渐浮出来。他对着满天星斗,在心里暗暗祈求朱慧能早日康复,最好明天就能看到她那甜美灿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