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秋末冬初,秋风瑟瑟,正是农闲季节。这天适逢官帅大集。那时学校管理不严,又没有多少事要做,实在憋闷得慌,我便向那个瘸腿老师撒了个谎,跟着父亲赶集。父子俩一前一后在弯弯曲曲的赶集路上走着,突然听前面的人说:快走,今天集上有游街的,去晚了看不到了。我一听来了兴致,便跟在人家后面打听:今天游街的是什么人?前边说这事的人白了我一眼,说:去,小孩子只管看,打听个啥!虽然挨了白眼,我却仍然兴致勃勃,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到了集市,我和父亲东游西逛,父亲只顾买东西,我却没有什么兴趣,心里只想着瞧热闹。约摸10点钟,突然有人说“来了来了”,接着人群里一阵骚动。赶集的人顿时一个个抻长了脖子,跷起脚,往南边的地方张望。
我那时大约是老幺的缘故,父亲很痛爱我,将我扛在肩上,于是,我便看到了让我记忆一辈子的场景:不远处,很多赶集的人围在大路两边。路中间,两个带着红袖章的穿白色制服的公安押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大约四十多岁,头上戴着高高的纸帽子,上面写着“杀人犯某某某”,手上戴着一付澄明瓦亮的手铐,脚上拖着长长的铁链,一走便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女人看来走路很艰难,很长时间走不了多少路。但她的头一直昂着。女人的一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嬷嬷一边哭着骂着:你这挨千刀的,你怎么能忍心杀了你的妹妹!一边朝着女人抡起拳头。女人眼神木木的,既没有泪水,也没有任何动作,任凭老女人暴雨一样的拳头擂在自己身上、脸上。那两个公安神情木木的,听凭老女人打骂那个戴高帽子的女人。
我正抻长脖子看着,突然发现那女人望了我一眼,朝我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然后朝我笑了笑,她的笑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赶紧缩了下脖子,嚷嚷着让父亲放我下来。父亲拉着我的手在人群里穿行,父亲一边走一边打听那女人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游街。我那时虽然很小,但朦朦胧胧中知道游街是件很耻辱的事,凡是游街者一定是犯了大罪。好奇的我决心弄明白女人游街的原因。我一边拽着父亲的手在人空子里钻来钻去,一边留着耳朵仔细听,从身边人们的议论中我隐约弄明白了原委:原来那女人是我们不远的一个村里的媳妇,因为杀了自己的小姑子,又死不认账,所以被公安局抓起来游街示众,听说这已经游了三次街,这是最后一次,游完之后就要押回被枪毙了。
我从小便从爷爷那里听了不少包黑、杨家将之类的故事,心里早就埋下了善的种子,对这种杀人恶魔是深恶痛绝的。我在心里想:游街活该,这样的人杀了才解恨!
从集上回来后不久,便听村里赶集的人说那女人在游街快结束的时候,突然咬断舌根自杀了。说这话的人说,太吓人了,那血都溅出半米多高,流了一地。末了,那人说,这女人也怪可怜,她婆婆不仅打了她一路子,还拿锥子戳她,浑身都血淋淋的,怪吓人的。
之后便听说女人死后,公安通知家人领尸,可谁也没有去领的,最后被用一张破席子卷了,扔在了集市东北的死孩子沟(专门扔死孩子的地方)。我那时听了心里很是痛快,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后来,学校管理严了,不允许学生随便旷课,便再也没有机会跟父亲去赶集,也就再也没有看到游街这样的场景。
乡下的日子过的就是快。转眼四十年过去了。我也早已从一个不懂事的孩童变成了一个有两个孩子的父亲。人到中年,许多事已经忘记了,但对小时候看到的游街的一幕却时时记起,闲来没事的时候,我总琢磨那女人到底要说什么,笑里又有什么含义。虽百思不得其解,但我还是一有空就琢磨。
不久前,我和妻子一起回乡下老家,听家人说不远的六爷爷病故了。这个六爷爷曾经当过民兵连长、村支部书记,为村里和本家做了不少好事,是我非常敬佩的人,也是全家族很有威望的人。
对六爷爷的死我很悲伤,但六爷爷死前说的那番话却让我感到万分震惊:据说六爷爷临死前迟迟不肯咽气,一直大瞪着眼。他儿子问他有什么心事,他突然哭着说是自己杀害某某某小姑子的凶手。还说当年他当民兵连长,某某某的小姑子与自己有私情,后来她突然不再让他进门,所以他就悄悄杀了她,嫁祸于某某某。六爷爷说完这事的时候,腿一蹬,眼睛一闭过去了。
我不知道六爷爷死前说的这番话的真假,但听家人说,这事八成是真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女人到底要说什么,明白了她的笑里的含义。也许,在她的心目中,只有我这个小孩子才是她最可信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