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榫头这几天老是睡不好觉,晚上一闭眼就梦到老伴,梦到刺槐花。梦中的老伴一忽儿朝他微笑,一忽儿又朝他哭,而梦的最多的却是老伴一边哀怨地望着他,一边对着他长长地叹气。每次醒来,老榫头的额头都湿漉漉的,像淋了一场大雨。当医生的女儿给他拿了药吃了,却一点用也不管。这令他十分烦恼。女儿女婿不在家的时候,他常常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哎,莫非老伴来叫我了?想起老伴,老榫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湿湿的,心里又酸楚又生气。
老伴早在20年前刺槐花开得正盛的那个夏天去世了。那时他们刚刚四十多岁了。女儿上高中。不知怎么,一向贤惠的妻子突然变得脾气暴躁,为不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就对他发脾气,常常弄得他莫名其妙。他是全村公认的火爆脾气。于是,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常常闹的左邻右舍不安生。最后,两人干脆分床睡。可战事仍然不断,而且逐渐升级。当然,他们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女儿星期天回家拿干粮,两人才暂时挂起免战牌。可女儿前脚一走,两人又开始了争吵进行曲。
那时候,他对妻子心里那个气啊,恨不得痛打一顿,或者干脆休了她。可是每当想起妻子以前只要他没回家,饭凉了也不动一筷子,想起只要家里还有一个鸡蛋都给他留着,想起每次下地回来,妻子早早递上一杯热茶的那些琐碎事,他心里又软了。他有时又恨自己,当年自己家一贫如洗,连媳妇都娶不上,是妻子不管岳父岳母的阻扰,毅然决然地跟定了他。两人就这么矛盾着,痛苦着,生活着。
他发现妻子生病是在他们分床后的第三年,那时她已经腹胀如鼓。到医院一检查,肝硬化晚期,生命进入倒计时。捧着检查结果,他泪如雨下。他不明白,妻子怎么会得这种病。他问医生,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告诉他,得这种病的人大都是因为生气所致。他后悔了,一次次将头撞向病房的墙壁。
他想让妻子住院治疗,可她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回到家,她拒绝一切药物治疗,照旧为他做饭、下地干活、侍弄着那几盆杜鹃花。几个月后,在那个刺槐花盛开的日子,骨瘦如柴的她终于默默地走了,走时一句话也没留下。
妻子走了,再也没有人跟他争吵,家里顿时变得冷冷清清。家庭的重担从此全落在了老榫头一个人身上。他拒绝了那些热心的人让他续弦的规劝,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终于将女儿送进了高等学府的大门。
就在两年前,女儿在城里安了家。经不住女儿女婿地百般劝说,老榫头终于答应跟着女儿女婿来到这座城市,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冬有暖气夏有空调的幸福生活。本来,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就没有了下面故事发生。都是女儿女婿不经意的一次对话搅乱了他的心。
那天,女儿女婿刚从医院回来就说起一个中年农村妇女,因为更年期,脾气变得暴躁,而当丈夫的却不理解,在一次争吵之后,女的服毒自杀了。老榫头那时正坐在阳台上眯缝着眼睛晒太阳,无意中听见“更年期”三个字。闲来无事,老榫头随口问了一句啥叫更年期。孝顺的女婿即刻详细地解答了更年期的含义,并告诉他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般都进入更年期,一进入更年期不少妇女脾气就会变得暴躁无常。
老榫头眼前突然现出妻子当年的情景,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女儿女婿赶紧将老榫头扶住。那天,老榫头饭也没吃,呆在房间里整整坐了一个下午。他后悔自己不识字,后悔几十年后才知道什么叫更年期。
第二天,老榫头不顾女儿女婿的挽留,毅然坐上了返回老家的火车。老榫头提着自己亲手蒸的馍、一壶老酒和几个小菜步履蹒跚着来到妻子的坟前。两年不见,坟上早已长满了一人高的杂草,一旁的那棵刺槐树也长高了许多,正随风摇摆,好像欢迎他的到来。树上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雪白的刺槐花,送出一缕缕浓烈的清香。老榫头将供品一一摆在坟前的石桌上,倒出一杯酒,坐下来,对着坟头,一边自言自语着什么,一边慢慢地啜饮着……
第二天,人们发现,老榫头去了。坟前落了厚厚的一地洁白的刺槐花。两只小蜜蜂正围着那些雪白的刺槐花嗡嗡地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