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杏黄麦熟时。热辣辣的中午,在一块刚刚收割过的麦地里,父子俩头戴草帽,弓着腰在地垄里,一前一后种黄豆。父在前刨窝,子在后点种、盖土。父亲的腰弯得像渤海对虾,满脸的皱纹像极了刚起垄尚未插秧的地瓜沟,汗水顺着沟底恣意流,仿佛脸上有一眼永不干涸的泉。
父亲刨一会儿窝,扭头看一眼穿着雪白衬衫体态略胖的儿子,顺手抹一把汗,叮嘱道:豆豆豆四五六,记住啊,别点多了。
知道了。儿子嘴上应着,有些不耐烦,心里却想,一颗豆子一根苗,多放俩豆子,就能多长苗,秋天多结豆子,到时老爹你只管往家挑豆子得了,可别挑不动啊。心里这么想,手里也就松了,八九颗十几颗豆子自作主张,争先恐后跑到窝里。
儿子怕父亲看到窝里多放了豆子,边点种子边赶紧用脚盖土。儿子回头望望自己留下的两行脚印,用肥胖的手掌当蒲扇,很夸张地来回呼扇着,心里很是畅快和不服:我就不信多点俩种子会咋地?
看着儿子踏实认真地点种,父亲额头的皱纹裂开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我的儿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听话……
儿子在单位当科长,大小是个官。已经出息了的儿子并不忘本,相反很有孝心,每到农忙时节儿子再忙也要想办法回来帮一帮老父亲的忙。这一点,儿子赢得了村里老少爷们交口称赞。啧啧,看人家那儿子……父亲听了,脸上开成了一朵怒放的野菊花。
许是沾了儿子的光。种子落地的当晚,下了一场及时雨。半个月后,豆苗顶盖了。一个月后,豆苗争相探出了嫩黄的脑袋。父亲却愕然了,摇摇头,眉头拧成了大疙瘩,小山一样高。望着密密麻麻的豆苗,父亲弯下腰,伸出的手刚触到豆苗却又触电般缩了回去。父亲站在地头,眼睛不离豆苗,沉思着,许久许久。那一刻,父亲像个哲学家。
整整一个夏天,儿子一直在单位忙活。儿子现在是管财务的科长,那可是个肥差美差,有实权。前几天,局里传出儿子年底有可能当副局长。儿子知道机会难得,于是便越发努力工作,到局长家走动的次数也多了。当然,找儿子办事的人也一天天多起来。
有关儿子的风言风语断断续续传到父亲的耳朵里。父亲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父亲想到了那一地黄豆。
秋天这么快就到了,麦熟一晌,这豆熟也很赶趟。两天前还青当当的豆秧今天就已经泛黄了。到时候了。父亲对自己说,眉头耸得更高了。
父亲托人捎信,让儿子回来帮着收豆子。捎信的人回来说,你儿子说太忙了,脱不开身,等忙过这一阵子就回来看望二老。
这么多年来,儿子还是第一次这么说话。
父亲让母亲到村办公室打电话,说你父病重,速归。儿子慌了,赶忙请假回家。父亲乐哈哈迎出屋门,拉他径直去了黄豆地。儿子疑惑不解,不知道父亲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父亲弯腰拔出一墩黄豆,很仔细地摘掉叶子,往子眼前一送,说:你看。儿子懵懵懂懂看着,豆荚不少,可都瘪瘪的,没一粒是饱满的。
父亲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儿子摇摇头。父亲喟叹一声,道:这片黄豆地我是故意留给你看的。豆豆豆四五六,你不听我言,贪多,每一株都点了八九粒十几粒种子。我知道你想让我多打豆子,可贪多嚼不烂,心急喝不得热粥。这不,好端端一片豆地,现在却只长豆秧不见豆子,白白糟蹋了这地还有功夫和种子。庄稼误了误一季,这要是做人做事也这样那……这凡事都得讲个规矩……末了,父亲像是对儿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豆豆豆四五六,四五六豆豆豆……
儿子默然不语,良久,脸红而去。
儿子回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在里屋门上贴了一行大字:豆豆豆四五六。贴毕,儿子毫不犹豫地把前几日有人送来几万元钱给退了回去……
年底,儿子果然当了副局长。
以后,儿子每年夏天再忙也都要赶回老家,和父亲一起种黄豆。
父亲在前刨窝,一边刨一边说:豆豆豆,四五六……
记住了,四五六,豆豆豆。儿子边说便点种。
几年后,子成了副县长、县长。
很多年后的一个夏日中午,已经“平安着陆”赋闲在家的儿子,领着上小学的孙子到一处农田。儿子指着正忙着种黄豆的农民问孙子:
知道农民爷爷种豆子一墩要放几粒种子?
不知道。
哈哈哈,爷爷知道。爷爷这就教你。记住了,豆豆豆,四五六。这是当年你老爷爷教我的……来,跟我唱:
豆豆豆,四五六……
四五六,豆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