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带着尚晓娜去医院检查了一次。尚晓娜眼睛红肿着,不敢正面看他一眼,还没有走到医院,一双腿就颤颤抖抖地不敢向前迈了。他拍了拍尚晓娜的肩膀在她身边小声地说:别怕,有周叔叔呢。
最后检查结果,果然是怀孕了。做人流要事前预约的,便约到了今天。
来到医院的时候,尚晓娜已站在医院门口等他了。尚晓娜比那天的精神好了许多,目光仍不敢和他对视,躲躲闪闪地望着他。他心想,她还真是个孩子哪,心里就叹了口气。
手术室并不神秘,是对开的一道门,出出进进的医生护士都凶巴巴的。以前老婆做手术时,他曾来过这里,因此并不感到陌生。尚晓娜进去之后,他在外面等,手术室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女人的叫声,不知是尚晓娜在叫,还是别的女人。他不忍心在手术室门口坐着,便来到门口吸烟,刚吸完两支,就听见有护士在叫:谁是尚晓娜的家属?
护士一连叫了几遍,他才反应过来,忙走过去,护士交给他一张收费单,让他去交费。交完费不一会儿,尚晓娜就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了,她的脸色灰白,眼角还噙着泪水。他忙扶她坐下,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体力,把头歪在他的肩上,小声地说:周叔叔,你是个好人。他笑了笑,抓住了尚晓娜的手,不知是安慰还是痛心,他发现她的手冰冷。
他带尚晓娜回家时,路过市场买了只活鸡。到家的时候,病歪歪的老婆已经起床了,正坐在外间屋里喝粥。老婆瞪着眼睛一直看着他把尚晓娜扶进里间。昨天晚上,他已经把尚晓娜的事对老婆说了,老婆没说什么。夜里他觉得老婆一夜也没睡好,他也没有睡好。
他在里间安顿好尚晓娜,来到外间便开始杀那只活鸡。
老婆就说:我做人流时也没吃过你杀的鸡。
他冲老婆笑一笑。
老婆又说:看那小姑娘长得挺水灵的,不是你小子自己干的好事吧?
他一边给鸡放血一边说:怎么会呢,别忘了我是警察。
老婆笑一笑,老婆笑的时候,其实是很有看头的。当初他和老婆谈朋友时,就是被老婆的笑迷住的。那时,老婆的身体就不好,也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人们都说,老婆有点像病中的林黛玉。说真心话,他就是被老婆这种样子打动的。
当时老婆说:我身体不好,怕以后干不了家务。
他笑一笑说:有我哪。
老婆又说:你不怕日后找个“药罐子”?
那时他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况且他已深深地沉湎于老婆病态的笑容里。直到结婚以后,他才领悟到什么是生活。生活就像一枚橄榄嚼起来什么滋味都有。
刚把鸡炖上,呼机就响了,呼他的是老刘,老刘在呼机上说:今天是15号。他就猛然想起今天是15号,要不是老刘提醒,他差一点忘了。每个月的15号他都要去监狱一次。呼机一响,老婆戚戚地冲他笑一笑说:鸡和人我都帮你照看着,你忙吧。
他就匆匆地从家里出来了。
香已经在派出所等他了,每个月的15号他都要陪香去效区北大洼监狱去探一次狱。香不是他的什么人,也不是派出所的什么人,只是这一片的居民。自从大洛被判了刑,香便得了一种很怪的病。
大洛和香以前都是街道小厂的工人,他们是返城知青,能在街道小厂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况且街道小厂的效益一直不错。事情的变化是任勤友来小厂当厂长之后。据说任勤友是本市某局长的什么亲戚,所以任勤友就来街道小厂当厂长了。没多久,街道小厂便倒闭了,把小厂视为生命的大洛和香便失业了。
小厂倒闭那些日子,派出所门前聚集了许多失业的人,他们呼吁把任勤友绳之以法,理由是,任勤友把小厂搞黄了。证据是,任勤友这个王八蛋,在厂子里大吃二喝,还乱搞小厂的女人。据工人们说,任勤友这条骚狗把小厂稍有些姿色的女人差不多都搞了一遍,任勤友这么搞人心就散了,小厂就黄了。
那些日子,大洛和香,还有其他失业的人们情绪很激动,他们盼望派出所能为他们伸张正义。
在这期间,有关部门连同检察院一起对任勤友的问题调查过,大吃二喝是有的,但搞女人的问题没查出什么证据,执法人员很慎重地找一些女人谈过,她们一律义正辞严地否定自己曾被任勤友搞过,她们都信誓旦旦地说:任勤友是搞了不少女人,但绝不是自己。这样一来,事情摆在执法人员面前,他们很为难。事情就拖了一阵,又拖了一阵。那些失业的人们每天都聚集在派出所门前,打听着案情的进展。
当他们得知,任勤友的问题证据不足,又另行安排工作之后,聚集在派出所门前失业的人们都痛哭失声。他们一边呼喊着:青天在上!一边流着失望的泪水。弄得派出所的人们也跟着泪水涟涟。
事情远没有结束,失业的人们把小厂视为第二生命,他们失去了工作,便失去了另一条生命。
那一天,任勤友慌慌张张地来到派出所报案,他说:失业的工人组成了一个敢死队,要炸死他,为首的就是大洛。
周大庆接到报案后赶到大洛家时,香正在给那些破纸箱、废报纸分堆。他们失业以后,靠拾破烂维持生计。周大庆走进小院时,香头也没抬,周大庆不太相信任勤友的话,于是他就问香:大洛呢?
香用手指了指屋里,周大庆就走进了里间,大洛正坐在床上,很从容地往易拉罐里装一种黄色的粉末。
周大庆站在床旁看着大洛。
大洛一边忙着一边说:我要炸死那个王八蛋。
周大庆说:大洛你要这样的话就违法了。
大洛说:违法的事你们管不了,我来管,炸死他个王八蛋。
周大庆就坐在床边吸了支烟,看着大洛很仔细地往易拉罐里装炸药。
后来在法庭上大洛仍是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样子,他承认要炸死任勤友。派出所的人在大洛的家里搜出了许多自制的“易拉罐炸弹”。
大洛被判刑了,在郊区的北大洼劳改农场接受改造。
大洛被判刑,香就疯了。
疯了的香仍没忘记拾垃圾,她要独自担负起十三岁女儿的生活。疯了的香和以前的香果然就不是一个人了,她穿得破破烂烂,披头散发,满脸污垢。她肮脏地穿梭在垃圾堆之间,她在寻找着能够变卖的东西。香还唱歌。香有一副好嗓子,当年在文艺宣传队的时候,她扮过铁梅,现在她家里还有一幅梳着长辫子、举着红灯的铁梅剧照。现在的香一边拾垃圾一边唱歌,香的嗓子依然很好。
每月的15号,香都要去探监。每次去,周大庆都陪着香一同前往。香一个人去北大洼派出所的人不放心。况且大洛和香都是他们这一片的居民,改造好大洛也是派出所的责任。
每个月15号这一天,香都变得很奇怪,她能准确无误地记着15号这个日子。每个月的15号,她都准时来到派出所。这一天的香是打扮过了,穿了一身很干净的衣服,头发洗过了,很流畅地披在肩上,脸也洗过了,很整洁也很文静的样子,看不出香有半点疯的样子,这就让所有看到香的人都感到很奇怪。
周大庆每次陪香去北大洼,都是乘郊区车去。
公共汽车不紧不慢地驶进了郊区,正是盛夏,路两旁的庄稼生长得很好,周大庆每次走出城市心情都很好。
香这时突然对他说:大洛再有一个月就该出来了。
大洛在狱中表现得很好,连续被减了两次刑。他在狱中还给派出所写过信,汇报自己思想改造体会。
周大庆算了算大洛服刑的日子,他点了点头,这时他惊讶地看了眼香,他觉得此时的香一点也没疯。
香又说:你看那花儿开得多美。
周大庆向车窗外看去,他看到的是满眼的庄稼,不见哪里有花儿。他看了眼香,他看见香一脸的泪水。
到了北大洼劳改农场,他们很顺利地见到了大洛。15号是探监的日子。
大洛每次见到周大庆总是感激地冲他笑笑说:辛苦了!然后他就小心地看香,生怕香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
香每次看见大洛神情总是痴痴的,那样子恨不能把大洛装在眼里,然后带走。
大洛就说:香,再有一个月咱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香说:咱们家的小桂考上高中了,是重点。
大洛的眼睛里有很亮的东西一闪,大洛真诚地说:这两年真是让你辛苦了。
香说:大洛你知道么,遍地的花儿都开了。
大洛听了香这话,脸一下就白了,他直勾勾地望着香说:香,你不能,香……
香又说:遍地的花都开了,开得真美。
大洛更大声地说:香——
周大庆觉得这次会面该结束了,于是站起了身,冲大洛点点头说:我们该走了。
香也站起身,认真地说:大洛我告诉你,花儿就是开了,真的!
大洛脸上的肌肉突然抽搐了两下,喊着:香、香,花儿没有开……香、香……
大洛的一双目光一直幽幽地把香送到门外,一直到看不见。
回来的路上,香的心情似乎很愉快。她一路唱着歌,翻来复去唱的就是那一首《英雄赞歌》——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
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
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
香唱得很投入也很有激情,有两滴泪水一直悬在香的眼角,一车的人都怪异地望着香。
周大庆说:香,别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