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洼村好大一片肥土地,肥得流油,庄稼人到这边地头上一站,双腿就挪不动啦,都说:“这地!”这片地归老宋家、老任家、老孙家三户财主所有。三家主儿为各自都有自家的产业,却都眼睛瞪得溜圆,都想把三家的地弄到自家名下才好。
民国初年,老任家的掌柜任剥皮见老王家死了老当家的,就想方设法使上人拉着小掌柜的下赌场抽大烟。结果,老王家败了个六门到底,一点点的产业当债务押在了任家。老王家小掌柜的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只闪下个孩子,两眼墨黑,是个瞎子,东家讨一口,西家蹭一顿地捱日子。
王瞎子摸到了老宋家门前,宋家掌柜的宋善人看不过去,就说:“小什么,你也别这么到处讨要,我拨给你一间小屋,供你吃喝,随便琢磨一种啥手艺,也比饿死强啊。”宋善人说话算数,当真供着瞎子吃喝。瞎子眼睛看不到事儿,学手艺比正常人专心得多,他不学打卦算命,不学吹拉弹唱,却练成了一手绝好的做乌拉的活计。那功夫东北天气嘎嘎地冷,上山踏雪离了乌拉不行。王瞎子的牛皮乌拉在这一带方圆百十里地出了名,就叫王瞎子乌拉。王瞎子的乌拉卖上了大价钱,虽然是宋家经营,多余的钱财全部归了宋善人,可是王瞎子还是感激他当初的救命之恩。宋善人靠王瞎子更发啦。西大洼的人都说宋善人积德有好报,这王瞎子乌拉一个人顶上个小作坊,就是他老宋家开的啦。
宋善人跟王瞎子说:“咱俩我不跟你说假话。你好生干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悄没声地忍着,等着我早晚把任剥皮收拾了,帮你出这口气。”王瞎子说:“那敢则是好。”
说话间日本人来到中国。宋善人名声好,有人缘,就让城里的山本太君请了去,当了这一带的维持会长。宋善人的腰杆挺得比往日更直了。任剥皮背后骂他:“吃里爬外,管日本人叫爹,丢死祖宗的脸啦。”宋善人却说:“屁话。你不当,他不当,难道让日本人来当这会长?不用笑我,早晚有你叫爹都不灵的那天。”
这一天,抗日联军在城西山坡上打了日本人的埋伏,撤退时,晚上在任家吃了一顿饭。宋善人看见了,大声叫:“好!”就去见任剥皮,说:“你家可是通了匪的,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那犯满门抄斩罪呢,你若是识相,把那块豆茬地贴东边割给我5垧,我在太君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任掌柜的正喝上点酒,脸涨得通红:“我就是通了匪,也比你认外国爹光彩!你不就惦记那片地嘛,死了那条心吧!”宋善人说:“好,好!”然后就去了县城。
任剥皮醒了酒,知道大祸要临头。把大宝二宝俩儿子叫到跟前,说:“爹拼死拼活,攒下这点家产,也为的是你弟兄俩。爹名声不好,可家里外头我分得明白。如今姓宋的官报私仇,到日本人那里去下舌,这帐迟早要算,可眼下吃亏的是我。我走后,大宝要管好你兄弟,无论如何要先给他好歹成了家,你才能打自己的谱。听见了没有?”大宝二宝都说:“听见啦。”又嘱咐:“宋家的仇早晚要报,记住啦?”道是:“记住啦。”
宋掌柜去县城的当天晚上,村里就开进来一些日本人,把任剥皮和大宝一齐绑了就走。只闪下个二宝坐在炕上发愣,二宝是个瘫子。
不出三天,任家两颗人头就挂在县城的城门上,吧嗒吧嗒滴血!
这天晚上,月黑风高。二宝正坐在炕上发愣:父亲哥哥没了,大仇哪个报,就凭他个瘫子?眼下活下来都费事。他想托人帮忙照顾家务,可是,都怕宋善人势力大,连条狗都没有趴门缝里瞅他一眼的,指望谁?正想着,忽然有个蒙面的闯进来,背起二宝就跑,刚刚出得门,背后大火就烧起来喽,劈叭乱响,尽管乡亲们纷纷来救,任家还是化成了一摊灰。
大伙找到二宝。宋善人笑了笑:“这孩子还是我养着吧,大家大口,不差他一双筷子。他爹得罪了日本人,他却没得罪我呀。”老百姓又有人啧啧叹气:“都道是宋掌柜使的坏,不像啊。”
王瞎子见宋掌柜要收养二宝,就说:“把他交给我吧,我供他吃喝,也算有了个帮手。”二宝就归了王瞎子。
宋善人高兴得不得了。他本不想让乡亲们看出他这人心狠手毒。有心整死二宝,太露骨,就装出慈善的样子,忍在小畜生一人身上,可以收买一村民心啊,也划算。谁想王瞎子要他。王瞎子对待二宝,老话说,瞎狠瞎狠,有数的,那真是再理想不过。
宋善人等着好戏看。
再说王瞎子把瘫子二宝弄到家里,对他说:“听好啦啊,你今后见天给我摆弄皮子,要下苦力,我管你吃喝,咱两不欠;若是耍滑头,当心我熟你的皮子!”
小黑屋子里,王瞎子扔给二宝一捆干牛皮,这些牛皮又皱又硬,上手一摸都硌得慌。王瞎子让二宝用手生生把这些皮子捋平展,一遍不行,一百遍;一百遍不行,一千一万遍!二宝捋得那手肿了木了,王瞎子毫不放松:“想活着,就得好生干活!”他规定,没有宋善人就没有他王瞎子,也就没有任二宝。二宝每捋一下皮子,都得念叨一遍:“宋掌柜”!
二宝虽然瘫,但他不想死。爹爹留下话儿,早晚有跟宋善人算总帐的,他没本事,也要看结果!于是,他一遍一遍地念叨“宋掌柜”,一下一下地狠歹歹地捋那皮子,仿佛那皮子就成了宋掌柜,他的手一天比一天更有劲儿,捋的皮子一天比一天多,喜得王瞎子常常拍他的肩膀。
一口气3年过去,多硬的皮子到了任二宝手中,简直如同面条子一般,听他摆弄。
王瞎子说:“行了,你手艺妥啦。兄弟,你恨不恨宋掌柜呀?”
“恨。也恨你王瞎子。”二宝恶狠狠地说。
“我知道。你没见睡觉我都离你远远的嘛。兄弟,这些年你受苦了。可不受苦,你怎么报得了父亲哥哥的仇哇,我这是帮你想的出气的主意,你把姓宋的当成牛皮捋,仇就报啦。明天,宋掌柜的要来这小房里看你,你瞅他靠近,抓住他,掐他的脖子。”
二宝一下子全明白啦,这王瞎子,自己还一直恨人家,几次想弄死他,只因等着看宋善人的下场没轻易下手,咳。
“王师傅。”二宝鸣鸣地哭了,“你这是何苦。帮我报仇,有你的啥好处啊,我爹把你们家害得这种地步。”
“我也恨你爹,也想把你们家搞得死绝了根才好。可是,咱是两家的仇,再大也是小;老宋帮日本人害中国,那是千家万家的仇,再小也是大。好比一个小钱跟一堆元宝,姓宋的欠咱们老鼻子去啦。我瞎是瞎,连这道理还能不懂嘛。”王瞎子搂住了二宝,俩人一快儿哭啦。
第二天,果然宋掌柜的来到小黑屋子里:“二宝呀,过得怎么样?”屋里黑,他眯着眼贴过去看呀,让瘫子一把薅住,声也没哼出来,脑袋揪掉啦!
二宝奇怪:“怎么这么不经揪?我还没过瘾呢。”
瞎子背着瘫子,瘫子当瞎子的眼睛,指挥着左拐右拐,不知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