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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尾声(1)

骄阳似火。小芽戴着一顶麦草编的凉帽,穿着长衣长裤,袖口和裤口用棉绳扎紧,鼻子和嘴巴也用一条方格大手帕扎住,肩后背着半人高的药罐,给棉花地打药。药水嘶嘶地从喷头压挤出来,开出一朵白色的喇叭状的花,小芽虽然站在上风的位置,还是闻到那股呛人的药味。

棉花正在开花结桃,打药捉虫是刻不容缓的任务,否则娇嫩的棉桃会被棉铃虫不客气地吃空。昨天蔬菜队的一个小媳妇打着打着药水忽然就不行了,药物中毒,头昏呕吐,一个劲地喊心里难过,被李秀兰她们抬到场部医务室,连挂两瓶水,才恢复过来。今天李秀兰不让小芽再碰喷雾器,一早就把药罐背到了自己身上。小芽死拉硬拽,才算又抢了回来。小芽十九岁了,知道在这个家里母亲的重要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母亲替她吃这份苦。

十九岁的小芽不再那么纤细瘦弱,两年的农工生活让她黑了许多也壮实了许多,胸脯高高地挺了起来,瓜子脸越发饱满,冷不丁往人前一站,很有些青春气逼人的意思。唯一跟别人有些区别的是她那双眼睛,漆黑,沉静,有一点轻易不能读懂的忧伤,又有一种容易惊吓的躲让。干活儿的时候,她不说粗话脏话,不跟人打闹斗嘴,一个人埋着头地做,做完了一个人坐在田头树下歇凉,脸总是微微地仰着,目光盯着天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

蔬菜队的婶子大娘们因此对小芽有一些敬畏,有时候她们嘴巴发淡,想开一些粗俗的玩笑,见到小芽那副默默的样子,不知什么就规矩起来了。闷得难过的时候她们会跟李秀兰抱怨,怪小芽不合群,"脾气也不知道像个谁。"但是除此之外她们也挑不出小芽的毛病。

她们都认定了小芽和管心宏是一对儿,因为管心宏的父母时常有意无意散布他们喜欢小芽的意思。对此小芽不置可否。连李秀兰都猜不透小芽到底是什么心思。

小芽一垅棉花地喷到了头,扭身将背后的药罐卸下来,搁在地上,又将脸上那块格子手帕扯了,畅畅快快透一口气。太阳已经微微偏了西,地上的树影拉得很长,小芽有一点农药过敏,浑身刺痒,只盼着时间快些过去,好回家洗澡换衣服。

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奔过来,看那机头歪歪扭扭的样子,小芽就知道是花红。花红开拖拉机有半年多了,技术始终没提高,从来不敢开着机子上江堤,怕把稳不住冲到江里去。推荐她去开拖拉机的苏立人为此很没有面子,背着别人不知道把花红骂了多少次。花红没心性,嘻嘻地笑,不还嘴,下回再开还是在机耕路上跳舞。

花红歪歪扭扭地一直把拖拉机开到小芽脚跟前,才刹住。她坐在驾驶台上笑嘻嘻地说:"让都不让一让,不怕我压断你的脚?"

小芽说:"压断就压断,成个残废,农场养我一辈子。"

花红叫起来:"想得美呀!瘸子也有瘸子的活儿呢。"

"别的活儿不干,偏要开你的拖拉机。"

"只怕你不肯。有好前途等着你了。"花红朝她点点头。"是真话。欧老师喊你去一趟。"

"现在?"

"现在。你上来,我带你一段路。"

小芽拍一拍身上的土,把扎着的袖管裤管放开,绳子绕成一团塞进口袋,跳上车厢。

坐花红开的拖拉机实在是受罪,尽管是平整整的大路,小芽还是觉得心肺都要被她颠出来了。下车之后花红好心要等着送她回去,小芽赶紧谢绝。花红刚把拖拉机掉了个头,忽然想到什么,又停住,跳下车,往小芽这边跑过来。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罗小欧昨天给欧老师寄来一个纸箱子,拆开一看,你猜是什么?"

小芽说:"是什么?"

"说是叫什么……录音机?黑的,有这么大,扁扁的。"她比划了个砖头的模样。"奇怪得厉害,放进一盘磁带,就能说英语,再放进一盘,唱歌,要是同时按两个键,你说的话就录下来了,马上还能放出来给你听。天哪,美国的好东西真是多啊。"

她由衷地感叹一句之后,才跑动着跳上驾驶座,机头猛地往前一窜,开走了。

这天是星期天,学校里空荡荡的。小芽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排教室往后走,到欧老师宿舍去。她一点没有想到的是管心宏也在,他跟欧老师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庄严和慎重。欧老师手里还抱着黄滔的儿子,那孩子令人少见地安静,胖胖的小手趴在桌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桌上一个黑色的方盒。小芽心想这就是花红说的那个"录音机"了。当时录音机里放的是二胡曲《思乡》,孩子的脸上听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跟这个年纪的婴孩该有的神情十分不同,令小芽颇觉惊讶。

欧老师对小芽点一点头,让她坐下。"邓小平要求恢复高考的消息,你知道了?"她问小芽。

小芽耳朵听着录音机里的乐曲,眼睛看着黄滔儿子的表情,心不在蔫地答:"广播里听说了。"

欧老师忽然一伸手,把录音机"啪"地关上。小芽和那孩子同时都吓一跳。孩子撇一撇嘴,有点像要哭出来的模样。黄滔急忙从厨房里出来,把儿子抱出门去。

欧老师紧紧地盯住小芽,那样子是刚要发火,忽然想起小芽已经不是她的学生,只好把火气又憋回肚里。她伸手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支烟,用火柴点上,闷闷地吸了一口,嘴微微地张开,青色的烟雾从她齿缝里丝丝缕缕地散出来。一下子满屋子就都是烟味。

"你一定要考。"她用夹在手里的那支香烟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小芽。"连管心宏都准备考了,你怎么能不考?"

这句话的意思实际上对管心宏有所贬抑,管心宏听出来了,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用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气望着欧老师。

欧老师看也不看他。"那次艺术学院你没考,是对的,演员的舞台生命能有多长?青春一过就如鲜花凋谢,而你对自己应该有更高的要求。你要考。江心洲不该是你过一辈子的地方。"

小芽低了头,看自己被农药腐蚀得不成样子的一双手。"欧老师,我是不太相信,都十年没有考过了。再说,如果还需要推荐的话,全农场这么多人,轮不到我。"她抬眼看了一下管心宏。管心宏得意起来,不自觉地把胸脯挺了一挺。

欧老师愤怒地把一大滩烟灰弹在了桌上。"林小芽!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连中央的话都不肯相信,你还相信谁?"她说话的时候,嘴巴里喷出的呼吸把那些烟灰吹得到处都是,星星点点布了一桌子。

小芽站起来,到厨房拿一块干抹布,把桌上四散的烟灰拢成一撮,扫进自己手心,托到门外洒掉。欧老师视而不见地看她做这件事,皱着眉,脸上的怒气一点没有消散。

"你肯定要考。"她第三次重复了这句话。"要是黄老师还在,知道你的态度这么消极,他会气到吐血。"说完这话,她把脸转了过去。

小芽一声不响。她的眼睛却在一点点地发热,目光也模糊起来,连呼吸都有些粗细不匀。

欧老师大概觉得说到这里已经够了,不想再罗嗦下去,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碾灭,起身进里屋。片刻之后她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堆书和资料,宝贝一样地一本一本往桌上放。

"这几本,文革前的高中数学,高中几何,比你们现在学的课本要深,知识更全面,有空全部看一遍,肯定有好处。这些,文革前历次高考的数学试卷,我每年都保存着,要做,一题一题地做。"

管心宏的脖子像长颈鹿一样伸了出来,眼睛蓦然发亮,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一堆东西。

欧老师看看管心宏,又看看小芽:"你们两个人都是我的学生,我不能偏谁不偏谁,资料就这些,你们可以交换着看。谁先拿?"

小芽和管心宏的眼睛抬起来,对接一下。管心宏的眼睛里有一种慌张和焦急。在小芽的手慢慢往桌上伸过去的时候,管心宏突然发动,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了那一迭装订整齐的高考试卷。

"我先拿这个。课本你慢慢看。"他带着点讨好地对小芽讪笑。

欧老师朝他哼了一声:"你出手倒是真快。"

管心宏脸红起来,慌忙把试卷塞进他随身带来的挎包里。

一直到国庆节之后,管心宏还没有跟小芽交换资料的意思。

有一天傍晚,小芽放工回家,路过贺天宇的宿舍,看见管心宏蹲在门口,用一块瓦片在地上划拉什么题目,手里抓的正是那迭高考试卷。他划拉出一个式子,抬起脸,对站在旁边的贺天宇说着什么。贺天宇沉吟着,摇头。

贺天宇也是刚放工回家,赤着一双脚,裤管卷到了膝盖处,裤子的屁股后面打着补丁,上身一件赭红色洗得发了白的卫生衣,领口和袖口已经豁了边,松松垮垮的。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却是一看便知没有经过理发师傅的手,自己家里胡乱用剪刀对付出来的,深一块浅一块像害过癞疠。胡子有几日不刮了,毛毛剌剌,倒显得比头发更长,衬得人都老了几分。

贺天宇不再是从前那个清爽、洁净、水洗过一样晶亮、散发出蓝天白云气息的帅气男孩。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成熟得皱了皮,可有可无地挂在树上,连挣脱枝桠掉落到地面的劲头都不再有。

挺着一个大肚子,把贺天宇的旧衣服拖拖挂挂套在身上的李小娟手里托一个白瓷饭盆走出门来,把饭盆连同一双筷子递给贺天宇。盆子里是凉出一层硬壳的玉米粥,粥面上有几根腌出酱色的萝卜条。贺天宇看也不看李小娟,手一伸接过饭盆,送到嘴边就喝。玉米粥凉了之后就稠了,他喝得很费劲,额上的青筋胀鼓着,嘴巴里发出吸拉吸拉的声音。喝几口之后,他忽然想到什么,嘴一抹,饭盆塞回给李小娟,拣了地上的一根草棍,把管心宏挤开,自己在那题目下面划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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