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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场部(1)

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天空蓝得透明。满岛子的芦苇花开得有些败了,白色的花絮漫天里飞飞扬扬,屋顶上、门前晒着的蓝印花棉被上、人们的发梢睫毛胡须上,哪儿哪儿沾得都是,腻腻歪歪,躲又不行,拂又不行,挠心得很。

小芽从河边拎了一桶水过来,水面上眨眼飘了一层苇花,像清碧碧的水中长了霉点,气得小芽直想连水带脏物哗啦一声泼了。

她看见机耕队的知青李小娟提着两只水瓶到场部食堂打开水。李小娟刚刚洗过头发,额前湿淋淋的,怕漫天的苇花沾着湿头发下不来,用一块红头巾将脑袋整个兜住,衬得她那张俏俏的鸭蛋脸越发娇嫩鲜艳,食堂里的大师傅老曹和挑水工李聋子就把半个身子探出门边,一个眯了眼,一个张着嘴,傻呵呵地看着。

场革委会的副主任苏立人也在食堂打水,看见李小娟过来,他就手从水锅里舀了一大瓢滚开的水,殷勤地招呼她:"来来,我帮你灌。"

李小娟瞥一眼苏立人手中的大号漏斗,忙不迭地将两只开水瓶藏到身后:"苏主任,不行的,你的口子大,我的口子小,放不下的。"

苏立人歪过头,怪模怪样地看了李小娟一眼,忽然喷出一声响亮的大笑,而后就放下水舀和漏斗,笑得一发而不可止,前仰后合,泪花四溅,一直到呼吸受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长音。

胖子老曹和李聋子也跟着笑,老曹甚至快活得用巴掌一个劲拍打李聋子的肩背,腮帮上的肥肉颤动不停,陡然受惊的小动物似的。

李小娟被三个男人的显然是暖昧的大笑弄得惊恐无比,她拘促不安地站着,一张俏生生的面孔红得赛过头巾,眼睛往四下里求援地看过去,猛然看见拎着水桶走过来的小芽,就可怜巴巴地盯住了她,希冀着由小芽来帮她解开男人们为何大笑的谜。

苏立人的眼睛顺李小娟的目光望过去,也看见了小芽,他带点怜惜地替小芽解围:"小芽不懂,她还是个小女孩儿呢。是不是啊小芽?"

小芽放下水桶,有些尴尬地站着。她的确没有听懂苏立人刚才的那句话,只是凭直觉知道那是指男女间的什么事儿,很粗俗也很无聊的。农场的职工们下田干活儿都是这样,荤话不离嘴,随便一样什么东西都能往那事情上扯,一个人说出来,众人都开心,集体吃补药似的。十五岁的小芽想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对荤话感兴趣,甚至连她一贯敬重的苏立人也不能免俗。苏主任还是个有文化的人呢,文革前他还是场部中学的老师呢。

小芽很同情地望着李小娟,没话找话地:"你打开水啊。"

李小娟不敢说苏立人什么,就把心里的气恼发在小芽身上:"小芽,你们农场的人真是的,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坏!"

苏立人抬了脸,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们农场'是说谁呢?你是哪个农场的人?"

李小娟心知说漏了嘴,马上笑出一脸的灿烂:"苏主任,我是说,农场的人真是喜欢开玩笑啊。"

苏立人已经失去了跟她开玩笑的兴趣,转头跟小芽说话:"小芽,你不去学校上课,跑到这儿拎水干什么?"

小芽回答:"学校放假,老师下午要集中学习。我爸让我帮他打扫招待所南头的两间屋子。"

苏立人马上明白过来似的,哦了一声,嘱咐小芽:"要弄得仔细点,角角落落都弄干净。跟你爸爸说,到供销社买块花布做个窗帘,开上发票,回头找我报销。"

小芽说:"嗳。"弯腰拎起满满的一桶水,如遭大赦地离开食堂。她感觉到了老曹和李聋子粘在她背上的两双眼睛,腻答答的,很不舒服。

小芽拎着水走进招待所南头的屋子,一眼就看见她爸爸林富民端着一只大号的搪瓷缸子在屋里站着,大概是缸子里的茶水太烫,他用两只手不停地来回倒着,见女儿拎水进来,连忙做出首长视察民情的模样,挺胸凸肚地在空屋子四处慢慢走动,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房梁,再低头瞄一瞄墙脚,装模作样,活像是为国计民生的问题煞费苦心,倒把个小芽弄得不忍多看。

林富民是场部招待所的所长,因此常常有机会接触县城里下来的局长科长什么的,也因此学到了一点城里干部行走做事的皮毛,时时处处不忘记摆出来练习练习。小芽每每看到她爸爸的这副行状就觉得好笑。林富民是建国初期从附近农村招募到农场里来的,生就了一个地道农村人的模样,面色黎黑,颧骨鼓突着两块结结实实的肌肉,肌肉上方密密麻麻的鱼尾纹中,一双小而亮的眼睛总是似笑非笑地看人,显出了这一带农民特有的精明和狡黠。尤其他的一左一右两颗金牙,小芽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小芽知道城里人很少有镶金牙的,农场里下来了这么多知青,知青的身后又常常追过来成百成千的城里的父母,小芽帮着林富民做招待员的时候一一地都见过他们,她注意到没有人嘴巴里镶着亮晶晶的金牙。真的是没有。所以林富民深为自豪的这一样口腔饰物就显得可笑,怪里怪气,令小芽在人前觉得脸红。

小芽放下水,挽了袖子,把笤帚绑在一根长竹竿上,先刷房梁,再刷墙壁,扫地,擦窗户。小芽举着笤帚说:"爸你出去啊,担心脏东西掉你茶缸子里。"

林富民就慌忙抱了茶缸子出门,两手将茶缸口捂着,伸头从窗户里看小芽做事,真有点地主老爷的架势。

场部招待所的房子跟下面生产队的职工住房不一样,职工住房是就地取材,屋柱房梁用粗大的毛竹搭妥,上上下下再用芦苇苫个密密实实,不花钱,费点力气,想盖多少间盖多少间,地震来了都不用怕。场部的房子就讲究了,一律的红砖红瓦,是从对江窑厂订了货,再用拖轮一趟一趟拉到小岛上来的。夏天的时候站在高高的江堤往下看,铺天盖地的芦苇和庄稼绿得近乎于疯魔,多亏了场部那一小片艳艳的砖红,才让人稍稍地透一口气,不担心霸蛮的绿色把一个世界都淹没了。

林富民趴着窗户做总指挥,不住口地唠唠叨叨:"北角,北角,再上去一点,对了对了。那边还有片蛛网,西边,看见没有?右手的那块脏,就手擦了哇!啧啧,你这孩子做事……唉哟!"

小芽嫌他烦,想起苏主任要他买窗帘的话,就对他说了,打发他走开去。林富民很乐意做这事,直怪小芽没早说,茶缸子往窗台上一搁,摸一摸身上的钱,急急忙忙往场部前面走。

才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林富民手里小心翼翼托一块布料,一溜小跑地回来了。他眉开眼笑地告诉小芽,去得早不如去得巧,供销社刚到了一批大花布,专门给人做窗帘用的。说着话,他不顾自己身子笨重,拖一只凳子到窗口,爬上去,把手里那块布料展开,比划着,问小芽是不是好看。

窗帘布真不算俗气,天蓝色底子,上面是白色的竹子图案,花型很大,整幅布料上也就是纵横了疏疏的几枝,蛮有点文人画的味道。

小芽说:"好是好……"

林富民得意洋洋:"当然是好,雅致得不能再雅致了,不是吹,换了别的人,怕还挑不出这么雅致的一块料子。"

林富民找来钉子和铁丝,很快地把窗帘挂上去。小芽左看右看,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又说不出来不对在哪儿。

林富民郑重其事地告诉小芽:"人家两夫妻是上海人呢,人家一个是拍电影的导演,一个是医生呢,你想想人家会有多讲究?亏好这招待所长是我当,大城市的人是什么个口味,没人比我更清楚。"

小芽问他:"上海人怎么会跑到我们农场来?他们知道长江里有我们这个岛吗?"

林富民说:"怎么会!他们知道个崇明岛还差不多。下放呗,犯错误了呗,全中国哪儿荒僻往哪儿放。其实他们到我们农场来是福气,除了交通不方便,来往要坐船,农场哪儿哪儿也不比别处差!"

林富民说得理直气壮,说完了还清一清嗓子,很昂扬地往地上吐一口痰,大有一副雄霸天下的样子。

小芽皱一皱眉,赶快弄一点土,把地上的痰迹擦了。

林富民又补充说:"下放到农场是福气啊!我们农场人心眼儿好啊,房子都挑最好的收拾,拿他们当上宾待呢!"

小芽直起腰,有点失望地想:原来是犯了错误的导演啊,为什么来的不是电影明星呢?长到这么大,小芽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明星是什么样呢。

打扫完招待所的两间屋子,帮着林富民把桌子板凳床铺什么的摆置到位,天色已经擦黑了。时令一过了立冬,天总是忙不迭地要往下黑,好像天和地急赶着要在暗夜里会面耍玩似的。

林富民的鼻子很灵,他及时地闻到了场部食堂里熬猪油的香味,让小芽回家跟她妈李秀兰说,收工的时候顺便买一把韭菜,他会带油渣回去,晚上用油渣煮挂面,撒上韭菜。林富民说着,喉节上下一滑动,咕地一声,咽了一口口水。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小芽心里很羞惭地想,场部里没有他沾不到的便宜,就好像他是一只苍蝇,农场处处都是缝,从哪儿都能钻进去叮一嘴。

小芽拎着空水桶往家里走。她妈李秀兰在场部菜园队上工,她的家也就安在菜园边的工房里。菜园队的好处是一年四季能吃上新鲜蔬菜,而且还不必花钱买,象征性地记个账就算数。这是林富民没有削尖脑袋把家往场部搬的原因。他情愿天天上班下班多走一段路。

小芽走过场部最后面的一排房子,看见农场副书记老江头家的电灯已经亮了,学校化学老师程秀娟背着灯光在他家的桌上揉面,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上身跟着有节奏地一扑一仰,齐耳的短发也就随着一飞一散,真是好看。程老师的儿子小米粒儿侧身跪在桌边的方凳上,手里拿着一团湿面在捏什么东西,神情专注,鼻尖上脸颊上都沾着白白的面粉,弄成一个舞台上的小奸臣模样。

老江头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择韭菜,一抬头看见小芽,笑嘻嘻地招呼她:"小芽你别走,进屋等着去,晚上吃韭菜馅饼。"

小芽说:"不了,我妈等我回家呢。"

老江头站起来,沾着泥巴的手往两边张开,不由分说地拦住小芽:"走走,进屋去!家里有什么好等的?早晚不都是个回嘛!在这儿尝尝你程老师的手艺。"

小芽就不再推辞,绕过门口小板凳,熟门熟路地进屋去了。

程老师知道小芽进来,手里没停工,只回头朝小芽笑笑,脸上还微微地红了一红。程老师是北京人,足有一米七十的个头,瘦削的身板总是挺得很直,除了给学生上课,平日里几乎不跟人说话,见人羞怯地一笑,脸颊上泛一点红,像个大姑娘。北方人的肤色本来就比较深,程老师又爱红脸,因此在小芽印象里,程老师脸颊上的两团深红色一年四季都是油汪汪地染着,像是油彩涂上去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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