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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涂山即天都

重庆城西,夜雨寺。

幽林梵音,青瓦白墙,这座高崖之上的千年古刹,处在长江、嘉陵江汇流处的一脉鹅颈项似的山脊上,白鹤翩翩,闲云片片。刘祯先生闲来无事,又来寺中静修,每日与禅房里那位银须白发的长老品茗对弈,恍若世外仙客。蜀中干戈暂息,民归田垄,犊鸣山冈,从戎马倥偬中解脱出来的玉珍,没有仗可打了,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天,他带了几个驺骑,也轻装简从上山来了,刘祯先生博通书史,久历乱世,得找他聊聊,看他对今日天下大势有何高见,对日后蜀中大局的发展,又有什么献策。

刘祯偕长老出迎,当主客三人在禅房寒暄一会,又饮过几杯香茶之后,趁着秋后难得的晴日,他们相邀来到寺后小亭休憩,登高俯瞰,那逶迤盘桓的重庆城垣,便尽现在他们脚下了。

一只鹞鹰掠空而过,在崖前盘旋片刻,突然,它收拢双翼,如一支呼啸的箭羽,直插崖下滚滚江涛,瞬间,它叼起一条大鱼出水,很快又消失在前面的云端里了。

“壮哉,龙腾鹰扬!”夜雨寺长老惊叹一声,不由得转过头来,似显诧异地瞟了玉珍一眼。这时,崖头的山风袭来,卷动着玉珍那身赭红的战袍,这个立于崖头的八尺之躯,仍是当年马背上的英雄模样。

“鹰扬就是鹰扬,又何来龙腾?”一旁的刘祯故意迷惑不解,他也偷觑了一眼玉珍,接着,使眼色叫长老继续说下去。

“先生有所不知,九州金城石廓,若论天设之险,何处能比重庆?你看眼前这一片古江州,浮于长江嘉陵江之上,两水隔石脉不合处仅一线如瓜蒂,好不奇哉!此奇就奇在它乃是龙脉之尾,古者轩辕黄帝不是攀龙尾而达天庭么,而今乱世,民心思治,此处必有圣人出!鹰扬龙腾,形胜所出,这又何尝不可。”长老名叫印心和尚,是一位云游四海的老僧,后来避中原之乱,才西游巴蜀落脚于此的。

“印心长老,你是说,我主公可在此创立帝业?”刘祯趁热打铁,一句话便点到了正题上。印心和尚抬起头来,他刚与玉珍四目相对,发现玉珍蹙着眉,面露不悦之色,吓得他连忙改口道:

“刚才是狂僧胡言,老僧只知山川形胜,不知世间人事,若有触犯,万望恕罪,恕罪!”

蜀中百姓稍安,百废待举,堆在案头上需料理的事情何其多。这个王府参谋,他不言安民之策,倒劝起我做皇帝来了,玉珍心中确实不快。他在山亭中来回踱了几步,不由正襟危坐,剑眉一扬,有点气哼哼地问道:“先生,你忘了当日我们的方山相晤么,那时你相许的,不是说为报一粥之恩,才肯随我出山的吗?”

“刘祯我何日敢忘?”这位蜀中大儒,虽已出山,但仍着儒巾青衫,一副村塾先生的打扮,刚进知天命之年,两鬓便已斑白,他那清癯的脸上,唯有一双静如深潭的目光,尚可依稀窥见这是一位诵金经调素琴的智者。他来夜雨寺多日,等待的就是玉珍的这一句话:“读书人苟活于乱世也难呀,十年寒窗,进士及第,当年我在大名府任经历一职,其实不过是肃政廉访司的出纳文书,卑职小吏,因得罪上司而辞官还乡。殊不知行至中途便遭乱兵抢劫,身无分文却又冒风寒赶路,一路上又饥又困,一日病倒在一处荒村路上,那时我已三天没进食了,随时都可能被野狗叼去。是山中一位掘野菜的老妪救了我,老人家把家中仅存的一盒苦荞拿出来煮了一碗粥,那粥好香好甜,是那碗粥救了我的命!临别时我才知道,老人家是山中食菜事魔教的小头目,号称魔母,按山中教规,天下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姐妹,一人有难,众人相助,我不知说什么感谢他们才好。可老人家看见我脸上挂着两行感恩的泪水,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弥勒降生,明王出世,读书人,那才是我们的救世主。’主公,你看那老人家说得对吗?”

“这还须问吗?”玉珍的不悦之情,稍有缓解。

刘祯见进言尚有余地,不由心中暗喜。他一边品茗,一边在桌下轻轻地踩了印心一脚,示意他不要气馁,再献说辞以助一臂之力。印心会意,连忙从山川形胜的闲聊中,把话头扯了回来:“老僧本世外之人,但目睹生灵涂炭,又常有感叹。昔者唐尧、虞舜、夏禹,皆禅让而王,其时,国无贵贱,人无贫富,天下百姓,何其乐哉!至于君王之事,不过是吊民伐罪,专有征伐之权,此外余事,皆清静无为,与民休养生息而已。又譬如医者,职在治国之疮痍,救民于倒悬。普天之下,嗷嗷众生,又岂能无君?岂能无医?”

玉珍瞥了印心长老一眼,山崖上的秋风,正抖动着老僧一头霜雪似的白发,老人阅世久矣,其言不无道理。但玉珍转念又犯疑,这个佛门中人,难道他也膜拜我明教中的弥勒救世主么。

刘祯毕竟是个智多星似的人物,他想说的话,都借印心长老之口说出来了,火候烧到了这个份上,且还须加一把火,于是,刘祯笑盈盈地站起来,临风把盏,脱口吟道:

“明王西行,分茅列土;莲台西渡,涂山天都。”

玉珍不由暗自惊诧:“先生,你这首偈语诗,好生耳熟。你,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主公整日忙于案牍,深居简出。而今重庆城里,突然出现一个跛足袒腹的布袋僧,他唱偈过市,唱的就是这四句。市井中的小儿,每每撵着他的屁股学舌,这,这已经是重庆城家喻户晓的一首童谣了。”刘祯一双静如深潭的眸子转过来,一下碰上玉珍低头沉思的目光,他知道,此事重大,尚需三思。于是他转而说道:“主公,崖上山风太急,别着凉了,我们暂回禅房歇息吧。”

宾主三人,回禅房闲坐一会,接着吃了一顿素菜素食的斋饭,饭后又闲聊一些乡里见闻,乡民安居乐业的事儿,直到日头偏西,宾主才始作分别。

刘祯告别印心和尚,说他要陪玉珍下山了。可当他回客房取行李的时候,行至庑下一个拐角处,忽然一个人影急行而来,险些与他撞了个正着。

“谁?为何如此莽撞!”刘祯刚一呵斥,只见立于面前的,并非平日的小沙弥,却是一个青髻红衫的小娘儿。他定睛一瞧,哟,这不是张文炳府上新娶的小妾红儿么。

“你,你怎么到山寺来了?”刘祯随口诧问。

“大人,大人别见怪,红儿我,我是为我家老爷求嗣来的……”往日伶牙俐齿的红儿,今日竟有些吞吞吐吐。

刘祯早有风闻,红儿昔日的情人,已在夜雨寺削发为僧,莫非她……唉,文炳府上的家事,何须别人纠缠。此时,庙门处已有马匹嘶鸣,天色已暮,玉珍和他的驺骑,正在马上等他呢。刘祯不想再查问,他让开道,只见红儿急急闪身而过,转眼间,她已钻进了前面庑下的一间僧房……

杨氏夫人没有子嗣,确实是张文炳多年来的一块心病,红儿的乖巧,讨得了夫人和老爷的欢心,张府娶她做小妾,也是急于想她能替张家生下一儿半女。但这个当年偎红舫上的雏妓,而今已出落成一个风骚的小娘儿,她割不断旧日情丝,总是绯闻迭出,这令文炳很伤脑筋。

“红儿,你又去夜雨寺了?”文炳见小妾烧香回来,不免面露不悦之色。

“老爷,行前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你又忘了。”红儿娇嗔着,连忙来哄老爷高兴:“老爷你猜猜,我今天在菩萨面前烧了三炷高香,替你一连许了九个愿。你猜猜,是哪九个?”

“还不是求嗣早生贵子。唉,唉。”文炳见惯了小妾的故作媚态,他叹着气,转身欲离去。

“老爷生气了?”红儿要逗文炳开心,她眨巴着眼睛忽然说道:“今天我在夜雨寺见着陇蜀王爷了,刘祯先生也在。刘先生还给王爷唱了一首小儿俚曲呢。”

“是童谣?——喔,红儿,你慢慢讲。”一向警觉的文炳,陡然嗅到了陇蜀王府中有了一种新气候。

当红儿把她在山寺中的所见所闻,细细述说之后,文炳颓然跌坐在椅上,他示意红儿退下,嫉妒得嘴唇都有些颤抖:“此等天机妙招,怎么能让那个村塾先生抢了先呢……”但转念他又自忖,自己并非是玉珍随州首义的老营将领,劝进之事还轮不到他先开口,还是静悄悄窥测时机,待机而动,方为上策。

至正二十二年,秋去冬来,龙腾鹰扬的重庆城,城中童谣方兴未艾,城外长江南岸的涂山,又出了一件耸动听闻的怪事。一户农家娶媳妇办婚宴,农闲时节,四邻八乡的亲戚来了很多,好客的农家翁放了不少的爆竹,酒是大罐装,肉是大块盛,一直闹到月上东山方才散席。客人中有一位猎户,他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回家。这猎户走在山中,实在支撑不住就倒卧在了路上,夜已二更,他鼾声如雷。山风吹着他鼾声中的酒气,不知怎的,竟引来了一只白额花斑的大虎,这虎嗅到酒香,耸动着鼻子,它绕着醉人东嗅西嗅,发现这浓浓的酒香出自醉人的鼻孔,于是,它凑过去,想狠狠地闻一闻。殊不知老虎嘴上有须,当虎须扫着醉人鼻孔时,睡梦中的猎户禁不住猛然一个喷嚏,——“啊咤”一声,老虎一惊,急忙纵身便跳,哪知这猎户是醉卧在悬崖边上的,老虎这一跳,却扑通一声,跌落深涧,顿时毙命!世间此等奇事,千年难逢,涂山父老莫不相传:虎狼遁,必有圣贤出,涂山莫非将有贵人至?

果然,没几天,玉珍操劳案牍得了闲暇,他要了结拜谒大禹王的夙愿,便携了彭氏夫人,又邀了从成都返渝述职的戴寿,一道出了重庆城,渡过长江,一行人就上涂山来了。

涂山山林很茂,禹王庙就藏在一片树林的深处。玉珍依山中规矩,取了池塘中的一双鲤鱼作祭品,献于香案之上。享祭的偶像是泥塑的,这黑脸浓须的大禹王,虽头戴平顶玉玺冠,一副帝王的穿戴,但他满脸沟壑,且手执耒耜,那泥胚透出的,仍是浓浓郁郁的村夫气。玉珍备感亲切,顶礼膜拜自不必说。转到后殿,殿堂供奉的是禹王王后涂山氏女娇了。这女娇在这儿被称作涂后娘娘,她这泥身虽着凤冠霞帔,但也是一个勤朴的农妇模样。彭氏燃香祭拜,也毕恭毕敬。

拜祭完毕,玉珍邀来几位山中野老,在庙里闲话,无外乎是扯一些春播秋收、年辰丰歉之类的家常。野老别后,时辰尚早,玉珍一行人便在庙旁随处走走。涂山的冬天并不寒冷,山中青枝绿叶遮天蔽日,挂在树上的藤蔓结满不知名的野果,脚下不时有狐兔窜动,头上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鸟窠。

“这儿的香火太冷落,石阶上都生青苔了。”玉珍携着他那六七岁的儿子明升,边下台阶,边回头朝着戴寿感叹。

“堂庑寂寂,墙头上尽是荒草。喔,主公你看,前面有一只长尾巴的喜鹊飞过来了。”小个子的戴寿虽文质彬彬,但这些年的戎马生涯,已把他锻炼得步履轻健了。他猫着腰,想靠近那只喜鹊,但喜鹊喳喳叫着,在空中绕了一圈,落在了前面一块石碑上。

调皮的小明升偷偷跑过去,他想从石碑后面逮住雀儿。那雀儿回头用长喙梳理自己的羽毛,从容不迫地屙一泡屎,又飞了。

“阿爹,这里有字,快来教我。”小明升趴在一块倒伏的石碑上,回头朝玉珍喊。

“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玉珍立于碑前,轻声地念诵着碑文。顷刻间,像有灵犀相通,他幻觉到碑后有一个神灵在瞪视着他,他惊得慌忙俯身叩拜:“玉珍何人,竟敢诵圣王口语,冒渎神灵,冒渎神灵了!祈望圣王恕罪,恕玉珍唐突,不恭不敬!”

彭氏立于玉珍身后不知所以。戴寿牵起小明升,也对着石碑拜了几拜,然后谆谆教训道:“这是大禹王对他妻儿说的一段话呀,辛壬之时,大禹娶了涂山氏为妻,癸甲之年生了儿子启,启就是在这儿呱呱落地出生的。那时洪水滔天,大禹王身执耒耜率民治水,他操劳民事胜过家事,曾三过家门而不入。这儿说的‘予弗子’,说得好心酸呵,明升娃娃,你知道吗,这是做父亲的在对儿子说:‘我实在没有时间呀,不能把你当儿子照看了!’”

小明升呆呆地望着戴寿伯伯,似懂非懂。彭氏夫人立于一旁,已掩袖而泣。

“愧对夫人和儿子了。”玉珍神色黯然,内疚有加:“这些年来,民不聊生,天下多事,玉珍我奉徐主之命,东征西讨,戎务缠身,在外身不离鞍马,在内手不离案牍,实在是抽不出闲暇来照看妻儿。这,这个苦衷……”

“玉珍,你别说了。”彭氏抹去珠泪,反倒显得冷静了:“至正二十年,徐主遇害,你在城南为徐主立庙,年年祭祀。托徐主在天之灵庇护,而今得了千里巴蜀一片沃土,蜀中百姓倒是稍有粗安,但你看见了吗,入蜀的红巾兄弟,却有人偷偷离蜀回湖广去了,军士们打完了仗,他们思念家乡,也挂念家中妻儿老小呀。”

“夫人所言极是。”戴寿见彭氏言罢又珠泪涟涟,他不由得劝慰了她几句。一阵唏嘘之后,他又叹息道:“主公还记得吗,当年我奉彭祖师之命,去随州寻你,不巧失之交臂。后又奉徐主之命,得率偏师相会于随州青山寨,自此追随主公效鞍马之劳。至正十七年,斗船入川购粮,在峡中遇杨汉义兵残部,探知重庆虚实,主公尚有疑虑,戴寿我力主入蜀,而今已有五年征战,方得驱逐元虏,恢复我华夏西蜀一方。眼下不过是大业初始,蜀民安居乐业,民心渐固。可主公觉察到了吗,确如夫人所言,主公麾下将士,思念归家,这军心渐散,唉,一旦涣散将如何收拾呀!”

“我已接到瞿塘军报,离蜀的逃卒被莫仁寿捉了不少。若照莫将军平日的脾气,非亲手戮之不可,但这次他只是怒冲冲地把逃卒们鞭挞一通,也任其去留了。莫将军说,这些红巾兄弟,并不是怕死,临阵脱逃,好些人家里都有无人赡养的老娘呵。”玉珍低语着,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无可奈何和忧心忡忡。

“主公,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吗?眼下局势,还有两条路可走,你能选择吗?”戴寿一张黧黑的脸上,总是挂着不愠不火的表情。

“军中谚曰,事犯愁,找戴寿。今日排难解忧,你尽管掏心窝子的话讲来。”玉珍邀戴寿同上涂山,也有山中幽静,正好问计于他的意思。

“武昌陈友谅,现在巩固了湖广地盘,又新占了江西,拥兵数十万,声势甚大,各路诸侯,都退避三舍,连交阯的南越王陈氏,也认他是同宗同祖,要与他结盟通好。主公,你能向他称臣吗?”

“陈友谅何人?一个弑君篡位的逆贼。我早已兵塞瞿塘,不与他往来。我不能臣服于他!”玉珍仍是低语,但口气坚定。

“建康朱元璋,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听说新近张士诚遣大将吕珍攻破安丰,刘福通被杀,朱元璋又逐走吕珍,迎小明王韩林儿居于滁州,实则已成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其前程未可量。主公,你能臣服于他么?”

“朱元璋乃皇觉寺烧火僧出身,其貌高颧长颔,待人阴鸷狡诈,其人可互通使节,慎勿交恶。如此足矣,其他皆非玉珍所欲。”

小个子黧黑脸的戴寿,不觉轻拊双掌,略显激动之后,转瞬仍是不紧不慢地陈述道:“此两条路行不通,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了。主公知道徐州起义的芝麻李吧,此人开仓赈饥,把家中仅存的一仓芝麻拿出来分给饥民,所以得了这样一个雅号。芝麻李登高一呼,徐州饥民无不响应。但其中有两个人值得细说,一个是打柴营生的彭二郎,一个是落魄书生赵君用。

“且说那一日,二郎在门前磨斧头,君用走过去便问,磨斧头干啥?二郎说准备上山打一捆柴,挑进城去也好换点米麦填肚皮。君用白了他一眼,厉声喝道,你还算一个男子汉吗,而今天下大乱,何处不得一碗饭吃?走,我们投芝麻李造反去。二郎愣了愣问,造反干啥?君用一语道破天机,造反干啥?造反就是取富贵呗!主公你想想,这也是快人快语,话丑理端。军士乃四方之人,他们舍生忘死,不就是奔着富贵二字来的吗?”

玉珍阴沉着脸已猜到了下面的话:“你是说,要有人坐了龙廷,他们才能心安么?”

戴寿缓缓地点了点头,却缄口不言了。沉默半晌,他才仰起头来,轻声哼起了近日城中流行的童谣。哼罢,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久蓄于心的话:

“天意人心可鉴,明王西行,分茅列土者,乃西入蜀,可得沃土千里而称王;莲台西渡,涂山天都者,昔日徐主建都蕲水,号称莲台省,而今涂山之下的重庆,乃是称帝建都之地。主公践祚,若能效法平素景仰已久的大禹王,此乃蜀民之福,也是华夏之幸!”

“你也想取富贵吗?”玉珍仍是低语。但不知他是在问别人,还是在问自己。

立于一旁的戴寿,不摇头也不点头,脸上表情不愠不恼,波澜不惊,但这却是一种任由他人发落的倔强。

彭氏本是妇道人家,不想插话。但夫君的一时窘态,又使她好生心疼,玉珍不是要人家掏心窝子的话讲么,人家掏心窝子了,你却不领情。彭氏心下也气恼,但她嘴上却说“好了好了,已经到江边了还争吵什么?”边说边牵着小明升上了渡船,回头她又故作轻松地笑闹了几句,调和了渡船上的气氛,她才相邀戴寿道:

“呃,戴大人,向大亨从瞿塘返渝省亲来了,明日是腊八日,老社长喜食粥,我办腊八粥招待他,意思是禳灾纳福,祈求来年好年辰。喔,文炳和刘祯先生也要来同叙。戴大人,玉珍昔日的老朋友难得一聚,明日你须早来,千万别迟到哟……”

玉珍行邸,彭氏操办的腊八宴好生热闹。桌上的腊八粥又名七宝五味粥,以腊肉丁、芡实、糯米、红枣、莲子、百合诸种果脯熬成,色呈七彩,味具五品,又配以农家自酿的村醪,红椒青菜之类的时蔬,完全是一年岁末,忙完了农家事得到闲暇,家人加亲友团聚一堂,和和融融,喜气洋洋扯家常的气氛。

玉珍偕夫人彭氏在主人位置的案几后落座。他今天很随意,身着一件赭红色的夹襦,除去了平日喜欢戴着的毡笠儿,笑盈盈地向客人们打招呼。他旁边的彭氏夫人,虽贵为王妃娘娘,但她依旧是平日的那一身布裙荆钗的打扮,一副贤淑农妇的模样。玉珍麾下的弟兄们她个个都熟悉,视他们如自己的亲兄弟。

“今日是家宴,来客都是自家弟兄,大家随便坐。村醪浊酒,农家菜蔬,不知合不合各位的口味?”彭氏以嫂夫人的身份,安排客人一一入座。

左右客座案几后,依次坐着戴寿、向大亨、张文炳、刘祯、明昭等一班在渝的僚属。重庆府的属官,一大拨人也喜气洋洋应邀入席。虽是冬日,但堂上人气甚旺,大伙都感觉温暖如春。这班僚属中,数向大亨最年长,过去在随州平林聚务农时,他是平林聚村里的社长,社长者,管村民农事的长者也。他与玉珍父亲是同辈人,玉珍一班弟兄,都尊称他为向叔。

众人相互寒暄,三三两两闲扯乡情,无拘无束,好不谈笑风生。席间,提到平林聚往事,老辈子向叔的话匣子就一下打开了,他先说到那个村塾先生的儿子邹兴,说这娃儿念书心不在焉,在他老子面前背诵子曰诗云,常常念错圣贤书,没少挨他爹的竹片儿打屁股。又说到村口铁匠铺铁匠莫仁寿,他脾气暴躁就像铁砧上迸跳的火星,一次有一个农家少妇到铁匠铺来取镰刀,那个甲主家的泼皮绿睛回回也尾随而至,他扯住少妇衣裙就在门口嬉笑调戏,莫铁匠一时性起,抡起巴掌打过去,竟打掉了绿睛回回两颗门牙,为此莫铁匠蹲了牢,还是玉珍、万胜两兄弟凑了些银两,探监时塞给看守的狱卒,才使铁匠在牢里免了吃苦头。说到骟猪匠吴友仁,向叔说他最刁,友仁到财主家,快刀儿骟牲口的时候,他这小子,总是对着高墙大院的阁楼窗口高声嚷嚷,我看你嚎,骟了你那卵子喂狗去,我看你嚎得了几时!

众人听得无不捧腹大笑。但向大亨不笑,他始终幽默地沉默着。早已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醺然了。这时,座间的刘祯附在戴寿耳边低语了几句,戴寿便离席给向大亨敬酒,趁机丢了一个眼色。大亨会意,他站起来向诸位客人拱了拱手,转头对玉珍道:

“主公,席间无以为乐,能听我唱一曲村野小调解解闷吗?”

玉珍和彭氏都笑着应允。

向大亨清了清嗓门,以浓重的随州乡音哼唱道:

“社长排门告示,但有的差使无推故。这差使不寻常,一壁厢纳草除根,一边又要差夫索应付。又言是车驾,都说是銮舆,今日还乡故。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着酒葫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来(刚浆洗)的绸衫,畅好是妆幺(装模作样)大户。”

向大亨向叔原本是一张苦瓜脸,哼唱曲儿又喜欢耸动那一对秃尾巴似的眉毛,这一曲流行于随州乡下的《高祖还乡》,说的是汉高祖刘邦当了皇帝佬儿后衣锦还乡,乡民却来揭他老底的故事,众人听来好生滑稽,都边笑边拊着掌,为这支曲儿叩着节拍唱下去。唱到末阕,大亨老叔停了停,一扬脖子,饮了一大口醇醪润润喉咙,他又捏腔捏调唱了起来:

“黄罗伞柄天生曲,车前八个天曹判,车后若干递送夫,几个多娇女,一般穿着,一样妆梳。那大汉下得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屈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着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熟,气破我胸脯。你须身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根底)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无重数。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秤,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胡突(糊涂)处,明标着册历,现放着文书。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捉住?白什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

大伙儿闲扯那个地痞流氓汉高祖刘三,无不笑得前仰后合。彭氏也笑道:

“向叔,你还想回随州做社长,挨家挨户告知乡邻穿戴齐整,好迎接皇帝佬儿返乡么?”

“咋不想?若是我主公做了皇帝,那品行,那人望,就比汉高祖刘三强多了!”向大亨一下收敛了脸上的幽默,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泗上村的地痞刘三,乘时而起,能坐龙廷,我主公又何尝不可!”刘祯先生也从座间站起来附议。

“先生不可妄议。秦末乱世,自有真龙天子出。而今中原板荡,群雄逐鹿,鹿死谁手,岂可强求?”玉珍望着日夕侍讲书史的刘先生,想拿话搪塞其口。

刘祯与戴寿相视而颔首,戴寿不慌不忙站起来,他那犟驴脾气又发作了:“今日何日,元廷昏君当道,群奸乱国,我红巾豪杰乘时而起,拯民于水火,征战已十余年,已有南中国半壁河山,龙兴之运,必在我红巾豪杰中。诸位纵观江南群英,论贤论德,大仁大义者,谁能出我主公之上?”

“戴公所言极是。”张文炳接过话茬,又以机警的目光瞟了刘祯一眼,也摆出一副劝进功臣的模样:“明公入川,旌旗所指,攻必克,战必胜,铲除元虏,也为我故主报了杀身之仇。义兵归义,已是一家。将士皆言,明公宽仁厚德,岂非明王出世,胜过我再生父母!听说瞿塘的莫仁寿莫将军,保宁的吴友仁吴将军,已远征云南的万胜万将军,邹兴邹将军,皆有书信传来,劝我主公,非早日登基不可。”

“万户大人说对了。”向大亨瞥了文炳一眼,又迅疾与刘、戴二人交换了眼色:“诸位知道当年平林聚一个隐而不传的秘事么,那年玉珍母临盆之夜,忽梦弥勒入室,梦醒之后,生下玉珍。玉珍出生满月那天,又忽遇一跛足袒腹的布袋僧前来致贺,口诵偈语曰:我佛即佛,我佛非佛;弥勒降世,家家皆福。岂非天下人言,弥勒降生,明王出世,其兆乃在我主公!天心可鉴如此。而今天下归心,诸将拥戴,称帝创业,正其时也!”

“玉珍何人,不过昔日平林聚一农家子。当年青山寨举义旗,戴公携我投在徐主麾下,我辈兄弟,皆立誓驱逐元虏,恢复中夏。玉珍我只望能扫平中原,捷报献于徐主灵前,其他岂是玉珍所图!”玉珍依然是扯家常的口气,很平和,也很随意。

向大亨却急了。他拿目光催逼戴寿,戴寿与刘祯交换了眼色,又赶紧以目光催逼文炳。文炳迅疾暗示陪于末座的明昭,明昭会意,他顿时离座而起,高声嚷道:“孩儿给义父敬酒!”边说边举杯走到玉珍案前,伏地一连三叩头,叩罢又大呼:

“今日之事,义父不做皇帝谁做皇帝!”

未待众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乖巧伶俐的明昭,瞬时便从怀中掏出一袭黄袍,趁玉珍不备,已加于其身矣!

众人见状,惊愕片刻皆无不醒豁过来,戴寿、向大亨、张文炳、刘祯及重庆府一干属官,纷纷离座叩拜。刹那间,一片山呼万岁之声,如春雷骤起,滚滚直前,其势谁也无法阻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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