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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安生的第四夜

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

——博尔赫斯

1

一连几天,索萧木都被关在房里。她没有吃莫洛给她投放的食物。那些馒头和包子滚了一地。

傍晚,莫洛过来取稿子,顺便带走了他的笔记本电脑。那台电脑索萧木也想偷着翻看,可惜的是开机密码她没有。现在,她知道莫洛要上网贴东西了。可是这儿能联网?她寻思。如果不能的话,那么他会去哪里呢?凤古梨枝镇?不可能。因为渡船坏了,据说需要七天之后才能修好才能恢复运营。那么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索萧木越是好奇,心中越是不安。那些被莫洛取走的文字,是她没日没夜胡乱写就的,她还挺动情,她尽量模仿莫洛给她看过的那些原稿子的风格。可似乎莫洛还是不太满意。不过他也就是说了几声,并未完全否定。所以索萧木决定等他再过来时,就问他什么时候放她出去。她想他不会玩太大,也许就是跟她闹闹。像他长得如此帅气的男孩子一般都有点怪脾气,容易反复无常,大多是被娇宠惯了的缘故。

幸运的是,这些天她的腿没怎么疼,莫洛给她的药水挺管用,她想不愧是从国外带来的东西,就是有效果。这样一想她倒是开心了,如果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药水的话,自己的腿是否就能痊愈呢?她一想到痊愈就兴奋。但是这兴奋未能持续多久,也就五六分钟吧,因为她实在是不知道什么程度叫痊愈。假如让她描述自己伤口的症状,她也说不清,她只是不相信医生的话罢了。医生和父母一直告诉给她的是一个事实,她偏执地以为的又是一个事实。她对别人缺少信任。

可能是腿的问题想的太多了,这让她感觉脑部严重缺氧。屋里黑洞洞的,看不见任何她想要看见的东西。她闭上眼睛。她又觉得鼻孔痒痒的,似有些极小的虫子在蠕动。她便睁开她那双弯月似的眼睛,有些困难,上下眼皮顽固地想要继续粘连。

萧,你还好么?好几天没跟你说话,可想你了。

突然,一个阴冷的声音在索萧木耳旁响起。

索萧木没吭声。她已经不害怕了,她想这是佟沿见阴魂不散。这些天的经历和反思让她相信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那就是寄存人灵魂的地方。有的活人灵魂在那里,有些死人的灵魂也在那里,总之一切委屈的无辜的险恶的温良的灵魂都在那里经过或者驻扎。

迷迷糊糊中她又开始头疼,这是最近新添的一个毛病,她清楚地知道虚弱之身最容易遭到各种病魔的侵袭,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不虚弱,她直接承认了和面对着自己虚弱,甚至她还想长此下去是不是会死掉?

哈哈,萧,你在想什么,我跟你说话你都听不见吗?

不,我听得见,佟沿见,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你来吓唬我也没有什么意义,你还是走吧,安安生生的,也许哪天我就找你去了,我们还是朋友。

朋友?哈,你想得太简单了吧?如果我们是朋友,那爱情算什么东西?

你又提爱情,好吧,你每次来我都不敢提到爱情,我不原意再用真实来伤害你幻想的爱情,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它……既然你来了,自己找地方坐吧,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根本看不到你的形体。

我没有身体,我的身体被车和石头压得粉碎。

就算是,你不用用恐怖的语气来吓唬我。你看我现在的处境比你好不到哪儿去,我被一个跟我一样犯了神经病的人软禁了,有可能再也出不去。这样的结果你比较满意,对吧?

我就漂浮在你的身边,我充满了腥臭味,我的身体是洁净的,却充满了腐烂的腥臭味。

好吧,好吧,佟沿见,我们是不是该提到我们的过去?你有眼睛吗?能看到字吗?如果能,我给你看这些天来我记的日记。如果不能,我念给你听。我念的时候我保证心平气和,你也要听的心平气和。

我有眼睛,可是我的眼睛是两只黑的洞穴。

那我念。你听吧,佟沿见。

2

索萧木打开她随身的日记本,古铜色,巴掌大小。

夜很静,她开始了一个人的朗诵,哦,不,是“念”:

A

今天我无话可说,我失败了,我从舞台上羞恼地跑下来。外面的空气很脏,我哭了,然后就想要呕吐。

佟沿见说他爱我,可是我根本就不能告诉他我很不喜欢跟他交往了。不是喜新厌旧,不是见异思迁,是真的疲倦了。我的疲倦来自于我本身。

B

说好了佟沿见来接我,我打算今天跟他说明白。如果他同意分手我们就还是朋友,如果他不同意我想我不要再跟他说任何一句话。

天气很不好,有很大的雾,他的车子怎么还没到?

C

佟沿见,他们说你死了我不信。

我在殡仪馆外边,我比任何人都难过。

晚上,我躲在被窝中哭,不给他们听见,我哭的是你,佟沿见,我对不起你。

D

佟沿见,这些天恐怕你要成为我的日记的主角了,我没有一刻不想起你。我不是说想念你,而是说想起你。可这要怎么解释?我知道这个感觉只有我自己知道,连你都无法明白。如果你在天有灵,通过你的灵魂的启示你能懂我该多好。

我恨我自己。

E

我的腿不会好了,如果它们不会好,你也不必恨我了,我们扯平了。你看,你丢失的是生命,而我丢失的是跟生命一样的东西。

我拒绝他们骗我。我打算出院以后去另一个世界找你,可又不是太情愿,因为我实在怕与你继续争吵。

F

索青说你会找我报仇,她说冤死的人会化成厉鬼。可你不是冤死的啊,我没有害你,是你开车开到了沟里,你大声喊要跟我一起殉情,可老天爷只收留了痴情的你,那么我活下来了是不是就证明我很绝情呢?

大概是老天爷不同意你那个“殉情”的字眼,因为我不够爱你,所以等式不成立,所以我没有跟你一起死掉。

G

在家闷着许多天了,我想要出去走走,否则我会疯掉。别看我很安静,谁知道我的安静之下埋藏着的疯狂呢?我是个神经病隐形患者,说不定哪天一发作就完蛋了。

做个神经病也许没什么不好,杀人可以不负责任,自残也可以不负责任,甚至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宣泄胸中不被主流社会所承认的各种情绪。

最近常常做梦,很激烈,醒来之后就浑身发冷。

弗洛伊德说人一生下来就是神经病,他说这是一个半真理。人并非生下来就是神经病,但不妙的是他生在了一个神经病的人类里,周遭的社会迟早会把每一个人逼成神经病。

但愿我的神经病不是有人逼迫于我,而是我欠我自己一个完整所以才患上的。

H

尹跳跳是谁?吴序是谁?

这是有人在愚弄我么?还是真有此事?不管了,反正是要出门的,去哪里不是去呢?去梨枝镇看看也好。凡是神秘的东西必定是有故事的。

I

一上路就再无回头了。这里是冷榕县,我住在一个很像河豚的男孩子家里。刚刚吃了半个药片,一个被我叫做乌鸦人的伙伴给开的药方,他说我的病需要消炎,也许他是对的,就吃吧,反正我不怕谁给我下药。其实我还真想了,想如果他要给我下药的话,他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呢?如果是取我性命随便,如果是钱财哈哈那么他打算错了,但如果是……不好,如果他看重了我的……我突然又害怕起来。要是他真的动机不纯,给我吃蒙药,然后对我非礼该怎么办?看过很多电视剧,一般女人吃了蒙药,就没有反抗的力气了,想寻死也死不掉,那该是多么屈辱的事。真的不敢想象。假如河豚和乌鸦人是一伙的那就更麻烦了。轮奸?天,我担心得要命。幸亏药片太苦,我刚才只是吃下半片,这剩下的一大把我看算了,不要吃了。

我还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否则我会疯掉。尽管我老是说自己是个喜欢冷清的人,可是如果连跟自己对话的自由都没有了,那才真的是寂寞到了极限。我不喜欢。

J

终于摆脱了乌鸦人。

终于到了邮件中所说的梨枝镇。

一切都不像我想象。

这儿充满了荒凉的气息,没有太多的人经过。根本找不到所谓的正宗的游人。那么为什么要有客栈之类的地方呢?给谁住?

我遇见的那个叫莫洛的人也真是奇怪,别看长了一张帅气的脸,可就是看起来不太舒服,大概是面生的缘故吧。

他告诉我这里闹鬼,我心跳加速,但是没过多久我又平静了,我想也许是佟沿见跟着我来了。管他呢,如果他再出现我一定要告诉他,千万不要这么无聊了,我跟他的冤仇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真的,我没有要害他。那天的车祸经过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是他有意要把我带到沟里,是他有意的。

可我毕竟是人,如果他真是鬼的话,我在明处他于暗处,我们不公平。

K

莫洛逼我帮他写小说,我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何在。难道就是为了卖弄虚荣?可又不像。那是为什么呢?难道真的是精神病?

我真不想写,不是我笨蛋,是我太烦跟着他的老故事续下去。但后来我写了,且越写越顺手。我就发现写作实在是一个可以救赎灵魂的事情。在帮他写故事的时候,我幻想我就是故事中的人,爱的荒唐而艰难,不过这也比现实中的我强一些。

我还把我父母之间的一些小事情做了一个扩展和延伸,用到故事中,不过更多的还是杜撰的。

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说,我偷看过我母亲的日记。可惜的是我看到的只是断断续续的三四页,看不出个所以然。

3

够了么?佟沿见?我的日记每天就记录这些糟糕的充满疑问的情绪。我敢保证它的真实性,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你们怀疑我对生活撒了谎,就请去翻看我的日记,在那里我不会撒谎。你看,这是真的吧,那天车祸是你故意要把车开到沟里的。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就那么恨我?

索萧木一边抚摩巴掌大的笔记本,一边喃喃道。

稍顷,她又大声喊:佟沿见,佟沿见,你出来,你出来……

没有人回应她。她说人鬼寂寥。

后半夜时,她感觉寒冷,连牙齿也开始发抖,咯吱咯吱——她似乎要咬碎什么。

被褥很厚,裹在身上像蛇。在寒冷的冬天,就该这个姿势,慢慢进入人生的冬眠吧,她期许。

她反复念叨“梨枝镇”三个字。这真是个改写命运的地方么?它那么荒凉,没有便利的交通,没有像模像样的饭店和商店,什么都没有,似乎连壮年人都少见。多是老人和孩子。

一想到老人,索萧木忽地从床上跳下来:

糟糕,真的很糟糕,还欠人一碗拉面钱呢?

于是她也顾不得此时夜有多深,她对着窗户高喊莫洛的名字,她要出去还钱,她保证她还了钱就回来。

她的声音传出去,在寂静的夜空上盘旋,虽然传不太远,但足够让从外面走进来的莫洛听了个耳廓满满的。只见他拧开大门门栓,径直朝索萧木的房间走来:你吵什么?

故事我帮你写完了,为什么还不放开我?难道你不怕遭到惩罚吗?私自扣押人口是犯法的。索萧木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少来这套,别拿法律压我。我说让你存在你就存在,我说让你消失那么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你就得消失了。哈哈,你不是说过你是从家出走的吗,那你继续出走一辈子好了。

莫洛——你疯了。

疯子是我,可你也是。

好,我也是。我听你的,但你得帮我做一件事,帮我把这两块钱给拉面张送去,我欠下的。我不想在活着的时候欠别人什么了,尤其是金钱。

拉面张?好吧,等我有兴趣的时候。

莫洛说完就走。

索萧木无奈,第一次真正流泪,从离家出走至今。

4

话说另一头。自从索萧木在拉面张那儿白吃了一大碗拉面后,她就再也没有露过脸,为此拉面张很恼火。倒不是为两三块钱,他就是看不惯年轻人信口雌黄的张狂劲儿,难道遵守个约定有恁难?

第四天傍晚,他早早收了面摊,一个人叼根烟斗回家去。途中,他正好能看见“月光村落”客栈,要说平时呢他会低了头走过去,或者从另一条小道抄过去,但是今天不同,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走到“月光村落”跟前停下,并朝里看了看。他听欠了他面钱的女孩说过就住这儿。他在心里又一次申明:他之所以停下来,并不是为讨债,他只是希望能碰到那女孩。如果真给他碰到的话,哼,他一定会一定会狠狠地教训她一顿。当然他不打人,他是要给她讲大道理,讲做人之道、生意之道。童叟无欺,诚信公正,这才是硬道理。难道一个大学生样子的女孩就不该懂这个么?唉,世风日下啊。

这么想着,他继续把脑袋朝虚掩着外门的“月光村落”探了探,他睁大眼睛——

只见一条黑影在一间厢房的墙根下猫着,间或踱步。大约五六分钟之后那厢房的灯灭了,那黑影就站起来,凑到窗户跟前朝里看。由于这天晚上月光出奇得好,所以拉面张能清楚地看到那黑影的身材,高高瘦瘦的,腰背稍微有些驼,不知是故意站成的姿势还是本身的毛病。

起初拉面张也就是好奇,并没多想,可再一寻思就觉得不对劲,他早就听说这家客店不接待客人了,为什么女孩偏偏还说住在这里呢?会不会是女孩撒谎?不像。那是?他知道这镇上客店也并不多,也就三家。他记得“月光村落”和最老的那家店在前年就宣告停业了。也难怪,一个小镇子干啥要三个客店呢?一个已经绰绰有余。从拉面张来到这个镇上,他就没见过镇上有真正的大批的观光者走动。好在“月光村落”和最早停业的那家都是用自家的老房子改建的客店,至于住人与不住人对开店者来讲都没多大损失,顶多是搭上一个人的整功夫守着店面浪费点儿时间罢了。但另外一处,就是至今仍然营业的名叫“悦来桃源”的那家就不同了,养了俩老服务员,苦撑着,每月除了水电开支外,还得给俩人发工资。要说发两个工资也不要紧,关键是没生意可做啊,为此老板叫苦不迭。昨天晚上和今天中午,那老板就是在拉面张的面摊吃的拉面,拉面张也第一次领教了一个大男人的唠叨劲儿,那老板直呼上当上当,说真不该来这个鬼地方做生意。拉面张就声声附和,说梨枝镇不是凤古梨枝镇,根本就没人过来逛,说这儿四季如春纯属造谣,仅凭一本明清时候的烂书古铜就能证明这是宝地啦?那老板仿佛找到了知音般动情地说,就是就是,纯属蒙人,纯属投资开发商的把戏,我算看透了,这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城市人都聪明着呢,谁原意花钱来小山旮旯找寂寞啊,天一黑就没个人影,真他妈的发蒙。拉面张说要是论上当估计你这不算,日后这地儿总要被人认识的。那老板就问什么时候?拉面张说等城市人挤得透不过气来,他们就来旅游啦,你呢就有钱可赚了。老板摇头叹气,一连吃了三大碗拉面还吵吵不饱,拉面张却是不肯再卖给他。照这么说来,“悦来桃源”是没住客的,欠面钱的女孩也不在他处。那么这个女孩又是怎么住进了本来就关门停业的“月光村落”呢?好像听说那“月光村落”的新主人形象和气质都蛮像个艺术家,不跟寻常人打交道,一年前就是他收购了“江苑”(“月光村落”更名前的名字),却并不做生意。总之呢这个“月光村落”对于镇上的人来讲是个谜,只是大家谁也没有兴趣和劲头去揭谜罢了。各自为营,相安无事,互不打探,是这个镇上的老风气。像今天这老张头心生诸多疑惑就是犯了禁忌。或者这也是梨枝镇止步不前的一个原因吧。但凡热闹的地方有攻击才有进步,社会发展的大框架就是这样的。它正好印证了清高者必荒凉的道理,对城对村落对人皆是如此。

就这样,拉面张学会思考了,哦,不,是开始思考了——他开始思考欠面钱的女孩和梨枝镇的经济发展问题。这使得他充满了好奇心。人就是如此,一旦好奇心的阀门开启,欲进入的空间则会越来越大。

5

拉面张轻轻地推那两扇大木头门,他也没料到会这样——那门居然没声息地就开了。接下来拉面张就看到了更为惊奇的一幕:

在二楼的阳台上(那所谓的阳台其实很宽,不知道古时建筑师们是怎么设计的采光度)有一把藤条椅子,而那把藤条椅子上居然光光地躺着一个人。他能确定那是人,肯定这是一活人,赤条条的活人。

他决定看下去。他猫腰进入。像贼。

大门的右侧有一棵合抱的大树,树干足以遮挡住他,给他一个窥探的机会。

这仿佛是滑稽的,一个老年男人,在一棵大树的掩护下,看到了一具青年男人的充满张力的肉身。

月光之下必定有阴影。

如此,那赤裸的身体的一半都在黑暗中了。另外一半却清晰地呈现在月光下,甚至能够分明血管的脉络。不过倘若要他数数那些血管脉络的根数,他就做不到了,毕竟人到一定的年岁视力就会下降,无论心中多么澄明。

雄健的二头肌,油光的泛着欲望的肌肉块……这都挑拨着拉面张的愤怒:谁没有年轻过?你以为你一晚上可以战争几个回合?男人还不都是那回事。

这简直是屈辱,映射到拉面张眼里的屈辱。他决定报复,他猫腰向前移动。此时你看他已经忘记了他本来的目的。能不能遇见那个欠下两块钱的女孩已经不再重要,关键是他遇见了刺激他,令他倍感屈辱的人。是的,一再地提到了“屈辱”这个词语,因为拉面张真被激怒了。

每个人的内心都潜藏着嫉妒与罪孽的酵母,遇到合适的空间,它会迅速膨胀。

那么,就是到了跟前我又该做什么呢?拉面张继续移动他老迈的脚步,他不断地在头脑中命令自己做出一个决断:是不是要警告他,以后不许光身子?不行,好像他光身子是他的自由……那就告诉他光着身子有辱镇风,维护梨枝镇的形象人人有责。再说了要万一给女客看到就更更不好了。对,女客,可以提到女客。就说那个吃面欠钱的女孩。

拉面张终于依靠顽强的毅力挪到楼下位置,他抬头,那具雄健的身体正好翻了个身,他看到那团惹眼的东西,一个男人的阳刚之物,它——它居然是坚硬的,挺拔的,冲刺的姿势。拉面张顿时没有了要吵闹的念头,他打消了,对,他打消了教育人训斥人的念头。这该如何赞美呢。如此美好的器物。

他退回去。以他自己都不曾觉察出的欢愉的姿势。

6

拉面张回到他居住的小家。很冷清。

回想刚才的一幕,他就觉得自己小腹之下的地段开始发热,那来自生命之底的阳刚之气开始复苏。

原来,他竟然这么渴望一场战役。是的,他又重新巩固了他心中的臆想“他要一场战役”。

然而这一切该怎么说起呢。现在请允许我做为一个讲述者,再带你走回去……

嗯,应该是在几十年前,拉面张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时。那时候他不做拉面,也不是令人生厌的秃顶。他有浓密的头发、眉毛,有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有厚实的身板,有聪敏的头脑,这一切都给他构成了一个立体的招惹人喜欢的形象。于是有人说他就像银屏上的英雄。他有些欣喜也有些懊恼:凭什么就只能是电影上的英雄呢?

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它逆反得很,它不依你的意愿为主导,却往往被你的某一时刻下的另外一小束意志所掌控、更改,从而面目全非。

他就是。

时间回放,1950年12月。他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在一场无名的小战役中他怀揣了豪情壮志,奔跑,战斗,再奔跑。后来他与挺进队的主力部分走散。深陷丛林后,他身边只有两个战友了。我们权且说一号、二号、三号队员吧,他这样以为的,他自称自己是一号。他们继续挺进着,他们说必须及早找到主力。然而陌生的地理环境还是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困难。他们绕了一个下午依旧没能绕出这片森林。同时,耳旁划过的零星子弹的风声告诉他们——已经暴露了。不过对方好像不能确定他们的人数,他们也不能确定敌人的人数。这是一场生命的对抗赛。他和他的战友都说好了要小心不能轻举妄动。时间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天黑下来的时候,状况更糟糕,凭借以往的作战经验他们知道被包围了,而敌人为什么还不出手他们也搞不清楚。突围吧,二号战友说。他们做好决斗的准备。分散成三角形,各自为营,又互相联系。然而这时候他脚下的泥土一松,他滑了一下,尔后跌进一个洞里。起初他惊呆了,他的耳旁响起枪击声和战友的喊叫声。他身处洞穴,他要爬出去,可他爬的动作引发了泥土更大面积的松动,奇迹发生了,洞穴的一侧居然有一张潮湿发霉的木板,他挪动了木板,看到一个狭窄的通道,刚好够他猫着腰穿过去,他什么也没想就穿过去了,这样他就出了敌人的包围圈。他飞快地朝他以为的安全的地方奔跑,身后响着更加激烈的枪击声。他没有回头,是以逃跑的姿势没有回头。

此后,这事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因为二号三号战友都牺牲了。他顺利地找到主力部队,大家祝贺他回来。可接下来的日子,他能安生吗?灵魂深处总有一个小人儿嘲笑他,大骂他是逃兵,说他居然会飞也似的离开那个小战场,他告诫那小人儿说自己是不得以,小人儿更狂傲地笑:不得以,是啊,人生处处不得以,多好的借口,名副其实的逃兵!他无言。他是面对灵魂的,所以他不能坚持他假借的那些理由。

他痛苦。直到退役,他都没有安宁过。应该说直到年老他都没有放过自己。最后他退居到乡下,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从不与人发生争执,也不寻求勇敢的名声。但这似乎是假象。是的,假象。时至今日,他刚刚在月光村落看到——晒月光浴的赤裸的青年的身体,他就激动。这对他先是嘲讽,后是鼓励,让他明白了他内心深处对勇敢与凶猛还是那么渴望和向往。如此说来他承认了,承认这些年来他的隐居是一个强制的假象,其实他一直在期待一场战役,好洗刷烙在心灵上的逃兵的耻辱。

现在,这感觉复苏了。

他的拳头咯吱咯吱在响动。他太希望有大批的军队现在在某方发起事端,那么他就可以报名上战场了。什么?年老?不,他不承认。他以为自己是强壮的,他能够驰骋疆场像一头发情的牦牛,或者像猛虎。这么想着他的确就梦到了战场,梦到了他一个人与一百人的决斗,血流成河,死伤无数,他是最终的胜利者。虽然他还梦到自己失掉了一只胳膊,可这算什么?太无足轻重了。但凡英雄哪怕肢体残缺也还是英雄,而狗熊无论多健美也顶多是一只没头脑的动物罢了。他终于洗刷掉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屈辱。他幸福地喊:冲啊!

这时候窗外正好有狗的吠声,他被惊醒,梦散了,一切也都消失了。好残酷。他浑身发抖,他用一根棍子结束了窗台下那只狗的性命。

他发疯了一般在屋子里、院子里乱跳。

但是你以为第二天他不能再去卖面了吗?否。他依旧是那个做拉面的拉面张。

7

索萧木知道自己真的被囚禁了,被一个情绪反复无常的年轻男人。

索萧木敲击着窗户大声喊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这该死的莫洛!

安静些,尹跳跳,请你安静些,不知道我在晒月光浴么。

莫洛的声音低沉,不响亮,在夜色下缓缓传递,透出一种不确定的冷静。

莫洛,你开门——

索萧木继续敲击窗户,但明显的她的声音底气不足了。

她犹豫,恐慌,忙乱。惧怕这黑夜的黑。她感觉胸口有那么一股子浊气正在往身体的无数个毛孔遣派,由不得掌控。她整个人是虚弱的。尤其是刚刚经历了上一场“日记朗诵”后。

说到那日记,她也是一本正经要念给佟沿见的魂魄来听的,可佟沿见呢居然就没反应,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那么看来这一切都是徒劳。连救赎、忏悔也显得多余。因此,她停止了救生的呼叫。她不再奢望莫洛会给她打开囚禁的门。

但她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她让莫洛帮她去给拉面张送钱,不多,也就是一块五毛,一小碗拉面的价钱。莫洛答应下来,说回头他会照做。

莫洛冷笑。

这冷像利剑,穿透她的小腹,突然她的小腹就有了剧烈的疼痛感。凭借经验她猜测大概是快来例假了。她算计了一下时间,例假已经拖延两个多月没有来过。她莫名奇怪地害怕了:糟糕,不会是怀孕了吧?

她联想起她跟佟沿见的性爱生活,她就不安。她不想再与佟沿见再有任何瓜葛,尤其是不想生育他的孩子。首先她以为在丧失了爱情的前提下孕育的孩子一定也是个寡淡的无情的孩子,其次她不喜欢“遗腹子”这个词语和这个称谓。她认为那会是一种凌厉的辱没。

想呕吐对吗?莫洛在窗外问道。

天啊,怎么可能?难道这个家伙真会异术?再或者佟沿见的魂找过他,告诉了他一些所谓的真相?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因此她虚张声势地说道:今天其实不太冷。

我是说你如果不想吐的话,证明你好运。

哦?

很奇怪吗?

是的。

不奇怪,自己好好想想就会知道,什么也不为怪。

莫洛,你别在窗口站着了,没用,我不愿意继续与你说话。

那是你心虚。

我心虚什么?

你心虚什么你知道。哈哈。

我没有跟他睡觉,我只是喝酒喝多了,我只是脱光了衣服被他抱着……

索萧木一口气说出一大串令她自己也惊讶的话来。

看来人在心虚的时候确实也会产生神经错乱的可能,比方说你,你就是,尹跳跳。

你胡说,哦,不,是我胡说了……是我胡说了。你走吧,走吧莫洛,离开这个窗口,回你的房间去。

索萧木为自己是失态言语羞愧不已,下定决心真的就闭口不再多说一句话。

莫洛临走发话:尹跳跳,这是第四天的晚上,我很有耐心等到第五天,我看第五天你要对我说什么。

哦,第五天,明天就是了。等着吧。究竟会发生什么呢?或者下一秒钟又会发生什么呢?

索萧木不再思想。

生活充满了变数与不可知。

有时候抗争与逃逸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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