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会使人落泪,而人们都不喜欢别人看见自己流泪,就象鱼一样,一旦给鱼叉叉痛了,就往深水里钻。
——亨利克·显克微支
1
这是一处很不错的房子,三层建筑,模拟古欧洲风格,座落于市郊。安静。显气质。天空有鸟雀,四周有大片的人工种植的灌木丛。
索萧木——
有人抬高声调喊。
嗯,就来。
被唤作索萧木的女孩便轻巧地跳出房间,像一只潜伏了良久的翅膀好看的蝶。
索青呢?那声音又问。
哦,大概还没醒吧。
没有——索青我——没——睡——懒觉!又一个女孩的声音传来。
这是早上。
真奇怪,没睡懒觉?有人嘟囔。
是啊,真奇怪,我也觉得奇怪。索青自言自语,依旧赖在床上。
索青躺着发呆。她不关心外面的一切。
她在想:这些天来她关注的一个叫“没落光年”的博客怎么就停止了?博主说不写就不写,很奇怪。好像这是他第二次说不写了,希望他能跟第一次一样,在休息了两日之后突然蹦出来,继续更新。他或者他的小说都是奇怪的,不同常人的。
是的,很奇怪。由此断定这写博的人一定是一个表现欲极强烈的人,但他又很没耐性,缺少规则感,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个游戏人间的大孩子,也有可能是位老男人。这都未可知。因为网络上下,习惯蒙着面纱的人太多了。
索青为自己的这番推断自鸣得意,她蹭地跳下床来,快速穿衣,洗漱,收拾妆容,打算回学校去。她本是北京爱播私立中学的高二在读生,这两天因闹肚子才请假在家的。可现在肚子不疼了,寂寞的虫子却在她肠胃里胡乱蠕动,痒痒的,让她更受不了了。她习惯了雷厉风行。在周围人眼里她一直都是个另类的女孩,爱逃课,爱起哄,爱玩耍。比方说前段日子,她看了一部叫什么门的街舞电影后,就热血沸腾,立马纠集了三个男孩跑到闹市跳街舞,结果造成交通阻塞,他们被交警狠狠地训了。当那个身材最魁梧年龄也最大的交警问她为什么来这儿闹时,她竟然很冷静地说:为了跳舞给他看啊。他是谁?老交警继续问话。就是站在马路牙子上长得最帅指挥得也最帅的那个警察啊。她据实交代了。老交警摇摇头,似乎在看天外来物,前前后后把她给瞅了遍。最后,老交警写了一张字条递给身边的工作人员,便离开了。而索青她们则被带到马路旁边,由两个面容冷峻的交警叔叔继续看管。接下来是索青父母的尴尬登场,他们被通知前来认领孩子,另交罚金。索青觉得过意不去,就低头假装说对不起。
唉,你就不能学学你姐?母亲说道。
我干嘛要学她?她低声反驳。
本来她就不愿意母亲老拿她跟科班学舞出身的姐姐索萧木相比,可偏偏这时候闻讯赶来的索萧木又嘲讽了她一顿,甚至还说出她跳街舞是低级趣味之类的话。
她倍受打击。她无法忍受索萧木长久以来对她的轻视。她发誓坚决不去支持索萧木将要参加的舞蹈比赛了,也不帮她拉票,甚至还让死党们给索萧木的对手投票。这一切,索萧木当然不会知道。
有时候这个世界就是荒唐,明明相近的人却往往走得最远,明明相亲的人却心生恨意不得化解。没办法,当你对周围的状况束手无策时,你只有漠视,要么你就一言不发。再要么你就去完成这个故事。是的,这之后就该继续另一个故事了。环环相扣,环环相生,无关有关,疏离紧密。总之,当你以为这一切都是错乱的时候,它本质上却清明透彻极了。生活无有逻辑,情爱无有逻辑,如一位哲人所言:逻辑是一个娼妓,一个妓女。它可以支持,它也可以反对,它不属于任何人。
那么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是不能够认同和理解的呢?
闭上眼睛,幻想一场华丽焰火吧。人生也不过这般,起起落落。
相似舞台。相似街心。
2
几天之后。
舞台上灯光刺目,主持人正在宣布华都第七届“炫舞飞星”大奖赛一二三等奖的获得者。鲜花。掌声。兴奋的脸孔。尖叫。咒骂。
甚至也有夹杂着各种欲念的粘稠而坚硬的织结物。
汇集。分散。随了夜风一点一点儿地坠。
这容易让人想起童话,天使,与小身板的魔鬼。
舞台下,是宽敞昏暗的观众席。不知什么时候,后门被一股潮湿的夜风掀开,后排就坐的人的脊背就明显地感觉到了寒意,于是有人起身关门。
一个化了浓妆的女孩抢在那人关门前挤出去,跑得飞快,像幽灵。
有人咳嗽。
女孩跑远。
洗手间里,一对肤色不同的男生在激烈接吻。
跑了多久呢?女孩累了,躺在诺大的草坪上喘气。
喂,接电话,接电话,可恶的,可恶的。
女孩的手机跳出如此这般的短信,前后三遍。她知道是谁所发。她按下回拨键:找我?
索萧木,你个笨蛋,你个超级大笨蛋,你干嘛躲开我?对方不依不饶大声责骂。
被叫做索萧木的女孩也不吱声,只轻蔑一笑,啪的便关了手机。
她重新躺回到那片软绵的草地上。远处传来亢奋而噪杂的颁奖音乐,还有起伏的本该也属于她一份的掌声。
但事实是没有了。
只剩懊恼,羞怯,不平,愤恨……她也说不清楚当下的诸多情绪。如此,我们或者可以引用开头我们说过的话——-这是:
夹杂着各种欲念的粘稠而坚硬的织结物。
物体霸道,满满地填充她的内心。
这怪谁?败者向来是屈辱的,谁让自己失败了呢。
回想上一届“炫舞飞星”大奖赛,她是银杯获得者,然而今年却没有能进前十,显然这打击是残酷的。
她——索萧木,有些挺不住了。
难道真像索青所言,要想得高分就必须拉拢贿赂评委?不,不会的。艺术就是艺术,它绝不依人的社会交际关系和其它肮脏逢迎行为而定高下。
如那位被各种肤色的人们奉为“未被加冕的舞蹈女皇”的女人——皮娜·鲍什。她逢迎过谁?甚至她都不会讨好观众,她跳舞只给自己。
索萧木崇拜她,一直把她当做自己唯一的偶像。
她喜欢她以犀利的目光对社会弊端的审视姿态,喜欢她舞蹈精神所表现的主题,爱情与恐惧、渴望与孤独、挫败与恐怖、女童、死亡、回忆、遗忘。她一生都在为对抗恐惧而舞蹈。
皮娜·鲍什说,我跳舞因为我悲伤。
索萧木说,是的。
索萧木闭上眼睛……
索萧木问:如果要你在死亡与梦想间做出选择,你会如何?
那个身材优美,但满面褶皱的异域女人回应:别离开,除非你丢失了你的翅膀。
索萧木说:我被唾弃了。
女人说:我最初的作品被人视为“垃圾”、“舞蹈的恶魔”。很多人被我惊吓到了。他们常常往我身上吐口水,扯我的头发。半夜,还会被操着粗野、下流话的匿名电话吵醒,我被要求马上离开乌珀塔尔。
索萧木说:可你坚持下来了。你是伟大的艺术家。
女人便冷静地笑,那笑声足以穿透索萧木的骨骼。索萧木就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隙灌满了毒药,在时光的隧道里慢慢发黑……
像舞台下整整齐齐的一列脸孔,像举起猩红分数牌的五根骨关节。
你的舞技是垃圾,知道吗?
你的舞技是垃圾,知道吗?
一列列脸孔在扩大范围……发出钝拙而油腻的咆哮……
3
她尖叫:我跳舞因为我悲伤!
她想起小时候,每每受到惊吓,每每被小朋友欺负了,她都会一个人跑到练舞厅疯狂地跳舞。那样,世界就在她之外了。她是因为悲伤起舞,悲伤也定会因了她的旋转而沉溺、潜藏,甚至转瞬不见。
有次练舞回来,她跳进自家后院的水池洗澡。日头很大,照在她皮肤上有烧灼感,更有说不出的痛快。她闭上眼睛,陶醉在她那尚且幼小但却早早成熟了的自我世界里。她忽略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直到她洗完澡穿衣服时,才发现那条随身携带的乌木娃娃形状的项链不见了。她跑去问妹妹索青,索青摇头,她不信,她说你再好好想想,索青说不用想说没见就没见,她说那你脖子里戴的是什么,索青就赶紧用手去捂,她一着急一把抓住她的绣花衣领,她大声质问,索青却依然嘴硬,依然坚持说那条项链是她拣的,在阳台下面的草地上。
她急了,一把把索青拖到卧室里:你撒谎!
我没有!
……
我要告诉爸爸妈妈你欺负我!
不许去!
说完她抓起一根削得尖尖的铅笔戳索青的胳膊。索青死死地拽着她。
事后,她被父母骂了,被关进黑屋子里一整天不许吃饭喝水。
夜晚很沉静。那时候她还小,不知道什么叫痛苦,她只是觉得很委屈、很难过,她害怕,浑身发冷,于是她跳舞。她把在少年舞蹈班学到的舞蹈统统跳了个遍。旋转。跳跃。翻滚。伸展。天色大亮时她昏倒在地上。
她尖叫我跳舞因为我悲伤。
却是一场来自儿时的幻觉。
夜的露水弄湿了她的衣服和皮肤。
是的,我真他妈的混蛋,干嘛要躲他?
打开手机,她主动约他:
佟沿见,明天来找我。
好。对不起,索萧木,我刚才态度不好,我……
不用解释。
可是,萧木,我真的是才知道比赛结果,我在实验室关闭了七个昼夜了,我给你电话你不接,给你短息你不回,甚至我们的公用信箱里我写给你的E-mail你都没有打开过,我知道你忙,很忙,忙着舞蹈,但是我觉得你还是忘记我们的约定了,不是说过无论多忙多累一天都要坚持互发一个信息的吗?你看我是个搞研究的,像我这样的白痴都能坚持,你为什么不呢?除非你不爱我了,不过这不可能……萧,萧,别难过,有我呢,我们结婚,不跳舞了,啊?
你说够了没有?索萧木打断他。
好吧,我承认我今天很失败,我失控了。对不起,萧,明天见。
4
索萧木没有洗漱,她能嗅到自己口腔中所散发的腐臭的气味。她知道佟沿见最讨厌她这样。
八点四十七分。
佟沿见上楼接她。
索青还没起床,隔着棉被听见他们拥抱着下楼去。
八点四十九分。
索青的闹钟掉到了地上,碎裂的声音。
八点五十一分。
佟沿见帮索萧木拉开车门,开车带她离开索家别墅。
索青的窗户展开着。
她幻想一个男人把手放在她未曾饱满的胸部的动作。
5
谁能料到呢。
现在,索萧木躺在血泊中,逐渐丧失神智。
之前一秒钟,她想用跳舞的脚踢开车门,却是徒劳。
之后半个小时,有人路过,用铁锹和木棒撬开了车门,把她抬下来。
再往后几个小时,她躺在医院的大床上。周围是白色物体,包裹着她的身体与神经。空气中充斥着好闻的来苏水的味道与血液结痂的腥气。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有人用手指抚摸她的脸。她想扭头,却没有力气。那手指更加肆无忌惮,在她的脸廓、眉心、额头,滑动。
她慢慢安静下来。
医生走路的声音像小虫子,发出扑哧扑哧的小乐音。于是她也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自己的腿。
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她猛地一惊。
终于醒了。医生说:你的腿没事,只是小腿骨折。
不可能,一定是残废了对不对?她歇斯底里。
她的头脑中迅速跳出平时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幕幕:一场车祸之后,人们失去了自己的肢体,尤其是那些舞蹈家,那些分外爱惜它们的男人女人。
如今,当她意识到噩运降临时,她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绝望。她开始拒绝治疗。
不管医生和母亲怎么解释,她就是不信,她说用不了多久她的腿就完蛋了,或者老天最多眷顾她个一年半载的,然后总会收去她的腿,那样她真是垮了。
这是医生的病例分析,你看吧。
索青过来,铁着脸给她看一张填写了密密麻麻字符的纸。可她根本看不进去,她觉得这更像是对她的侮辱。
索青哗啦一声扯过被她丢到半空的纸,离开。
母亲悄悄叹气。
她假寐,头脑中却总出现索青蔑视她的神情。
她想跟索青的关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糟糕的呢?可她想不起来了。身体的疼痛可以瞬间吞噬掉一个人的思维。她真不愿意想索青。她觉得这个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妹妹,是个十足的虚荣鬼,她卖弄,欺诈,巧言令色,她从她这里争夺父母的爱。
她是真的厌恶。
所以当索青又过来问她:你知道佟沿见的结果吗?她没有吱声。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她才恍然:是啊,佟沿见呢?这家伙呢?这个跟自己一同栽倒沟里的可恶的家伙呢?
死了!索青说:他死了。死得很痛苦。
他会找你报仇的,知道吗?
6
从医院出来,索萧木不再跟任何人交流。她拒绝再提到舞台,拒绝听见人们讲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拒绝回忆与继续。
就像一只茧。
索青给她送调配好的椰子水果酱,她不吃。她觉得她是故意要看她的笑话。因此在索青打开电视,并调高了音量时,她再次暴怒了:
混蛋!他妈的混蛋!
夜里,她摔了一地的瓷器碎片,发出凛冽的冷光,在勾引她奔突乱蹿的血液。
突然她渴望它们流失掉。那样会不会不痛苦呢?从来她都不排除自己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人。她说过如果生活不如意的时候可以转身离开,不需要讲什么道义与责任,生命本来就是属于大自然的,如果把持不好,不快乐,何不早些归还回去呢?
午夜电台嘁嘁喳喳,不知道是哪个不谙世事的倒霉鬼在给情人点歌,一首《Suicide Is Painless》。索萧木曾经很喜欢它。
歌词她试着翻译过:
我透过清晨的迷雾看见心中幻想的事物
对我而言痛苦已不在
我能意识到并能看见
自杀是毫无痛苦的
它能带来很多变数
如果我高兴就能在得失间游刃有余
似游戏般的生活是如此难以继续
无论怎样我都有可能在生活中遇到挫折
有一天我会放下那张失败的牌
这就是全部我必须要说的
自杀是轻而易举的
它能带来很多变数
如果我高兴就能在得失间游刃有余
时光的利刃会穿透我们的皮肤
嘭——
她的心真像被什么东西插进来一样。
极度的压抑让她产生自杀后的幸福的幻觉。可以赤裸着身体在云端跳舞,可以跟任何身材姣好的男人女人拥抱,可以吃掉一只烤鸡而不必擦手指,可以一边掏鼻孔一边旋转华丽的裙子。
嚓嚓——
她掏出一柄水果小刀。她想,要死也要死得好看。割腕会不会有疤?喝药会不会浮肿?跳楼不会不弄残肢体?
而与此同时,索青的房间发出摇滚乐的刺激声响。
绝对是刺激,这刺激让索萧木丧失了死亡的信念,也让她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她又成了现实中那个谨小慎微的瞻前顾后的自以为是的柔软的愤世嫉俗的且对生活忠诚的人。
她开始忘掉前一秒钟抱定自杀的决心。
她想为什么周围的人都要这样呢?势力?狡诈?虚假?
难道失去一条腿就该受到蔑视吗?他们算什么东西?他们会跳舞吗?充其量不过是一只只摇摆着肥腰的企鹅。对,索青就是!典型的企鹅。还总纠结一帮子不男不女的人跑到广场跳什么街舞?垃圾!只有不具备艺术细胞的人才会跳那种下三烂的没有任何价值的街舞。
怎么说呢,其实就街舞来说她也会跳,本来她不排斥,可就在索青宣布要把跳街舞当成毕生追求之后,她坚决恶心了。与其说她厌恶这种大众的舞蹈形式,不如说她厌恶的态度是专有所指。尽管她没有承认过。
索青房间里的噪杂乐声依旧肆无忌惮地乱撞。至少在索萧木竖起的耳朵中它是肆无忌惮的,没有廉耻的。
她很烦。这些天每到夜里,她就必须给自己几片安定才能入睡。她总想起索青的那句话——他会找你报仇的。
说不上是恐惧还是绝望,总之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看见佟沿见。她尽量平复自己波澜起伏的内心。当索青房间的音乐在继续,当她感觉周围的人一次次地将锋利的匕首插进她将要残废的现实之后,她不得不把所有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腿上,转移到了她对以后的大半个人生的预想之上。
人就是这样,你若对一件事物冥思久了,你就会入魔。别不信。索萧木就是一个例证。她开始半夜尖叫,打颤,开始强烈地需要喝下很多白水。这样在胃部有了沉甸甸的痛苦挤压感时,她才能稍微安静一些。
医生对母亲说,她有严重的幻听和幻想症状。这给她偷听到了。她轻蔑一笑:胡扯,荒唐的骗钱的把戏。
人前,她在克制着,这跟她平素的修养有关:即时脆弱到了极限,也势必保持饱满的冷静。
7
自闭的日子,电脑成了她唯一发泄情绪的工具。她玩大型杀人游戏。当然每次她都甘愿做那个被围困遭杀戮的公主。
到了反抗的时候。灵山主公命令她。
她说你开战车么?
灵山主公说:不许跟我吵架,否则你干扰了我的心路,我会把战车开到沟里。
她穿上圣洁的公主霓裳,说:跳完最后一场舞,我将离去。
她突然找不到她的舞鞋。
一位手执魔杖的四头怪物说:用你的瓷片交换。
她不肯。
她拥有佟沿见给她的那些漂亮青花瓷盘的碎片。本来佟沿见给她的是一整个元青花瓷盘,上面绘有鱼藻图,后来她跟他吵闹时摔碎了它。佟沿见告诉她盘子很值钱,是从一个外国朋友的手里买回的古董。她到不在乎这个,她想的是,爱情真是易碎品。
佟沿见死于车祸的那天早上,她的手指被瓷片划破了,有鲜红却稀薄如水样的血渗出。同是这天早上,佟沿见的学术论文《元代民窑青花瓷片的研究——关于元青花瓷钴蓝色料的新发现》被科学院评为年度新秀作品。
但佟沿见不会知道了。
佟沿见最讨厌网络游戏,他说那不过是空虚的现代人寻求精神解脱的一种幼稚小把戏,再或者什么也不是,就是一种极其无聊而又苍白的消遣。他排斥这些,他只喜欢在科研工作之余,打开信箱一边听轻音乐一边给索萧木写信。这是他们公用的邮箱,彼此拥有密码,三个数字7再加上索萧木三个字的拼音的首起小写字母,连起来就是:777sxm。
鬼使神差地在连续三个月没有打开这邮箱之后的今天,索萧木管不住手指了。本来她在与他疏离了关系后就已经不喜欢来这个邮箱看他写给她的信件,她以为那是只有研究古董的没情趣的男人才写得出的句子,乏味得很,啰嗦得很,甚至还散发出一股子出土文物的腐朽味儿。比如他会一成不变地写:亲爱的,今天我很想你,你想我了没?再比如他还常常写: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哈,索萧木就不明白了,只要晴朗就无云么?就算是,也未必天天程式化地套用吧?还有,难道你今天想我了我就非要想念你不成?难道就不能先说“你今天想我了么”然后再说“我在想你啊”这样的句式?
她觉得在他看似程式化的性格中,具有很深刻的分裂痕迹,只是他没有过甚的举动罢了。他往往能把握好自己的方位和速度,然后坚持不懈地运转下去。
不过,他这种分裂症的浅表表现确实让他丑陋了很多,也加重了他身上所独有的文物的腐朽味儿。她有点儿厌恶这个。可今天则不同,他毕竟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从此与他无关。一切冲突与情感都还原至原始的温良状态。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说这一瞬下升腾起的怀念跟曾经爱没爱过无关呢?
打开信箱页面,她恍惚看见他的影子。瘦弱的,挺拔的,执拗的,具有陈旧泥土和来苏水气味的他的身体迎面而来,他似乎还像以前那样跋扈地寻索着她的唇。可当她微微叹气后,他便主动败下阵来。说到底他是个底气不足的男人。他的跋扈和凌人盛气也多半是在女人面前硬装出来的。
这,索萧木从未说破过。
此一刻下,就着回忆,她甚至还能嗅到来自他身上的另一种味道——很稀薄的烟草香。
其实他不抽烟,他喜欢把玩烟斗,把一撮或上好或劣质的烟叶放进一把古旧的雕花烟斗里,点燃,焚烧。他知道时间不会太久,因为缺少“吮吸”——他从不抽烟。他静坐。那微蓝的火光扩散出刺鼻的气味,熏燎他日益作古的内心,警示他今日尚且今日,万万不可提前回归。
可一切似乎都是定数了一般。他喜欢跑到隔光的地下工作室怀抱盆盆罐罐做研究,他更喜欢到废墟旧址寻找那些在他眼中异常珍惜的宝物。去年有一天,他兴奋地说要带索萧木去外地旅游观光,索萧木很是开心,收拾了简单的几件衣物也没顾上跟队里和家人请假就随他上路了。路上他是兴奋的,像个孩子。下了飞机,到福州长乐机场,出来,他带她坐车到一个叫松下的地方,等2个小时一班的船,行程20分钟到岛上的西码头。他安排她先随客船观光,而他穿上随身携带的潜水服,跳入了水中。她异常失落,望着茫茫大海她竟然有了孤独无边的感觉,尽管他说他就在不远处他很快回来。晚上她感冒了,咳嗽,发烧,流眼泪。海滨旅店的简陋床板上她抱着一张破旧的毡子入睡,梦里是无边的大海,当然一定还有她挥之不去的无边的寂寞与恐惧。半夜他回来时,口中大叫着满船宝物啊,他跟她喋喋不休地讲述这是一条清朝货船,船上装载着外销到东南亚和欧洲的青花瓷,他断言有些青花瓷一定是民窑青花瓷的上品,色彩气质均达到了康熙青花中最好的“翠毛蓝”。她无声地哭。满脑子全是陌生的腥咸的海水。自此,他们之间有了断裂层。也或者这只是一个诱因。实在不好明辨。
8
你好:
亲爱的尹跳跳,我首先表明我是那么的爱你。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是为了给妈妈寻找草药才上山的。山体滑坡,这是我没有意料到的事情。但话说回来,就算当时我能预料到危险我也会上山的,毕竟我妈妈的命线就握在我的手里,我不能不听取山野医生的怪招偏方。我没有别的办法。大医院去过了,生死牌他们也给明示了,可我不能把这个糟糕的结果告诉妈妈。我想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如果实在不行,就在她身边多陪她一些日子。
我的腿摔伤了,还有我的胳膊,很有可能它们将要完全废掉,不过也说不定。近期我不会回城。请你忘了我吧,你跟那个你仰慕但一直疏离你的人之间的关系有进展了吧?记得上次你告诉我以后不要联系你,省得他误会,你还说其实你也爱我。呵呵,这多么滑稽啊,好吧,姑且可以这样说,这样做。我依然爱你。但是暂时我不会加入到跟他的竞争中。
我的伤势不见好。妈妈她的病情也不见好。
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么清楚呢?因为,只有你——跳跳,是我在那个城市的牵挂与眷恋。
另外我还有一个任务,不能亲自完成了,如果你有兴趣,或者说你可以帮我的话(我多么希望你真得去帮我啊,我是在恳求),请劳累一趟好吗?至于具体的事情我不再细谈了,希望你考虑,代替我去一趟梨枝镇,那儿会有一家叫唐晚的客栈,你找到它的主人房东唐,见面后你告诉他一句话——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他会说——心之忧矣,於我归说/道之云远,我劳如何。这时候你才可以交出我给你的那个盒子,他也会再给你另一个盒子。
恳求你帮我,如果你不帮我,我想我们曾经的爱情会诅咒你。
好了,我要下线了,这是我步行到乡里才找到的一台电脑,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另外我的手机在山里也没有信号(我知道你也不会接听我的电话),我会在七天后再次邮件联系你。
吴序
看完邮件,索萧木懵了。信是写给谁的呢?吴序是谁?尹跳跳又是谁?
这难道跟她或者跟佟沿见有什么关系吗?如果说没有,那为什么它会出现在他们公用的信箱里呢?如果有关系,那么又会是什么关系?
唉,真是麻烦。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令索萧木陷入困惑,或者叫思考。
这种思考的感觉真好。许多天她不曾亲历过了。她已经习惯在麻木中度过每一天一夜。
她想,如果说这是一封写给我的信,那么这个说法不成立,因为在她的朋友圈里根本没有一个叫吴序的人。显然这个吴序是个男人,他的口气是给一个女孩,他曾经爱过和现在依然爱着的女孩写信,那么假设为收信者是佟沿见的说法也不成立。
她还把这封信当作是一个玩笑,善意的或者恶意的都行,但也不成立。几乎没有人知道这是她跟他的信箱。
她思考了四五个来回,最后得出的初步结论是:这是一封发错了邮箱的信。
至于信件的内容所暗藏的玄机,她思量不到。
蹊跷的或者充满了迷雾的感觉,就像本质的生活,很接近。
9
墙上的挂钟指向四时四十八分。传说,凌晨四时四十八分是生理上精神错乱达到极致而最易自杀的时刻。可惊奇的是她产生自杀念头的时间不在四时四十八分。也就是说四时四十八分这会儿她在严肃思考生活。严肃思考生活的人是怎么也不会随意放弃的。你看,严肃和随意的对比就在此了。
她注意时钟的走向是因为她无聊。无聊到空虚,空虚到浑身冒汗。她看见指针到四时四十八分时,她就无意识地想起了她读过的佟沿见的那本藏书——《4.48精神崩溃》,这是英国剧作家萨拉·凯恩的作品。她记得书的扉页上有一段手抄文字(至今她不能知道那是谁抄上去的):
我一直不断地写剧只是为了逃避地狱——然而始终未能如愿——但从事情的另一端来看,当你们坐在席间一边看一边觉得那是对地狱最完美的表述时,我又感到这也许是值得的。
显然这是凯恩说过的话。
接着另有潦草的几行:
一九九九年二月的一天,哦,该是多么寒冷的日子!一定是冷到了极限。是的。这一天,萨拉·凯恩(Sarah Kane),亲爱的,刚刚写完《4.48精神崩溃》的萨拉·凯恩,是的,可恨的,你在伦敦金斯大学医院的卫生间自杀身亡。为什么?年轻的你。我,在多余发问。
我能做什么?
唯有,来过,记忆。
萨拉·凯恩。
她清晰地记得书中用红笔划线的句子,她手指恐惧地跳动了一下:
4.48 之后我将不再开口
我终于讲完那 乏味作呕的故事
它的理性禁锢在一具陌生的尸体内
为道德大众的邪恶精神所排斥
我已死了很久
返回于我的根
我在边界无望地吟唱
……
以前,她问过佟沿见,佟沿见说这只是为了装饰书橱买来的一整套的书,他根本没看过,他也对这类书籍没有兴趣。
她知道佟沿见只热衷于考古方面的书,比如《元青瓷探究》、《花舞大唐春:何家村遗宝精粹》、《西藏考古与艺术》、《中国陶瓷史》、《青瓷编年史》、《古陶瓷鉴赏新论》、《中国民间青花瓷》、《满城汉墓——中国重大考古发掘记》、《瓷都漫文化》,这些才是他必看的。
哦,还是回到时间上来说吧。现在是夜里四时四十八分,这个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和破灭感的时段。
她开始吃东西。她觉得饿了。
10
天亮之后,又有人给她打电话,无外乎表示关切问候的,还有不怀好意前来窥探她讯息的。这很正常。
做为“天幕队”的一号舞手,她也曾风光无限,有人预言她会代表天幕队参加一年后的全国青年舞蹈最高级别的冲刺赛。但这种预言不攻自破了。现在她的翅膀被折断,没有了翅膀,她是无论如何也飞舞不起来的,何况舞台本来就很高很颠簸。
教练的电话她却不得不接,她说我很好。
教练说:萧木,你压力太大了,休息一阵子吧,我等你归队,好吗?
她说: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她说的是心里话,她觉得自己从舞台跳下来的霎那,冥冥中就有了指引,她会越走越远,直到迷失,不复归来。
教练没有安慰她,只是说:需要我的任何时候都可以给我电话。
教练是对的,这个时候,她最不缺少安慰,她已经厌倦这几天来一贯的一个嘴脸的劝导: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但是会吗?
没有人能够保证。这只是虚伪的套话罢了。
从舞蹈大奖赛失利,到发生车祸,她彻头彻尾成了人们眼里的可怜虫。连一向对她漠不关心的父亲也开始小心翼翼起来。他留在家里的吃饭时间越来越多,他的应酬越来越少。
再有电话找我就说我出去渡假了,别跟他们说感谢。她在吃早餐时给父母下了话。
好吧,你如果真要出去走走就告诉我们,我给你安排。在一家外贸公司做部门高管的父亲说。
还是在家呆着比较好。母亲说。
他们意见相左,争吵起来,全然不顾坐在一旁喝水喝出眼泪的索萧木,直到索青披散着卷曲的长发从卫生间出来,索青的懒惰才又成了他们临时改变的下一个争论的话题。
索萧木是忍着。索青不同,索青啪得关上房门,继续去睡觉。
两个人的最大区别就是这样。索萧木什么也不肯说出来,索青是什么也不肯委屈自己。比如索萧木有修长玲珑的一副好身材,这让低矮微胖的索青羡慕不已,索青就在自己的写字台上粘贴了一张纸条:减肥,增高,索青最棒。这被索萧木无意看到后,笑了一个下午。
索萧木和索青每人一个卧室,从很小就是。
吃过早饭,索萧木照旧把自己关进房里,她能听见隔壁索青发出的鼾声,但她不晓得她是真睡了还是装神弄鬼。
她开始整理自己的壁橱。这一次,她下了决心:出去走走,一个人。至于去哪里,她不确定。
她敲了三下墙壁,这是示意索青过来的动作。片刻之后,索青果然来了:这个把戏好像很久不玩了吧?
是,好几年没有敲你的墙壁了。
有事?
没有。
那好,很困啊,我接着睡觉了。
索青折回去。
索萧木反锁了门,换上纯白色舞鞋,她抚摸着双腿,却不敢再跳一次。她说它们再也好不了了。
11
第二天,索萧木简单地收拾了一个行李包,带上那双珍爱的小舞鞋,就乘车离开了家。
外面的光线很强烈,在她宽大的遮阳镜外打着转儿。她把手机扔掉。她撕碎了从五岁到现在的所有跳着舞拍下的照片。
她没打算回来,也没打算不回来。一切按照心的指引最好。
她的目的地是海边或者临海的任何山村。
在车站,她告诉售票员说要到有海的地方,售票员居然没把她当成精神紊乱者,而是热情地告诉她现在的季节不适宜去海滨,太冷,海水会把人的骨头冻僵。她笑了一下:不会的。这时候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催促吵闹,她赶紧报了个地名,售票员递给她一张车票,上示:北京——郁海。
她上了火车。
车上人不是太多,有个掉了半口牙齿的老太太跟她攀谈。
她问起郁海这个地方。
姑娘,你没有去过?老太太说。
没有。
那你去干嘛?
我……哦,去看个朋友。
看朋友?不会吧,姑娘,你在哪儿有朋友?
是的。
哦。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头:姑娘,听我一句劝,别去那个鬼地方呀。
呵呵,我就是看个朋友,很快就回来。她说。
那你可要小心点,当心被鬼吃了。老太太与她开玩笑。她忽地生出一身冷汗。在老太太那松弛的脸部皮肤间她竟然看不到她的眼睛。
她觉得无趣,就不再讲话。她掏出一小瓶药水涂抹受伤的小腿。老太太歪着脖子睡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在一个叫“红字”的小站停下来,顾名思义这个小镇就该是“红字”了吧。索萧木隔着车窗玻璃看见站台上悬挂着宽大的标语——红字镇宾馆,热情欢迎亲人下榻。地址:火车站南行三百米,路东,左转,50号楼。
很多人下车离开。天气不算好,又擦近黄昏,站台上光线隐晦。短短一瞬,四下里就没了人影,连几分钟前那些挤着抢着叫卖着熟食的手推车小商贩也都不见了。
索萧木揉揉发胀的眼睛,还是看不见什么,再揉眼,她突然看见许多小推车自己会走动,而根本就没有人在操纵它们。
起风了,她更加忐忑起来,她实在害怕索青给她的诅咒,她赶紧关了窗户。
她的心嘭嘭乱跳,她不停地祈祷:快点离开这里!快点!
几分钟后,列车终于启动了,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异常得响亮,她打了个寒颤。
怎么?害怕了?坐对面的老太太问。
哦,没有。她说。
她很惊诧老太太的发问。定了定神,她再度抬头,发觉老太太正撇着嘴笑,她感觉此笑不怀好意,于是她决定与她疏远。她朝四周看了看,现在诺大的车厢里只剩下了四个人:她,老太太,一名穿红色棉裙围藏青纱巾的少妇,还有一个戴着草帽在昏睡的分辨不出年岁与性别的黑衣人。少妇与戴草帽的人在车厢的两头,一南一北,而她跟老太太则在车厢的正中间。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车厢就空了这么多座位,不过也不错,正好能摆脱老太太。于是,趁着老太太眯眼打盹的功夫,她赶紧换座位。她知道不能一下子离老太太很远,省得老太太敏感,以为她嫌弃她似的。嗯,她已经成功了,她蹑手蹑脚地从与老太太对面的位子上挪到了车厢走廊另一边的独立的位子上。她想这样等老太太万一问起来她也好有话说,她就说怕影响她休息才换的座儿。
她长长地喘了口气,闭上眼睛。她听见似乎有风在她鼻梁四周流动,于是不安之下她又猛地睁眼。她吓了一跳:
老太太还是坐在她的对面。并且姿势都没变,还是微微眯缝着眼睛休息。
于是,这一夜,她没敢再动。
她做梦了。
她梦见老太太偷吃了她口袋里的压缩饼干,她还梦见老太太用她的手指擦泪。
强烈的恐惧感让她猛然醒过来。天还没有亮透,灰蒙蒙一片。
姑娘,谢谢你的饼干啊。老太太晃动了一下她干瘪的身体,吮着手指说。
你——
她说不出话来,尽管她也算是个大胆的女孩,可今天还是被吓住了。
少顷,她干咳了一声,为自己壮胆:你想干什么?
哈哈,姑娘呀,你说我一个老太婆能干什么?
你偷吃我的饼干?
呀,对不起,姑娘,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你看在我可怜的份上就再给点儿吧。
老太太伸出她枯枝般的手指向她讨要。
她说不出话来。她慌张地掏口袋。
别找了,都给我吃完啦……你看看你包里还有没有?老太太说。
哦。她应着。
这样她又慌里慌张地找随身的背包。
哪儿去了?哪儿去了?她有些焦急。
喏,那儿——
老太太指给她。她看过去,果真是,那只肥大的帆布双肩包还在她先前坐过的位子上静静地躺着呢。她这才想起,是傍晚时她转移座位,忘记带包了。她迅速冲过去,把包拿到手里,又坐回来:
谢谢。
别客气,打开看看,看有什么吃的吗?
老太太关心的依旧是食物。
她摇摇头:没了,只有一根棒棒糖、一块榛子葡萄巧克力,你要么?
不要,我不吃甜食。
老太太有些失望。
索萧木赶紧说:那我给你叫餐车上的饭菜吧?
老太太没吱声,扭头便睡。
索萧木很尴尬,讨了个没趣。她裹裹上衣,本能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番。只见车厢南头那个戴草帽的人正抖动他身上的黑色风衣,样子滑稽,像一只没头脑的乌鸦。而这位乌鸦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停止动作,又拉了拉褶皱的帽沿,坐下,继续小睡。
车厢异常安静。
距离天亮好像不远了,昏暗裹挟着黎明,纠缠成异样的景象。车厢里发散出一股莫名的死亡的气息。也许是看小说多了的缘故,她比较习惯动用一些偏僻的或者不吉利的字词,比方说“死亡”,她从不拒绝提到它。她觉得死亡未必不好,如果人人长生,就那么浑浑噩噩地睡下去,再或者没有目的性地四处游逛下去,会怎么样呢?也许,永远没有尽头,苦海深深啊。
生活本就是充满玄机的探险,可不是吗?就拿现在来说,她就明显感觉到了被重重玄机包裹起来的一切。比如同车的老太太,乌鸦人,红裙少妇。
尤其是老太太,索萧木讨厌她身上散发出的死鱼的腐烂气味。兴许她临上车之前的早餐吃的就是一顿生鱼宴吧,否则怎么有如此刺激的味道?
索萧木还是要换座位,以便远离臭鱼气息。这次她决定不考虑老太太的感受,她向后走,在跟老太太的座位隔开有好几排的地方坐下。
但,又是一个合眼睁眼的分秒间,老太太幽灵一般地又出现在了她的对面,坐得安安稳稳。她的心嘭嘭乱跳:莫非?
姑娘,你一晚上换几个座儿啊?
我……
你嫌我老婆子不干净对吧?
不是。
我说了我不去墓地,我在家睡就好,可大儿子非要把我去墓地睡……你看我老喽,你们都嫌弃我喽,唉,年轻人呀……睡觉吧,睡觉吧……
哦。索萧木从喉管处挤出一个字来。她知道自己的关节咯咯发抖,她强忍住不外露。
火车继续蠕动着,像一只四肢不全的迟钝的大甲壳虫。
12
天终于亮起来,乘务员告诉大家下一站是“冷榕县城”站,因为受台风天气的影响,接上级铁道总指挥部命令,为了配合重点线路列车的疏散,本次火车将在这里停靠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
乘客骚动,纷纷提出抗议。
他妈的不就是要给那些贵族专列让道嘛,简直不拿穷人当人看……
在车厢来回走动着的一名戴眼睛的男性乘客一直骂骂咧咧。
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位农民工打扮的人接茬:省省吧,有钱咱也不做这烂车。
继而很多人吵闹起来:到底搞什么搞?铁路是老子修的,咋就不让老子坐的火车过了?
是啊是啊,都要过元旦了,停这儿算那门子事?
都说提速了,提个屁。
你不懂了吧,提速是提高级车车,咱这破车皮提个屌。
行了,下车耍会儿吧,敢情真是闹台风了。
管它啥风,找列车长去。
哎,我说啊省省吧省省吧,晚个把钟头的也少不了胳膊断不了腿儿。
操!还晚,俺老二支撑不住啦,俺老二要涨死,可老家俺媳妇要空死啦,俺媳妇说了俺要是再不回去,就让别人给填空。
一个相貌猥琐身形极瘦的人的一番话引来哄堂大笑,大家的的情绪才平稳了一些。
之后,乘客在乘务员的疏导下,有几个凑一处打牌的,有打诨说段子的,有脱了革质棉鞋凉臭脚的,也有在几节车厢来回游逛的,另有一些人下了火车要去县城转转,乘务员提醒他们照看好行李,让他们一定要记住时间,在开车前半个小时赶回来。
经历了这一场车厢闹剧,索萧木才知道了她乘坐的是怎样一列火车:破烂不堪的,最低劣装置的,没有空调与制暖设备,油绿色的车皮,走起来吱吱呀呀,窗户还是那种特别古老的上下掀起的样子。但就是这种窗户却让索萧木心生温暖来,她怔怔地看,她想起了三个月前编排的舞蹈剧——“送君离殇”。“送君离殇”所需要的舞台道具也正是一列老式火车与车窗。此剧讲述了民国时期两个相爱的人生生分离的悲苦场面。索萧木担任女主角,一名新入队的男队员担任男主角。她们辛苦排练,高兴出演,一切都很顺利。可偏偏到了正式上场时,状况却发生了,索萧木在完成第四个高难度动作后,从人梯上跳下来,落地不稳,左脚突然就崴了。她咬紧牙关,忍着疼痛,面带微笑,继续进入情节。最后,她浑身的关节似乎都膨胀了,眼泪也顺着她那尖挺的骄傲的下巴颏往下滴。满场掌声,她被鲜花包围。但她不开心,因为就这场舞蹈来说,她的初衷是要改变舞者面部表情与动作的“刻板光晕”,而推行她的“舞无章法”论。她讨厌那些老旧的套路,但凡遇到别离场面,舞者就必须面带愁绪,再无其它表情可转换。她的预想是:调动面部表情肌活跃的同时,借助人与人肢体间的摩擦,使观众产生敏感的联想,当然这是为下面的动作设下悬疑,之后迅速让舞台“静止”(物理的,停止音乐与舞者的任何动作),而舞者要停止动作十分钟。她要的就是这个“十分钟静止效果”。但教练和一些资深队员们都持反对态度,他们说“十分钟”是个冷场的“危险系数”,十分钟之内也许观众耐不住就走掉了,那么演出等于失败。索萧木见与他们再难沟通,就索性暗中操作,偷偷跟担任男主角的那名队员商议。那队员本来就欣赏她,所以想都不想便答应。她高兴坏了,更加卖力地排练,她等待奇迹,等待十天后的正式演出。可最终,她还是失望了,在正式演出的第一个分场动作中她的脚就崴了,面对突如其来的糟糕变化,她还得应对,所以她得坚持跳完全场,这促使她必须跟着节奏,不能多做思考再耽误时间,于是她的“十分钟静止”的私密安排就取消了,是她不由自主取消的,她只能不断地跳下去、跳下去,否则脚会疼得更厉害,倒下也未可知。如此看来,有些成功实在偶然,有些失败也实在委屈。
姑娘,你要下车?
老太太的问话打断她的回忆。
哦,是的,下车走走,闷得慌。
说完,她就背了那只肥大的双肩包,朝车门口走去。她听见身后有人尖叫,经验告诉她不能回头。
13
冷榕县是个不大的小城,给人沧桑衰老的感觉。仿佛是一块被肮脏的油纸包裹住的陈年木薯。
在此之前索萧木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个叫冷榕的地方,或者说她不相信这是一个21世纪下的小县城。
街道上保存着古老的建筑风格。青石小路。陈旧的房屋。甚至有几家看似酒店的地方还挂着疑似明清时期的店铺招牌。那些木质的牌匾上有微小的虫蛀的痕迹,错错落落的小孔交织出一副光怪陆离的影像。索萧木为没带相机感到遗憾。
索萧木还注意到大街上的行人彼此间互不搭理,互不张望,只埋着头,形色匆忙。更为奇怪的是,这些衣着简朴的当地人无论男女老少走路姿势都是微微跛脚的。
哈,真是天大的嘲讽。索萧木感觉脸膛红了,走路的姿势也更别扭了。那因车祸折断的左腿在隐隐胀痛。
嗨,美女,住店吗?有人招呼她。
不,谢谢。她礼貌地谢过拉客的孩子们。
她继续朝前走,三百米后,一个穿条纹棉袄的少年再次拦住她:
网吧,你玩不玩?
少年说话时的神秘表情,让她知道这个闭塞的县城一定是刚刚接触网络,他们都把电脑、网吧之类当作稀罕物什了。
不玩。她说。
有KSK杀人游戏。少年继续说。
哦?
不骗你,很刺激的游戏。
那好,我去看看。
好嘞——
少年应声一跳,呈现出一副胜利的姿态。索萧木隧警觉地摸了摸背包。又是经验告诉她要万分小心,切不能上了黑店活计的当。
你叫什么?少年一边领路一边问她。
黑木娃娃。她说。
哦?黑木娃娃?黑木娃娃,真是怪名字……我叫宝鲄,你叫我宝哥哥也成,女孩儿们都这么叫我。
宝鲄?宝哥哥?我看还不如叫你河豚,样子蛮像的。
哦?
喂,我说河豚,你们这儿好玩吗?
不知道。
什么,你不是本地人?
算是吧。
那就莫名其妙了,本地人能不知道?我看你一定是小骗子吧。
黑木娃娃,我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好玩,因为从小我爷爷就告诉我不能乱走动,说实话吧我跟在我爷爷屁股后面转了十多年,他去哪儿我去哪儿。要不是爷爷刚去世,我还……
哦,对不起,对不起啊,河豚。
没啥,爷爷去世了,我很难受,可我也自由了。不过我不乱跑,我要赶紧挣钱,等挣了很多钱就能坐火车离开这里……对了,你是坐火车来的吧?
是。
我一看就知道,看你的背包多大!
那你经常去车站吗?
是呀。背着包提着包扛着包的人来来往往,我都不认识。嘿嘿。他们也不认识我宝鲄。我就站在一旁看他们。他们长得很丑。你却好看。
哦?是吗?索萧木轻轻地笑。
是啊,还有你的包,你的包也好看。河豚说。
河豚说这话时,眼睛一定盯上了索萧木的背包。反正索萧木是这样以为的,她觉得他那眼神准是贪婪的、不怀善意的。因此她有些紧张了。她更牢地抓住背包的带子。
14
脚步散碎。
她与他无话找话。因这中间她对他产生了一种提防心理,又怕被看穿。
她假装很轻巧地问:河豚,你家能洗澡吗?
不能。河豚答。
那你家里有没有单独的卫生间?
卫生间?你说茅房吗?有。有三个,你随便去哪一个,门口放一条板凳就行,那样人家就知道你在里面了。
有小狗吗?
小狗?你喜欢小狗?
是啊,我很喜欢小狗。
有是有,只是前些天走丢了,它叫老虎子,长得可威风啦。见人就咬。汪汪汪……
一提到小狗,河豚来了大兴致。他一会儿跳到索萧木跟前,一会儿又跳到索萧木身后,绕来绕去,模仿者一只调皮猎犬的动作和声音。
索萧木也被逗笑了。心中的疑虑被这单纯的快乐赶跑。她大声说:喂,河豚,你敢情是老虎子的哥哥吧。
不对不对,我是老虎子的弟弟。我爷爷说了老虎子比我还大一年呢。他先收留了老虎子,然后才在沟里找到的我。河豚认真地解释道。
索萧木却不敢继续取笑他了,假装出一副懵懂而无辜的神情道:你爷爷真善良。
嗯啊,我妈也这么说。
什么?你有妈?
当然,谁没妈呀?没妈那你是从石头屁眼里蹦出来的?哈哈。
那你刚才还说你是你爷爷从沟里捡出来的?
这也是真的呀,我妈跟我爸嫌弃我是个怪蛋,生下来就不要我了。我告诉你啊,你替我保密……我没那个。
哪个?索萧木好奇地问,声音也不由得跟着河豚压得很低,仿佛是在进行一桩私密的交易。
没那个就是没那个啦。羞死个人。唉,给你讲不通。你见过男人裤裆没?河豚一边蹦跳一边说话。
索萧木脸一下子红了,她认为河豚在涮她,扭头就向来时的方向走。河豚见状,伸手拉她。她恼了:放开我。
河豚嘿嘿一笑:我没小鸡鸡。
索萧木恼羞成怒:流氓。
河豚的手松开了,他的眼神掠过一丝黯淡,表情却是不屑状: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可这是你先问的。
索萧木无语,正欲离开。偏巧这时从路对面过来三五个比河豚看上去更小的孩子,他们扯着手,晃着肩膀,嘟嘟囔囔,凑到河豚身旁时,齐声高喊:东头有个怪娃娃,就小就没小鸡巴……然后又呼啦一下飞快地跑掉。
河豚也没恼,耸耸肩膀:我就说了春泥不守信用,我告诉她,她却告诉别人。就仗着我喜欢她罢。
而此刻,索萧木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很尴尬。
倒是河豚大方,嘿嘿一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喂,走吧,走吧,我的客人。现在看来我的秘密也不是秘密了。
索萧木默许,跟着他继续走路。而河豚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饶有兴致地与索萧木聊天:你要是住在这儿一年,我敢保证你会闷死的。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儿。外面好不好?
也好也不好。索萧木答。
那走路坡脚不?河豚又问。
索萧木一下子愣住,没能马上回答。因为她从下火车时,就留意到了一个现象,她发现这个城里的人走路姿势都怪怪的。她摇摇头,反问河豚:那你说,为什么你们走路的姿势都有点儿怪呢?
因为我们是被杀戮过的种族,在征战中受了伤,必须拖着腿才能走路……哈哈,你别瞪眼,我是我学我爷爷的原话,我爷爷以前就这样说的。他说先人们跛脚是真跛,后来就是遗传了。
遗传?
是啊。
可遗传基因学上没有这个吧?
管它呢,你看,前面就是我家。
在河豚的带领下,一刻钟之后索萧木来到了河豚所说的有电脑可以上网的地方。
电脑呢?索萧木望望他家徒四壁的墙和唯一的一台写字桌不解地问。
电脑?河豚笑。
是啊,你不是说有电脑可以玩KSK游戏的么?
哈哈,你以为我真的有那玩意儿?实话告诉你吧,我不知道什么是KSK,我是听一个旅客说的,他还说可以用这个来吸引人。
你——-
不用害怕,我不骗人,我就是想拉客人来住,房子已经空闲了一个多月了,我没挣到一分钱。
什么?你——
索萧木气坏了,终于还是被骗。她起身就往外走,再不顾河豚的阻拦。
要下雨了,黑木娃娃——
河豚对着他的背影嚷。
鬼才相信。
索萧木轻蔑一笑,继续走路。
求求你,听我一次吧。
河豚追过来,语气变得低沉。
黑木娃娃,请你相信,我是朋友,不是坏人,我真的就是想让你来我家住……好好好,我不要房费了可以吧?这样可以表示我清白了吧?
谁晓得你玩什么把戏。
你——-黑木娃娃,你真的不能走!算我求你。
为什么?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很奇怪吗?
我——
拜拜,河豚。
15
在异乡的大街上晃悠的滋味很不好。如同落单的珍稀鸟雀,随时有被围观、指点的可能。索萧木很累,她看看时间还早,就寻思着找一家网吧去待一会儿。
应该会有吧,这鬼地方。索萧木一边继续晃悠着一边想像着。
果然,当她再一抬头,一副宽大的横匾招牌清晰入目:异网吧。她掏出一块钱的零钱走进去。
网管是个黑黑瘦瘦的女孩,瓜子脸,长两颗暴牙,大约十五六岁光景。女孩直直地看她,说一块五一个小时。索萧木点头,脑袋比身子先进屋来。她环视一周问,怎么没人玩?女孩说,你呢,到底玩不玩?索萧木一怔说,我只玩半个小时,女孩说没有零钱找,索萧木说那算了就一块钱吧。
这个名叫“异网吧”的网吧其实也就是一间大房子,然后在房子里依次摆放几台微机,且还是那种老掉牙的款型。女孩说都是大城市淘汰下来的,你凑合着用吧。说完女孩经直走开,坐到网吧门口的一条高凳子上嗑瓜子,顺便观看每一个过路的外地人。索萧木喊她,问她开机怎么这么慢,她没吭声,把攥在手心的瓜子皮用力抛到马路上,然后走过来,靠近索萧木的座位,说:我也没办法,要不你再换一台。索萧木问,其它机子速度快吗?不快吧。女孩说。索萧木无奈,对女孩挥挥手。女孩知趣地走开,又在门口的那条高凳子上坐定,嗑瓜子,看路人,等待第二桩生意。
重新启动电脑,在一片噪杂的犹如老牛发喘的声响中,网页终于能打开。此时,索萧木不生气了,内心充满了轻盈。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又不争取什么,何必焦躁不安呢。她自我劝慰。
她在看一个日本著名的声优的履历,她被那个声优的敬业精神打动,也为他的不平等遭遇震惊。她发现她一直以来都在关心许多名人的成名史。这让她脸红。仿佛是与自己的人生对照一样。
她能听见手表的喀嚓声。时间飞快。她想再搜索一些旅行小常识。可气的电脑却在这时候与她作梗。无奈,她打算关了机器。然而当她拖动鼠标时,她却发现她先前登录的信箱页面神奇般的打开了,显示有一封未读邮件。瞬间,索萧木的心紧张起来,她点开,读下去:
尹跳跳:
我知道你已经在路上了,但你还没有决定帮不帮我,对吧?
记住,如果你叛离你的决心,爱情会诅咒你。其实你也想去梨枝镇对吧,那么向南走,听从心的指引……
……
正当索萧木要继续读下去时,糟糕的网页却自行关闭了,连电源也是。索萧木跳起来:搞什么?
你的时间到了。网管女孩不紧不慢地说。
可是,我给了你一块钱啊。
可是,你也告诉我说你只玩半个小时啊。
哦,好吧好吧。
索萧木无奈地站起来,离开。她不想与她争论,还是赶火车要紧。
她一边走一边想:现在的方向是向哪儿呢?梨枝镇?向南?邮件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问站台上的乘务员:这车是往哪个方向开?
北。乘务员回答她。
哦,那我要是想转乘朝南开的火车行吗?
行,但明天才有。
她犹豫了,到底怎能办?一封神秘的邮件,一个向南的指引,是不是要听从呢?
喂,要姑娘开车啦,还不上来?一个粗糙的声音在她耳际擦过。她抬头,见昨晚对坐的老太太正向她喊话。
她冲她笑笑,而后扭头。她实在不愿意继续闻她身上那死鱼的腐烂气味。
她飞快地作出一个决定:换乘,明天向南。反正自己本来就是没有目的性的,何妨跟了感觉向南去探个究竟呢?
她对着灰白的天空吐了口气,又跨出站台、出口,到冷榕县寻住处。
嗨,又回来了吧?我说快要下雨了,你偏不信。
在站前大街上,那个叫宝鲄的河豚少年又出现在她跟前,得意洋洋地与她说话。
你说吧,多少钱一宿。索萧木心平气和地问。
我说了不要钱,来证明我的清白的。你就放心跟我走好了。河豚说。
呵。索萧木嘴角咧了咧:天底下就没有白捡的馅饼,除非是阴谋。你还是开个价吧,否则我可不去。
哟嗬,还挺强!好吧,好吧,一晚上呢你就给十块钱咋样?晚饭免费提供。
不,晚饭不要免费的。
啊,那好,晚饭二十块。
你——明摆着是坑人?住宿才十块,一顿破饭却要二十?
嗯哼,就当是在我们这儿吃的比住的金贵吧。
那好,走。
好嘞——
河豚吹了声口哨,在前面摇摇摆摆地带路。他的快乐甚至让索萧木很嫉妒。
这次一路无语,到河豚家只用了十分钟时间。河豚打开大门,指着一间低矮的小房子说:你住东屋,西屋有人订了。
你不是说一个多月都没有人来住吗?索萧木问。
那是一个小时前的事了。河豚自鸣得意。
他一边哼歌一边给索萧木开门,欲安放行李。索萧木死死地抓着背包,不让他帮忙。
他无察觉地笑闹:真是个小气的人。
索萧木很不自在,她觉得这会是一个不太平静的夜晚。
16
嗨,黑木娃娃,吃饭了。
河豚在外面大声喊。索萧木没理会。
她躺在宽敞的稻草铺上打盹儿。这将近两天的时间把平素娇生惯养的她折磨得不轻,脚上起了泡,受过伤的左腿也在泛滥疼痛。她起身打开帆布背包,糟糕,哪里还有什么药,连一颗止疼片都没有。她沮丧极了。
她头脑一片空白。每每焦躁不安时她都会这样。
疼了是吧?疼算什么?你不是很希望死吗?哈哈……
窗外传来一阵阴冷的笑。
谁?
索萧木脊背发凉,颤声问。
别紧张,亲爱的,我很想你,你呢?萧,想你的沿见了没?
你没死?
笑话。你不是看见我死了吗?你不是痛哭了一场吗?你不是在我的追悼会上昏死过去了吗?怎么,忘得这么快?
佟沿见,你别纠缠我,我已经不是索萧木,我是个没有任何理想和爱情的游离的人。
错了,我告诉你,索萧木,我亲爱的萧,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叫你萧,那么你就是我的唯一,我也是你的唯一。你瞧,当这“唯一”也失去的时候,该多痛苦。我要你陪我,你愿意吗?萧。
我——
你犹豫了?我知道你犹豫,因为你不确定你爱我对吗?那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
哈哈,你无话可说了吧,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鬼魂,这次我让你相信鬼魂,也让你相信爱情,相信什么叫忠贞不渝。
啊,不——
索萧木大叫。
17
怎么了?黑木娃娃,我都在外面叫你十次了。我看啊,叫一次给一块钱辛苦费的话,你还要付给我十块呢。
河豚嚷着闹着闯进房来。
索萧木一把抓住河豚的胳膊:我很冷,有感冒药吗?
黑木娃娃,你到底怎么了?我刚才听见你大喊大叫的,你喊什么?就是要感冒药吗?
是,是,帮我买瓶安定,我给你五十块钱,好吗?索萧木发抖,把身体裹进棉被中,着急地说。
安定片可不是治感冒的,也不能乱买啊,这个我懂。河豚说。
天啊,你一定是发烧了,我去帮你找医生。
不用——索萧木想要制止他,可已经晚了,他跑得太快。
房间又空了,死一般的沉静。
索萧木拽紧棉被,惊恐地看四周,她不希望佟沿见再出现。她不是害怕他会带走她,而是害怕面对他那么多的问题。该死的,那些问题,索萧木不要回答。从来她都拒绝回答自己的内心,想要什么,不要什么。唯一的一次她很勇敢,她不想要身边的爱情了,她就开口对佟沿见讲,换来的却是愤怒与灾难。
缄默也许是活着或者躺下的人的最理智姿态。
她闭口不再提往事。
你都看到什么了?压低帽沿的高个子医生问。
鲜花和水果。索萧木答。
你在扯谎。医生说。
这是我的事情,跟看病抓药没有关系。索萧木强调。
好吧,你需要镇静,吃了这些药就躺下,明天会好的。高个子医生说。
您给我拿什么药?
消炎的,安神的,营养的,镇静的……产生幻觉的……
不需要,我只要安定,十一片。
我没办法答应你。
你不是医生。
我在给你看病。
你是在火车上戴草帽的乌鸦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说吧,为什么跟踪我?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那些狗仔队给了你多少钱?
这——
别考虑,直接回答我。
好吧。说实话,你猜对了一半,我是一个新狗仔,不过他们没有派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莫名其妙。
因为我仰慕你。
时间空白。停顿。继而复苏。
灯光昏暗,不容易看清彼此脸孔,更何况那位自称新狗仔的男人还一再地压低帽沿。索萧木不愿意继续与他纠缠。
河豚一溜儿小跑闯进来:幸亏这位大哥,他说他是医生,就省得我黑灯瞎火去街上请人了。
不客气,大家能认识很幸运,我这就去给这位小姐抓药。
还是我去吧,我熟。河豚请缨。
男人掏出一只圆珠笔,又在墙上揭了一小块儿废报纸,写下药方。
河豚接过,收好,匆忙去拿药。男人对面无表情的索萧木说:你放心,我学过三年医。
无所谓。索萧木说。
18
在河豚的坚持下,索萧木服下药,但没什么效果,腿和头还时不时的涨疼,身体有飘舞的感觉。她怎么也睡不着,就躺着发呆。
一夜无语。倒也清净。
天快亮时,她起身收拾行李,打算离开这儿。
她先是来到河豚的睡房前,手指放到了门环上,但她没有叩响。还是悄悄的吧,她想。她冷静地朝外门走去。
等一等,也许我们顺路。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头,见是昨晚给他开药的乌鸦人。他正盯着她的脊背。尽管现在是黎明,他们又隔着一米远的距离,但她还是能通过第六感感知到他是盯着她的,等待她的答案。
你不是追踪我的吗?还讲什么顺路不顺路?她讽刺道。
你身上又没什么稀罕新闻,我不感兴趣……昨天我接到一条手机线索,说南行梨枝镇发生了家族老少恋,恋情最后导致当事人双双自尽,据说当事人之一还给很多演艺圈的明星做过舞蹈教练,隐退后才回到家乡的。
什么,你说梨枝镇?
是啊,怎么了?
没——没什么。索萧木尽量掩饰自己的慌张:我也是去梨枝镇。
呃?我就说了吧,我说咱们可能同路呢,你还不信。现在怎么样,还真灵验了吧。乌鸦人说。
也许吧。索萧木说,那叫你狗仔,还是叫你乌鸦人?
随便。乌鸦人说。
随便?那就叫乌鸦人好了,反正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