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
《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的成名作， 1985年发表于《中国作家》第 2期，引起文坛瞩目。莫言的创作明显受到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影响，作品充满悲凉之感。
《透明的红萝卜》共六节。小说以一个叫黑孩儿的十岁孩子为主人公，讲述了发生在动荡时期一个公社水利工地上的故事：秋天的一个早晨，队长抽调小石匠和小黑孩去完成公社加宽村后滞洪闸的公差。沉默寡言的小黑孩，被人叫做小瘦猴受到嫌弃。小黑孩跟着妇女们在工地干活儿。美丽善良的菊子姑娘，心疼这个浑身伤疤、被后娘打傻了的苦孩子。小黑孩对大自然有种奇异的感知能力，能够听到河里鱼群的声音，看到河面上神奇的气体在上升。小黑孩的手让锤子打破了。工地刘副主任不得已给小黑孩调了个活儿，给铁匠炉拉风匣。小铁匠学徒三年不得要领，一边发狠练习，一边折磨小黑孩。菊子和小石匠好上了。小铁匠嫉妒至极。一天夜里，小铁匠让小黑孩去偷地瓜和萝卜当夜餐。小黑孩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老铁匠走了。小铁匠发现了奥秘：只要百灵鸟叫起来，工地上就看不见小石匠，之后菊子姑娘就会溜走。小铁匠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借机挑衅，在河滩上和小石匠打了起来。黑孩帮忙扳倒了小石匠，小铁匠趁机摸起地上的碎石片儿，向着四周抛撒，菊子姑娘突然惨叫了一声，右眼里插着一块白色的石片。小铁匠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第二天，滞洪闸工地上消失了小石匠和菊子姑娘的影子，整个工地笼罩着沉闷压抑的气氛。黑孩到萝卜地拔萝卜，希望还能看到那天晚上从铁砧上看到的奇异景象，但扔得满地通红，他也没有找到透明的红萝卜。看菜园的老头子气得叫来队长。队长打了他，他迷惘的眼睛里满是泪水。队长以为他是哑巴，剥下他的衣裤，小黑孩一丝不挂地转身钻进了黄麻地。
应该说《透明的红萝卜》和《红高粱》都是莫言的代表作，是“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所有观点，完整地宣泄自己的所有感受”的产物，也是莫言个性的结晶。莫言说：“真正属于每个人的文学与每个人的气质一样。我的文学乱七八糟，我的情感、思维也从来没有清晰过。”
在《透明的红萝卜》中，莫言以冷色调和客观白描再现了那个渐为人忘却的特殊时代里的痛楚岁月。随着历史的变迁，人们的思绪已从动乱年代的痛苦中冷静下来。但痛苦年代留给我们心灵的创伤仍然在生活的记忆册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生活的残酷与苦难不仅汇集在小黑孩这个孩子身上，同样也降临在菊子、小石匠、小铁匠、老铁匠的身上。小石匠和菊子的爱情遭到了暗恋菊子的小铁匠的妒忌。在双方野蛮而粗暴的格斗中，菊子的眼睛被乱石打瞎。小铁匠充满欲望的爱情在菊子对小石匠深切的关爱中受到沉重的打击，而对菊子造成的伤害使其同样陷入深沉的悲苦之中。老铁匠年老力衰，唯一能维持他存在意义的是一手好的淬火技术。小铁匠学徒三年也得不到师傅真传。小铁匠趁其不注意去试水温，师傅毫不犹豫地把烧红的钢钻戳到小铁匠胳膊上，残忍地阻止着小铁匠。当小铁匠学到了淬火绝技，老铁匠生存的意义彻底轰毁。动荡的年代，扭曲的人性，在不断地挤压和剥夺人的生存价值。
当然，作者也未完全陷入绝望的苦境之中，而是努力去发现和挖掘这种苦难生活中深藏的美和人性的闪光，去发现生存的意志和心灵的热望。在这种荒凉与粗糙的世界中，依然有着小石匠的真诚朴质，有着菊子的善良温柔，有着小石匠和菊子那原始野性的爱情，更有着明丽的自然景观，有着黑孩对于美好生活的执著向往与期盼。他不断地沉浸在梦幻般的感觉中，痴心地要找到透明的金色红萝卜。黑孩一方面以冷漠和坚忍对待沉重生活的压迫，一方面又以执著和痴迷对待非现实的精神方面的虚幻理想。因为现实给予的希望太少，所以黑孩对理想和幻觉的追求才会那么执拗。作品细腻地把握了人物生存的苦难境遇，表现了人物内心世界各种真实体验和丰富的感受。
二、坚忍苦难的黑孩
在《透明的红萝卜》这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中，莫言成功地塑造了黑孩的形象，黑孩始终沉默无语，内心却十分敏感；艰苦的生活沉闷压抑，黑孩的梦境却被透明的红萝卜照得通亮。透明的红萝卜是奇特的象征，它象征着美好，也富于虚幻意味。
黑孩是一个坚忍的小英雄。他是个沉默的孩子，自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句话，他总是默默承受一切。黑孩饱受人间苦难，却以惊人的克制力和承受力顽强地生活着。苦难的生活不仅发展了他超常的心理和行为，也锻铸了他对恶劣环境的适应力和征服力。他能敏锐地体察周围人群的复杂关系和矛盾变化。他能默默忍受别人的使唤和摆布，决不出声抱怨。在去工地途中，小铁匠坚硬的像小棒槌一样的手不停地在他头上敲着鼓点，很疼。黑孩不发牢骚，不示反抗，甚至，“很小心地走着，尽量使头处在最适宜小铁匠敲打的位置上。”干活的时候，“当他闭着嘴角看谁的时候，谁的心像热铁烙着一样难受”。砸石头时将手砸伤，拒绝菊子的关心，只“抓起一把土，按在伤指上”。小铁匠动辄对他奴役打骂；老铁匠“面部没有表情，僵硬犹如瓦片，连看也不看一眼”，对他冷漠无情；拉风箱的吃力、炙烤，他都以巨大的毅力承受着，他早就习惯了这种非人的生活。小铁匠因爱的扭曲而疯狂地折磨他，怒气之下要他拾起灼热的钢钻，黑孩因动作慢挨了踢、挨了钳子捅之后，出人意外的一把攥住钻子，手里冒烟，反倒使小铁匠恐怖地嘶叫：“扔掉它，快扔掉它！”黑孩却走近小铁匠蹲下去，松开手，仰望着小铁匠的脸，一声不吭，示威着自己的不屈不挠和无比坚强。当小铁匠与小石匠野蛮决斗的危急时刻，小黑孩出其不意“象只大鸟一样飞到小石匠背后，用他那两只鸡爪一样的黑手”扳到了小石匠。面对惨淡的人生，黑孩无视自己身体方面的磨难与苦痛，痴迷于“透明的红萝卜”，执著追求非现实的精神方面的虚幻而美好的理想。黑孩是感人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称得上是一个小英雄和小硬汉。
黑孩是一个悲哀的弱者。生活在要忍受饥饿煎熬的年代，黑孩是那个年代的一个悲哀。黑孩虽然机灵敏捷，但仍是一个弱者，黑孩十岁左右，又矮又瘦，细脖子挑着一个随时有压折危险的大脑袋。黑孩的生活孤立无助，只能默默承受打骂，任人摆布，绝对服从，绝无牢骚。黑孩是一个亲情的缺失者，从小失去母亲，父亲下关东，杳无音讯，后娘经常打骂虐待他；黑孩是一个饥饿的忍受者和社会关爱的匮乏者，严寒中他赤着双脚，光着脊梁，只穿一条又肥又大的大裤头。他总是蹑手蹑脚，畏畏缩缩，小心地苟存于人群中。他以冷漠面对一切，从不说一句话，很少用正眼看人。当小铁匠乱中投石击中菊子姑娘一只眼睛时，他悄悄跑到石洞，蹲在最黑暗的角落，无比战栗和恐惧。他因长期生活在没有感情的世界里而拒绝菊子姑娘和小石匠的善意关爱，怀疑人群，迷茫无助。他是巨大生活苦难挤压下的一个自生自灭的悲苦孩子，一个典型的弱者形象。
黑孩是一个原始朴素的文学形象，是作家人生体验与复杂情感的寄托者，是恐惧和苦难体验的代表，是残酷人生的见证，也是使读者宽慰并心痛的形象。
三、意蕴丰富的“红萝卜”
小说的核心意象是第三节黑孩幻觉中的“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只是一个符号，是作者向读者传递信息的一个象征符号：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作者对红萝卜的描绘近似于虚设的感觉，但读者丝毫不会怀疑它的真实性。这种非现实化的真实性乃是心理高度真实的客观外化，创造具有一定超越性的意境，将现实因素和非现实因素融为一体，形成独特的艺术效果，把原先飘忽不定的虚幻感觉为清晰的定向指意象征。中国是个贫穷而多难的国家，千百年来人民在这贫瘠土地辛勤劳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没能改变饥寒交迫状态，地瓜、红萝卜都是易种易活的食物，它最普通，最低劣，然而对人民来说又最必需。红萝卜作为象征符号，表现着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中国人，即使在最困苦最艰难的环境下仍然忍辱负重，自强不息，使得我们伟大民族得以繁衍，高度地体现出历史的真实性、必然性。黑孩揣着那颗纯朴而圣洁的童心，执著地去寻找那颗“透明的红萝卜”，无疑是黑暗年代中，背负着来自现实和心灵双重悲哀和痛苦的人们对于生活痴心不改、执著不渝地追求和探索的象征。
区别一般以“故事”为主的小说，这篇小说着重表达的是“感觉”。这主要是通过小精灵般的眼睛和感官印象呈现出来的，这使小说具有“超现实”的诗化色彩。但与此同时，小说并没有放弃关于现实的描写，小石匠、菊子、小铁匠、老铁匠等人的故事与黑孩一起构成了《透明的红萝卜》的整体性艺术世界。“透明的红萝卜”作为超现实性的象征意象，要想获得深刻丰富的内在意蕴，必须建构在对现实生活的整体性把握之上，必需建构于对时代本质领悟的基础上，黑孩处在黑暗年代的最底层，他负载着沉重的哀痛，但他不是孤立抽象的个体，而是整个时代的一个组成部分。小铁匠性爱的扭曲而形成的畸形病态，历经沧桑的老铁匠价值的失落，菊子的受伤以及与小石匠悲哀的离开，都是这个时代爱与生存的残酷表现。从儿童到青年，从青年到老年；从师徒到朋友，从生存到爱情，各个不同的层次，不同的年龄都被这苦难的时代所扭曲所吞没。就在这种灾难沉重与人性异化的背景中，“透明的红萝卜”所代表的对于美好生活追求的执著和虔诚，对于希望不渝的信念和渴求才真正焕发出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才披沥着神圣崇高的光辉。对于现实苦难本质把握得越深，对于希望追求之心就会越迫切，越简明，对时代残酷整体表现得越具体，人性的闪光就会越夺目，越耀眼，在这种张力中，“透明的红萝卜”才能获得深刻的历史内涵，才能凝聚更为丰富的象征意蕴，它的辐射力则更为深厚，读者对形象的认识也会越加深刻。
四、精彩赏析
1.黑孩的眼睛本来是专注地看着石头的，但是他听到了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很象鱼群在唼喋，声音细微，忽远忽近，他用力地捕捉着，眼睛与耳朵并用，他看到了河上有发亮的气体起伏上升，声音就藏在气体里。只要他看着那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嘴角上漾起动人的微笑。他早忘记了自己坐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仿佛一上一下举着的手臂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后来，他感到右手食指一阵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里突然迸出了一个音节，象哀叫又象叹息。低头看时，发现食指指甲盖已经破成好几半，几股血从指甲破缝里渗出来。
黑孩“听到了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一段描写，出自小说的第一节，写出了作者童年记忆中的对自然界的独特感知。黑孩的童年是不幸的，但黑孩的内心并不麻木，而是灵敏异常。他沉默无语的外表下有一颗充满丰富幻觉的感知的心灵。他总是能够很容易地听到自然的声音，很轻巧地看到自然奇异的事物。他听到“鱼群在唼喋”，看到“神奇的气体”，他微笑着沉醉于美妙的自然的世界里，以至忘了身体上的痛苦。这是一个新奇而真实的孩子的童年体验，它以精神的力量消解了黑孩的苦痛。
2.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这时更变得如同电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丽的图画：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砧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象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象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黑孩看到一幅奇特美丽的金色透明的红萝卜的图画，出自小说第三节，这是黑孩的美丽的幻象，是一个金色的透明的梦境。红萝卜成了黑孩卑微生活中的奢侈享受和欢乐源泉，红萝卜具有一种神话的力量。对在生活中缺乏爱的黑孩来说，红萝卜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美丽寄托。透明的红萝卜成了一个象征，它揭示了美丽的幻想与严酷现实的矛盾。现实人生越是抛弃这个孤苦的孩子，这个可怜的孩子越是独自痴迷于红萝卜的幻象之中。当现实的亲情，人间的温暖弃他而去，孤独的他就只能与自然交流，只能沉浸在金色的透明的红萝卜的内心世界。美丽的红萝卜更加反衬出黑孩的苦难现实，让人产生悲怜之情。
附：相关评论
1.
如果给这个作品一个主题，则可借用顾城的一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从这个意义上说，《透明的红萝卜》是以潜意识表现对历史的反思。
王欣荣：《莫言论》，载《岳论丛》，1989年第 1期。
2.
笔者细读此作，觉得作者是把自己童年记忆的百宝箱中压抑得最深的一种欲望——原欲，通过此做了一次痛快淋漓的宣泄。
马超：《〈透明的红萝卜〉新解》，载《许昌学院学报》，2004年第 3期。
3.
我以前的作品里都没有“我”，这篇小说里几乎写的全是“我”。这不仅仅是指这篇作品是在一个梦境的基础上构思，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篇作品第一次调动了我的亲身经历，毫无顾忌的表现了我对社会、人生的看法，写出了我童年记忆中的对自然界的感知方式。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创作前后》，载《上海文学》，2006年第 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