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人物构成的民情风俗篇章:《故里三陈》
汪曾祺与当代大多数小说作家不同,他从不涉足长篇小说,从来也没想过要写一部“史诗性”或“全景式”的长篇作品。他在《汪曾祺自选集》自序中说:“我只写短篇小说,因为我只会写短篇小说。或者说,我只熟悉这样一种对生活的思维方式。”
汪曾祺的小说文字省净,可谓是惜墨如金,发表于《人民文学》 1983年第 9期的《故里三陈》是汪曾祺一气呵成的三个独立的短篇,也正是这一方面的典型之作。
《故里三陈》由“陈小手”“陈四”“陈泥鳅”三个独立的短篇构成,作者塑造了故乡三个姓陈的能人、巧人形象:男性产科医生陈小手;擅长踩高跷的瓦匠陈四;救生船水手陈泥鳅。其中《陈小手》字数最少,却是最为精彩的一篇。《故里三陈》所写之人为市井小民,所叙之事亦是日常琐事,所谓故里乡趣旧事。
《故里三陈》三篇写法各有不同。第一篇《陈小手》最为精彩,描写男性产科医生陈小手的经历与命运,篇幅最短,只有一千四百多字,但给人印象最深。陈小手是男性产科医生,“专治难产”。为了接生不误时,他自喂一匹白马,人送雅号“白马陈小手”。陈小手不知接过多少生,救过多少人。但不幸发生在陈小手为某联军团长太太的接生。小说结局是陈小手被团长一枪打死。
由三个小短篇为一组构成完整的一大篇小说,在汪曾祺的作品中有六篇之多,《故里三陈》是其中最著名的。这些小说大部分是写人物的,人物与人物之间也较少有社会关系。且人物不是能工巧匠、善人义人,就是奇人怪人。三篇一组的形式,有点像人物志。
《故里三陈》每篇写了一位有特殊技能的故乡人物。小说并没有关于人物的性格和心理的直接描写,更没有刻意设计曲折情节和强烈的矛盾冲突来加强故事性,但人物的基本特征并没有因此淡化,反而呈现出更丰富的文化底蕴。汪曾祺是将塑造人物的笔墨置于民情风物、地方习俗描写之上,由远及近,娓娓道来,旨在营造出一种氛围,让其渗透于整个小说的字里行间。
《故里三陈》里的民情风俗,不仅是一种背景设置,而且是文化精魂的具体呈现,它渗透于生活,渗透于人的精神与心理之中,规范着人物的行为方式及命运走向。陈小手生活在人们的“不屑”之中,其悲剧性的命运也就成为一种必然。民情风俗是群体心理精神价值观念的集中体现,是“活”的文化,它浇灌着生活在其中的人,更预设着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它是人物形象得以建立的土壤与基础,是人物性格与精神的一种浸润式地展开、漫衍。它不但不会淡化人物,反而会呈现出更为丰富的文化底蕴。
比如《陈四》一篇此种特点表现突出,小说关于描写陈四人物的语句非常之少,大量的笔墨都放在描写迎神赛会的民间盛事,“那真是万人空巷,倾城出观”,队列、着装、表演,只用“擅长表演尚大人的,只有陈四,别人都不如”一句一点,小说的主人公才算出场,对主人公的直接描写,几乎是不着一字,而其主角的地位、高难的功夫、飞扬的神采,确定无疑,如在眼前。可以说,迎神赛会成了小说结构的重心,这种惜墨如金与浓墨重彩的对比设置,首先是符合汪曾祺小说散文化的美学追求的。汪曾祺说:“气氛即人物。一篇小说要在字里行间都渗透了人物。作品的风格,就是人物性格。”其次,这种处理也是符合小说的主旨的。人们对鬼神迷信活动的热衷,正是对生命异化的浑然无知,而大量迎神赛会的描写则更能体现出人们的痴迷与蒙昧,更能深化主题的表现。
“民间风俗”是汪曾祺小说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有时甚至是其小说结构的中心,但他却从未将其当做一个独立的因素,而是将其与人物命运、故事情节融为一体,共同构成一种氛围、一个有机整体。因此,汪曾祺对民情风俗的描叙,不是为描叙而描叙,也不是为了猎奇,而是旨在将其作为人物的性情和精神,让读者从中窥见人物性格和命运的走向。看似信马由缰,了无拘束,但都遵循指向主旨这一内在法度。
二、千字短篇奇作
《陈小手》是汪曾祺的奇作,只用了一千四百多字就描写了男性产科医生陈小手一生的经历与命运。
汪曾祺先生在谈到小小说的时候曾经说过,“小小说要做到字字珠玑,宣纸过墨不能易之,一个字不能改。 ”《陈小手》可说是“字字珠玑”的小小说。小说前半用了九百多字交代了陈小手与众不同的经历。后半用了五百多字描写了陈小手给联军团长太太接生的经过。
《陈小手》主人公陈小手,在当地被传奇化、视为异人,因为他是男性产科医生,而且还有一双“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的专能治难产的小手。小说一开头就交代男性产科医生在当地绝无仅有,同时也是被人瞧不起的一个职业。但陈小手不仅不以为然,“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他手艺高超,而且医德高尚,骑着白马,“活人多矣。”小说叙述完陈小手与众不同的经历后,具体写了陈小手给团长太太接生的经历。结局是陈小手出于职业需要,小手“摸来摸去”而惹上了杀身之祸,被委屈地认为“我的女人”“任何男人都不许碰”的团长一枪打死。
陈小手生活在一个有着封建伦理文化和愚昧落后价值观念的民间,选择了一个令人不齿的男性产科医生的职业,一开始就被埋下了悲剧性的因子。在残忍愚昧的军阀团长那儿,陈小手为团长太太接生后的被杀无疑是一种必然。
军阀团长一方面有着与当地百姓一样根深蒂固的传统愚昧观念,另一方面也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强权与蛮横力量,他的一枪破坏了小说原有的和谐。陈小手的出现就是风俗自身的变异,是矛盾的统一,是民风的发展和创新的表现,却被军阀的手掐断了自然演化的苗头。
小说的结尾举重若轻。团长先是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奖赏陈小手,最后竟一枪把他从马上打下来。作者在前面刻意营构的平淡与和谐一下在小说的结尾被击毁,读者在惊诧之中,惊魂甫定,小说却以一句平淡无奇的“团长觉得怪委屈”结束了全文。如此朴素简洁的一个故事,却表现了文化,述说了风俗,描绘了民生,揭示了时代的特质,给人以无尽的思考空白。
三、精彩赏析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这是《陈小手》中关于“白马陈小手”的由来一段,可体会白马和陈小手的关系以及作者创作的意图。
陈小手是与众不同的,在当地当产科医生已是绝无仅有,“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就更加引人注目,卓尔不群了。陈小手为了救活更多的人命,特地养了一匹白马。“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良马配奇人,在很少人家养马的水乡,真是一道独特而传奇的景观。作者用寥寥数语就把医术好人品高的“白马陈小手”悄然引进了读者的心中。
作者借马写人,以马托人,灵动的白马与高尚的陈小手交相辉映,栩栩如生,显现了陈小手不凡的医风医德和特立独行的精神风貌。这种描写也与陈小手最后的悲剧结局形成强烈的反差,在读者心理留下巨大落差。
附:相关评论
1.短篇小说可以说是“空白的艺术”。办法很简单:能不说的话就不说。这样一篇小说的容量就会更大了,传达的信息就更多。以己少少许,胜人多多许。短了,其实是长了。少了,其实是多了。这是很划算的事。
汪曾祺:《自报家门》,载《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8年版。
2.
无论是精写陈小手与众不同的行医天赋,还是细刻陈小手妙“手”回春的接生技术,作者都是在为“陈小手给团长女人接‘生 '给自己接‘死 '”这一冲突结局做敛集“资源”(铺垫),储藏“财物”(题材)的积累工作。
李凤炼:《论小小说的戏剧冲突》,载《小小说月报》, 1997年第 12期。
3.
《陈小手》是汪氏创作的微型小说佳作之一,屡受称赞。但如果仔细推敲,该小说的情节、人物与叙述相比,叙述的篇幅巨大。似乎可以这样说,《陈小手》创作的成功是叙述的成功,是叙述策略运用出色。
施文青:《〈陈小手〉的叙述策略》,载《阴山学刊》,2000年第 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