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彪碧的第一印象,是他那双公藏獒一样的眼睛。
没错,他是姓彪。
“我这个姓吧!是早在先秦就有的古姓!甩你们什么张王李赵这些俗姓的八条街!”当有人对他的姓氏有所质疑,他会这么意味深长的甩一句,然后竖起的食指会绕着指关节打圈。
小升初那年的夏天,对彪碧来说,整个世界都是焕然一新值得纪念的,他终于脱离了束缚自己13年的父母成功住校。彪碧读的是D市最贵也是对外来生分数要求较高的私立学校,虽说校投资人是个华裔商人,倒也懂得形式,算是大陆较早一波开创一站式封闭校园模式的人。住校对于彪氏夫妇和彪子来讲,都是踏实的。彪父彪母单细胞的一致认为,在这种强力度管制下的学校,彪碧定会老老实实的念完这三年,并以极优异的成绩考上省重点高中。再然后借助在初中养成的好习惯,趁青春饱读诗书的考上211或985,Perfect!而在他看来,普通学生认为好似牢狱般的初中生活,于自己正相反。“我小时候感觉我爸就像十个教导主任加二十个地痞,只要是个人在他这儿就肯定吃不消!”彪碧曾这么对我说。“所以我现在感觉我就像语文书里那匹脱缰的野马!”
“我告诉你啊!咱老彪家你这辈就没有大学生!你是老小啊!你可知道现在这社会没大学毕业证那是真不好使啊!但你可不能觉得大学生满地爬也不差你一个!这个还有啊!”校门口,日照下,彪父被拉长的圆咕隆咚的影子和他地道的方言相映成趣,语重心长中透着一丝搞笑。
彪碧背对太阳低头猫腰合着眼,他感受着黑色T恤吸收的阳光的温暖,好像每一寸都像能量注入体内,有啾啾的声音。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记得自己大概连续答了三十个嗯之后,父亲才边后退边嘟囔着关车门离去。等他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那硕大的车屁股消失在板油路尽头的直角弯儿。
“走了,对吧?”彪碧干裂的嘴唇一开一闭。“走了!对吧?走了!对!走了!走了!”彪碧越说越激动,他兴奋的挤眉弄眼,他感觉自己五官几乎要被自己挤变形,他越说越大声,他几乎要跳起来。
犹豫了两秒,伴着校门上喇叭里响起的欢迎新生的音乐,他真的跳了起来,是大跳的那种,是再高就容易摔倒的那种。来送新生的家长熙熙攘攘,大家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似乎这个孩子不应该送来学校而是医院的神经科。
彪碧也觉得有好多人盯着自己,他不跳了,公獒一样的眼睛左顾右盼,许多家长挽着孩子的手加快了脚步,他望向车屁股消失的方向,那是日落的西方,他忽然好想哭,他一点都不想家,也一点都不因为周遭陌生的环境觉得害怕,他只是觉得他爸终于走了。
彪碧一手掐着档案袋,一手拉着行李箱穿梭在家长和孩子中间,虽说全是陌生的面孔,但四周的环境让他觉得说不出的舒坦。学校的设计除了两米多高的不透明围墙让人有一种压迫感之外,其他方面可以说媲美国外的很多私人高中。
“请家长到中央教学楼的一楼后勤室领取寝室钥匙。”彪碧扯着箱子眯着眼睛一字一顿的读。“家长。”
彪碧扯着自己的大箱子趔趔趄趄的冲着后勤室门跑去,并没有刹车的意思。伴着一声清脆的滑轮卡门框的声音,他和箱子一招射进了办公室。“等会等会等会儿,着什么急!门口排队去!没看这么些人等着呢吗!”后勤老大爷没好气的嚷嚷,彪碧断定他拥有世界上最标准的公鸭嗓。
“老娘们儿似的。”彪碧不由得小声嘟囔。
“说什么呐!小屁孩儿没人管是吧?家长谁啊?谁家孩子啊这是?”别说这后勤老大爷岁数老大不小,耳朵倒是灵敏,又小又细喉结发育不完全的童声也听的清楚的很。
现在想来,彪碧同刘大爷的恩怨情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们常说,越是做人不地道而且办事差劲的人,越会在别人咬耳朵讲悄悄话的时候觉得是在骂自己,而听小骨恰恰又会在这种时候更强烈的通过内耳刺激毛细胞产生神经冲动。老大爷剑眉上挑,嘴撇成了拱桥状,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他说话时的吐沫像花洒般喷射,如同一枚枚炮弹砸在彪碧的脸上,一砸一个坑。彪碧觉得像被泼了硫酸,赶紧上手去抹掉。“我真去了。”
“我真去了!”那是彪碧的口头禅。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唾液搞火了。
“老头儿!你是不就差没掐腰了?”说着彪碧比划出掐腰的动作,还故意翘起屁股,昂起头学老头挑眉,一脸的挑衅样。他在十三岁就有一米六的身高虽然不算矮。但和刘大爷一米七的个子比起来还是差上一截。
刘大爷眯起眼睛面无表情的打量彪碧,不得不说刘大爷不笑或者没有表情的时候,油光锃亮的囚犯发型配上他脸上的两块高原红会给他莫名增添一股威严感,加上他脸色泛黄,所以看起来不像个人而更像从敦煌出土不久的文物。“其实老刘头面无表情的时候,他长得还挺肃静的。”彪碧曾这么形容他。没错他是浮夸的用了肃静这个词。
彪碧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尴尬,个头的劣势又让他有一种压迫感“瞅啥!”他装作很镇定的喊了一嗓子,他还是保持着刚刚的动作,只是又多了些微微的颤抖。
“滚回去站排去。”刘大爷头朝门的方向微动,语气不紧不慢,仿佛一尊发光的佛像。
“诶我真去了!”彪碧看似不服气却飞速转身抓起行李箱的把手,三步并两步的径直朝门口走去。
“因为我得让他和那些看热闹的家长知道,其实我并不怕他啊。”后来彪碧是这么解释的。
回忆起来,小孩儿就是这么好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