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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洋哲学史大纲

这些“哲人”,所主张的虽非一致,却有一个相同之点。这个相同之点在于一种评判的精神,他们不肯跟着人说话,也不肯胡乱承认社会的制度礼俗!

第一篇?导言(暂缺)第二篇?希腊哲学(上)(宇宙论时代)

第一章米利都学派

泰勒斯(B。C。620—540),米利都乃是小亚细亚西岸上一个小城。那地虽在亚洲,却是希腊的一种爱奥尼亚民族的殖民地。要知此地何以当西历纪元前六七世纪时,竟成为西洋哲学的产生地,且先看泰勒斯的一生事迹。

泰勒斯曾做吕底亚国王的侍臣,尝跟国王出征。他虽在政界,却是一个学者,懂得形学,还懂得天文。据古史所说,他曾于几年之前便能预算西历前585年5月28日的日蚀。因此当时的人,很推重他,尊他为“七贤”之一。

这几件事,很可玩味。泰勒斯是米利都的人,却是东方吕底亚国的官。可见当时希腊各族和东方(小亚细亚)各国常相交通。他又深通天文形学,可见古代巴比仑和埃及诸国的学术,久已传到希腊人的殖民地内。

希腊人古代本有许多关于天地原始的神话。如诗人赫西俄德和荷马所说许多天神,本极荒诞可笑。如今希腊的神话,遇着了东方古国的科学,自然要发生一种冲突。希腊和犹太的神话的宇宙论是不能使当时学者满意了。于是米利都的学者便重新提出宇宙原始的疑问。他们问道,“天地万物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一、泰勒斯自己研究这问题的结果是“天地万物皆出于水。水是万物的本质。”只可惜他没有著作传下来,我们不能知道他的学说是如何论证。据亚里士多德所说,泰勒斯又说地形是平扁的,像一片板浮在水上。又说,万物都是神灵。依此看来,泰勒斯的议论还夹在科学与神话之间。但是他是神话与哲学过渡时代的大功臣。他这一滴“水”,后来竟衍成长江大河的西洋哲学出来。

二、阿那克西曼德(B。C。610—540),这一位哲学家是泰勒斯的弟子,大概和他是同乡。他也是一位科学家,喜欢研究天文地理。据说他是古代第一个画地图天文图的人。他曾做了一部书叫做《天论》,是用散文作的。希腊无韵的哲学书,这是最早的一部了。

阿那克西曼德不从师说,独创一说,以为水不能为万物的本质。何以故呢?因为我们还要问,水的本质又是什么呢?所以他说,万物的本质是一种“无穷”。万物都从这“无穷”里面出来,还又都回到这“无穷”去。这个“无穷”是流动不息的。当他流动的时候,各种物质便渐渐分离出来,成为种种世界。

他又说地形不是平扁的,乃是像一种圆筒的。这个圆筒,悬在虚空,四围都是气。气之外便是一道一道的火圈子,把地围绕着。地上的人类有时从气的破缝处看见这些火圈的一部分,便以为他们是一颗颗的星球。其实日月星辰都只是绕地的火圈子。

他又有一种很有趣味的生物学说。他以为各种生物须求适合于种种不同的境遇,后来便渐渐变成各种不同的物类。又说人是从别种动物变出来的。这些话竟像近世生物学家的话了。

三、阿那克西美尼(B。C。580—500),这位哲学家是阿那克西曼德的弟子。他的先生说万物的本质是“无穷”。他也说“无穷”固是不错,但是这个本质却是有定体的无穷。所以他说万物的本质是气。他用生人作比喻,说人得气始生,万物得气始成。

他说气变成万物,全靠两种作用。一种是凝结,一种是发散。气凝结了,便成为风、云、水、土、石之类。气发散了,便变成火。一切万物都从这几样变化出来。

四、余论。当前6世纪时,米利都最盛,学术也很发达。后来到了前494年,此城被波斯的兵毁了,这一派的哲学也就消灭了。

第二章毕达哥拉斯

一、略传。毕达哥拉斯生于米利都邻近的萨摩斯岛上。生年大约在纪元前580与572年之间。那时适当暴君波利克拉提斯之时。毕达哥拉斯属于当时的贵族党和暴君反对,遂不能安居本土,于是迁居意大利南方的克罗托纳。迁居之后,他在那里创立一种含有宗教和学术的性质的社会。会中的会员,互相敬爱,互相规戒,都如弟兄一般。会中的戒约,重在修养道德,研究学术。这种团体,在当时很招人疑忌,所以常有扰乱的事,后来毕达哥拉斯竟不能久居,只得逃至别处,后来遂死在避难之地。死时大约在前500年左右。

他的本乡和米利都那样接近,自然总受了那一派学说的影响。即如他的宇宙论中的“无穷”,便是一证。又如他这学会中有人说这“无穷”就是“气”,又像是受了阿那克西美尼的影响了。又如他学派中的形学,也都像是真接米利都一派的宗传。

但是毕达哥拉斯的学派,不止科学一方面,还有那神秘的(mystic),宗教的一方面。那时代希腊各地有一种通行的宗教,名叫奥菲斯教,大旨说人类与天神同出一源,若人能经过一种“洗濯”,便可赎罪反本,仍回到天神的地位。这种“洗濯”,大有神秘的意味,大概和中国古代的“斋戒”有些相仿佛。这种宗教在当时虽仅仅行于一般愚民社会,但是他的影响也有时及于上等社会。即如毕达哥拉斯一派学会中,也极注重这种“洗濯”,或者也和当时的宗教有点关系。据当时人说,毕达哥拉斯一派的学者“用药物来洗身,用音乐来洗心”。大概他的学会中也有医学,也有音乐,两项都含有神秘的宗教的作用。

那当时的奥菲斯宗教也有一种“轮回”之说,以为人的灵魂,有时被关在植物体内,有时被关在禽兽体内,直到后来,到了人身,始有超脱洗濯的机会。毕达哥拉斯的宗教也有一种轮回之说。同时有一位色诺芬笑他说,他有一天听见狗叫,忽然认得是他一位死友的声音!可见毕达哥拉斯的学说内定有轮回再生之说。

二、人生哲学。毕达哥拉斯说人有三种生活:第一是理论的生活,第二是实行的,第三是放浪的。人世譬如一个大会场。有些人是赶来做买卖的;有些人是会场献技的;有些人是来看会的。他说那些来看会的品最高,那些来做买卖的品最下。人生可依此分三等:最上等的是“爱智”的,其次,是爱荣誉的人;最下的是贪得图利的人。“爱智”即是希腊文“哲学”两字的本义。这种学说以为人生在世最好是袖手旁观,便含有一种出世主义的种子。

三、宇宙论。毕达哥拉斯一派的学者,很有几个天文学家。只可惜他这一派的书,处处都是“夫子曰”,究竟不知道哪些学说是毕达哥拉斯自己的话,哪些是他的后辈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话。大概他自己的学说尚还脱不了米利都学派的影响。据亚里士多德说,他的宇宙论以为大地吸取四围的“气”,这气是“无穷无际”的。这正和阿那克西美尼的话相似。但是他却不信地是平扁的。他以为地是圆的。世界的中心,并不是地球,却是一团大火。日,月,地和各种行星都绕着这团大火旋转。这种理想虽是荒诞,却渐渐的与后来以太阳为中心的宇宙论有些接近了。不把地为宇宙的中心,却想出一团大火作中心,这已是一大进步。

只是这“无穷”之中何以生出万物呢?毕达哥拉斯说质本“无穷”,而形生于“有限”。这话极重要。米利都学派所研究的问题,是万物的本质(matter)。如今毕达哥拉斯所注意的是万物的“法相”(Form)。正如《诗经》中说的“有物有则”,本质是物,法相是则。这两个问题是希腊哲学史上极重要的中心问题。如今我们且看毕达哥拉斯怎样说这“无穷”变为“有限”的道理。

四、论数。毕达哥拉斯的重要学说是“万物只是数”。这话是说,万物的生成,全由种种数理的关系。毕达哥拉斯最研究算学,他觉得天地间种种物事的生成变化总逃不出一种数学的分配。例如,琴弦的长短可定琴音的高低,音乐的“调和”,只是一种数理的分配。他又寻出数目的种种奇妙的关系出来。例如下列三图:

最初的四位整数,1 2 3 4=10.这四位合起来,便成三角形;排下去自成级数。是奇数的级数,合起来便成正方形。第三图是偶数的级数,合起来便成长方形。这其间的奇偶交互的道理,在当时很觉神妙不可思议。毕达哥拉斯这一班人因此极推崇数理,以为万物的一切状态,只是一个数目的关系。所以说“万物只是数”。

数有奇有偶。毕达哥拉斯一派人便把这个奇偶(交互)的道理推到世间一切现象上去。他们学派里有一个表,举出十种“相反”:(1)有限与无穷;(2)奇与偶;(3)一与众;(4)左与右;(5)男与女;(6)静与动;(7)直与曲;(8)阴与阳;(9)善与恶;(10)方与长方。一切世事都可包在这“十反”之内。

我们初听这种议论,定然骇笑。其实我们若能回想中国古代的《易经》和汉代的《太玄》,相当时的人如何崇拜这数理关系在天地间的作用,便不觉得希奇了。

〔参考书〕

1.Burnet:Greek Philosophy

part I。From Thales to Plato,pp。37—56.

2.Windelband:History of philosophy,pp。45—49.

3.Thilly:History of philosophy,pp。18—22.

第三章色诺芬与赫拉克利特

一、色诺芬(570—480 B。C。)。这位哲学家生在米利都北方的科洛封。有的人说他曾做过阿那克西曼德的弟子。这话虽不可考,但他的本土和米利都及萨摩斯都相近,大概总受了这两处学派的影响。他和毕达哥拉斯一般,从小亚细亚迁居意大利南方。古书相传说,他曾住埃利亚,遂成为埃利亚学派的始祖。如今我们但能确定他曾住意大利的南部,他是否曾住埃利亚却不可知。

色诺芬是一个诗人,如今他的残章断句,还有保存了的。据这些诗歌看来,他是一个“有心人”,很不满意于当时的社会,更不满意于当时的宗教。希腊古代诗人,如荷马,如赫西俄德,所说的天神都和人类一般,有种种不堪的行为,欺盗奸淫,无所不为。色诺芬以为这都由于人把神看作自己的同类,所以把人间的种种罪恶怪状,都移到天上去了。例如,埃塞俄比亚的人是黑皮肤塌鼻子的,他们的神像也是黑皮肤塌鼻子的。又如,色雷斯的人是红头发蓝眼珠的,他们的神像也是红头发蓝眼珠的。可惜那些牛马畜生不会造神像。要是他们也会拜神,牛的神一定是牛形的,马的神一定是马形的了!

色诺芬是一个社会改良家。他以为要改良社会,先须改良人类心中的天神观念。他说只有一个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上帝是独一的,永远存在,无有始终的。上帝又是静而不动的,他只是寂静无为,自能驾驭一切。

他这种理想,却并不是“一神主义”(Monotheism),只是“全神主义”(Pantheism)。他说上帝便是宇宙,宇宙便是上帝。所以我们只可说他是全神派的哲学家,不能说他是一神派的宗教家。

二、赫拉克利特(540—475 B。C。)。赫拉克利特家在以弗所,在米利都之北,利洛封之南。他是一家贵族的儿子,生平最反对平民政治。他对于同时的哲学家,如赫拉克利特和色诺芬,都很不满意。他自己所作的一部《天论》,只有残章断句流传至今。

赫拉克利特很藐视他同时的哲学家,他说他们学问虽博,只是没有思想。他说“知识”并不是这一物那一事的知识。要能知“道”(λoyos,logos),才是真知识。他又说,这“道”永远存在,只是没人懂得。如今且问这“道”是何物。

赫拉克利特的“道”只是那时刻运行、时刻变化的天道。他观察世界,认定万物无一是不动不变的。所以他“伸足下水,只可一次;再伸足时,水已换了。”世界一切事物都是如此。所以赫拉克利特觉得前人的“水”和“气”都不够形容万物的本质。他说万物的本质是火,万物的状态是“变”。

但是万物的变迁并不是乱七八糟的变迁,却都有一定的准则。他说火变成水,水变成土,土又成水,水又成火,都有一种“天均”。譬如买卖的人把金换货,把货换金,两无亏折。天道变化也是如此,火变成万物,万物复变成火,也无亏损。所以他说“万物之理,不关神力,不关人力,往古来今,只是一种永远存在的火,自然而燃,自然而熄。”这就是道。

在这个自然变化之中,一切绝对相反的事物,都同归一变。没有一物可以永远保存自己本来的形质。才是这个,已非这个;才说是我,已成非我;才是冬,已是夏;才是日,已是夜;才是生,已是死;才是孩子,已是老头子。所以说“上去和下去只是一样”;“生与死,睡与醒,少年与晚景,也只是一样”,万物如此,是非也是如此。人间的是非和善恶,在“造化”看来,并无是非善恶可说。所以人生在世,须要达观一切,都知一切成毁得失,都是天道的自然。

赫拉克利特有一句格言道,“战争是万物之父,是万物之王。”也只是上文所说的道理。他把天道看得太重了,所以存一种安命主义,似乎不至于劝人努力竞争。他这句话只是说万物变化无常,一切彼此是非,名为相反,其实相生相成,譬如琴弦有高有下,始可和谐。譬如弓弦,一张一弛,始能射箭。这种一高一下,一张一弛,便是“战争”。

赫拉克利特的人生哲学,很有一种厌世的悲观。他说世人恶的多,善的少。人生在世,有如黑夜点灯,天明了便吹灭了。又说人生如同小孩子下棋,有何趣味?这种悲观主义,和他的天道观念有关系。他觉得万物变化无穷无极,人生寿命比这无穷的变化,自然不值得什么了。倒不如安命顺理,听其自然罢。

〔参考书〕

Burnet:Greek Philosophy,pp。57—63.

Thilly:History of Philosophy,pp。22—26.

第四章埃利亚学派

一、埃利亚。埃利亚是意大利南面一个小市,却出了几个大哲学家。第一个是巴门尼德;第二个是芝诺;第三个是梅利苏斯。这一派的学说,一方面针对毕达哥拉斯一派下批评;一方面是针对赫拉克利特的学说下批评。

二、巴门尼德(510—430 B。C。)。巴门尼德生于埃利亚的一个家族。他少年时便著了一首长诗,名为《天论》。据柏拉图说,他在15岁时来游雅典,那时苏格拉底还正当少年:苏格拉底,生于B。C。469年,他们相见时,大概在前5世纪的中叶,约445年左右。因此我们可定巴门尼德的生死年岁为510—430 B。C。。他曾做过毕达哥拉斯一派的门人,又和赫拉克利特同时。他的学说大概都和这两家很有关系。

巴门尼德所最注意的问题是“有”的问题。这“有”便是我们平时说“万有”的有(英文是Being)。这“有”字有两层意义:一是“存在”之意;一是“充实”之意。巴门尼德的“有”,古人往往把他解得太玄妙了。其实这“有”便是“宇宙”,便是“万有”的总名。他是一个诗人,所以措辞隐晦,易致误会。如今且看他形容这“有”的话,便可知了。

他说“有”是无始的。何以见得呢?若“有”有始,必始于“有”或始于“无”。“无”是不可设想的,故无“无”。无无,故有不能始于“无”。有之外别无“有”,故又不能始于“有”。既不能始于无,又不能始于有,故“有”为无始的。

“有”又是不动的。何以见得呢?因为“动”须有“无”(虚空)才有动移之所。但“无”是不可设想的,故无“无”。既无“无”,故无动。这一段的议论,并不难懂。上文说过,“有”有两种意思,一是存在,一是充实。“充实”即是“占地位”。那时的学者知道“气”的存在,以为平常人所说“空”,其实都为气充满了,其实并不是“真空”。因此巴门尼德说“无”是不可设想的。“无”即是真正虚空的空间(Empty space)。既然不承认宇宙之外有虚空,故不承认宇宙是动的。

“有”又是永久存在不生不灭,不变化的。有既无始,故不能“从”什么东西变出来。有若有变,即成“非有”。既是“有”,即不能是“非有”。故有不能变化生灭。

“有”是连贯不断,不可分析的。何以见得呢?因为若“有”可分断,此段与彼段之间,必是“无”隔开了的。今既没有“无”,故“有”不可分析。

“有”又是一个完全无缺的圆体。大概巴门尼德以为只有完全无缺的圆体可以形容得出那无始无终,不动不变,不可分析的“有”,故如此说。但是这句话又可证明他所说的“有”,并不是什么神秘的物事,只是这“宇宙”,大概那时的学者渐渐知道地形是圆的;却又因为科学的证据不够,故只泛泛的说宇宙是圆体。

巴门尼德认定宇宙为一体,无始无终,不可分析,这个学说固属重要。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就是他的方法。他的方法是“凡是可以设想的,都是有的;凡是不可以设想的,都是没有的”。这竟把“可以设想”做了有无的标准。这里面已含有“逻辑”的种子。至于他说,“有”不能又为“非有”,这竟是伦理学所说的“同一律”(The Law of Identity)了。

三、芝诺(485—410 B。C。)。赫拉克利特说万物是移动不息,变化无常的;巴门尼德说宇宙是不动的。毕达哥拉斯说万物只是“数”,巴门尼德说万物只是一体。这种争论,到了芝诺更详细了。芝诺是巴门尼德的弟子,比他少25岁。大概那时的毕达哥拉斯以为数学的道理可以应用到形体上去;积点成线,正如积一成万;线上的点不过是一种占地位的“一”。因此他们说万物都只是数。芝诺不承认一切“有”的都是由无限小点做成的。所以他有几条“非多”的辩论。

他说,我们可中分一线,剩下的一半,再拿来中分;中分了又中分,……可至无穷。若线是积点做成的,线上必有无穷点,若点有大,则线长无穷。若点无大,则线为不可思议的小。可见积点成线乃是不能设想的。

他又说,若点有大,则加一点可使线长,减一点可使线短。但若点无大,则加减都没有变动。加减都没有变动,那还算得什么呢?

芝诺的大旨以为“数”是“一”(单位)合成的,有形体的万有可不是“一”(点)合成的。所以数学的道理不能施于有面积的形体。所以“万物都只是数”的话是不能成立的。我们须知当时的人还不明“小数”的道理,他们说“数”,只是“整数”。所以有限的整数,不能表出形体的无穷可析性。

芝诺还有四条“非动”的理论。因为“动”必须时间,故他便从时间一方面立论。正如积点不能成线,积许多“时分”也不能成时间。他的四条“非动”说如下:

(1)若物由甲点动至乙点,必须先经过两点间的距离的一半。若要经过这一半,又必须先经过这一半的一半。如此分半,可至无穷。这一条的意思,和上文“非动”说的第一段颇相同。物从甲点动到乙点,必须经过无量数的点。每过一点,必须停止。既须停止无量数次,所以可说他只不曾动。

(2)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阿基里斯是古代最会跑的人。乌龟是最不会跑的。但若让乌龟先走一段路,阿基里斯便不能赶上他了。

B是开跑的地点,龟先跑了十丈,到A点,阿基里斯才开跑。他跑到A点时,龟又走了一丈,到了C点了。他到C点时,龟又先跑了一尺了。他跑了这一尺,龟又先跑了一寸了。他跑了这一寸,龟又先跑了一分了。……如此可见每过一点时,总是龟在前。我们见阿基里斯先到目的地,遂以为他先跑到,其实他早已落后了。

(3)飞箭行时,并不曾动。这和《庄子·天下篇》所说“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是一个意思。假设箭行十丈需时一秒。既需若干时,可见他每过一点,都有若干时分的耽搁。所以说飞箭行时,只有无数的停止。无数的停止,不能说是“动”。

(4)今有三线,A线不动,B线与C线相向进行,则B线经过C线上的点,比他经过A线上的点,要多一倍。譬如三辆车子:一辆向东行,一辆向西行,一辆停着不动。这三辆车子里的人,觉得那两辆行车的动,有种种不同。东行车中人觉得西行的车动得更快。西行车的人也觉得东行的车更快。那停着的车中人所觉得这两辆行车的速率,便不如那两辆车中人所觉得的快了。这条是说“动”的分量,全是比较的;观点不同,动量也不同。可见动非真有,不过是一种主观的现象罢了。

四、梅利苏斯。梅利苏斯的一生事迹都不可考。我们只知道他是萨摩斯岛的人,在B。C。441年曾做海军的统领,经了一场海战。他的学说大概和巴门尼德相同,不过他不用韵文,说得更清楚些。

巴门尼德曾说过宇宙是有定形的圆体。梅利苏斯说宇宙不能有定形。若有定形,则宇宙之外必有“无”为界限。今既没有“无”,是没有界限。既没有界限,宇宙是无穷无极,没有定形的了。

第五章恩培多克勒与阿那克萨哥拉

一、绪论。从泰勒斯到这些埃利亚学派,希腊哲学都只是“一元的”。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无穷”,阿那克西美尼的气,赫拉克利特的火,都是一元的宇宙,都把万有看作一元。到了巴门尼德一派,便是一元论的极端了。到了极端,自然自出反动。一元派的反响便是多元的宇宙论。本篇的两位哲学家,便是多元哲学的先锋。

还有一层,巴门尼德不认有“动”与“变”。这种议论显然与人生常识相反。于是有些学者便去研究变动的原因。本篇所说的两人都是研究这个问题的。

二、恩培多克勒(495—430 B。C。)。恩培多克勒生于西西里同岛上的阿格里根顿城。他是一个演说家、政治家、宗教家、医生、诗人、哲学家。他在他本国曾做过政治领袖,后来失败了,亡命在外,死在客中。古代相传说他自己跳进埃特纳火山口中死了,恐怕不很可靠。他的书只有两篇长诗的残篇还在。这两篇诗,一名《洗濯》,是宗教书;一名《天论》,是哲学书。

恩培多克勒说“有”是不生不灭的,但“不生不灭”和“不变动”不同。万物是有变动的,这种种变化都由四种“根”出来。这四种“根”是(1)火,(2)气,(3)土,(4)水。万物变来变去,只是这四种“根”。这四根是不生不灭的。四根互相连合,便成万物。四根解散,物便毁坏了。

但是这些根何以会连合解散呢?他说,这是由于世间除了四根之外,还有两种物事:一种是“爱”,一种是“恨”。爱是组成万物的原因,恨是毁坏万物的原因。当宇宙初起时,四根组成一个圆体,爱在里面,恨在圆外。那时恨只向圈内冲进,渐渐把爱赶出去,于是那水、火、土、气四根便各自分开了。后来爱又渐渐回来,使那四根互相接合,组成种种物体。

恩培多克勒是一个医生,很注重生理的研究。他发明人身的呼吸全靠心脏的胀缩。又发明人身血脉流行都从心脏出入。他的宇宙论似乎有点受了他的生理学的影响,所以他把爱恨两种力,说得就同人身的气和血一般,呼吸出进,循环不绝。

他说万物都由水、火、土、气四根组成,正如画师把四种颜料随意和合,可画出千百种颜色。这话很像一位“诗人哲学家”的口气!

他的生理学也很有趣味。上文已说过他的两大发明了。他因为把心脏看得太重了,所以说心是管思想的。他又说五官各有一种窍孔。一切感觉都由物体发生一种细点子,射入这些窍孔内。这些细点子,性质不同,有些可听的,便射入耳内;有些可见的,便射入眼里。

三、阿那克萨哥拉(500—420 B。C。)。阿那克萨哥拉生在小亚细亚的克拉佐美尼。后来到雅典居住,和大政治家帕里克勒斯是好朋友。苏格拉底说帕里克勒斯的演说功夫全是从阿那克萨哥拉学来的。后来有许多反对帕里克勒斯的人,攻击阿那克萨哥拉说他不信神道,不容他在雅典居住。他只得逃到拉姆帕卡斯,创立一个学校,后来就死在那里。

阿那克萨哥拉也说“有”虽是不生不灭,却是有变化的。变化只是两种:一种是合,一种是分。这竟和恩培多克勒一样了。但他却不以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论为然。他说水、火、土、气,并非单独的原子,都是由他种“种子”合成的,所以不可说万物都由这四根变成的。

阿那克萨哥拉说万物都起于“种子”。但是“种子”的形状性质却不是一样的。这些“种子”种类无穷,形状各别,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他说,人吃面包,喝水,可以增长皮肉,骨血。如此看来,人的饮食之中定含有皮肉骨血的原质。不然,不是毛发的东西如何会生出毛发来呢?不是肌肉的东西,如何会生出肌肉来呢?

宇宙初起时,一切“种子”都混在一块,充塞宇宙。但这一大块可分为无限小个。每个之中都含有别个的一部分。万物的形状不同,性质不同,都只为万物所含的“部分”多寡不等。含哪一种最多的,便成了哪一种物事。例如,雪中有白也有黑,只因白的多了,故只说雪是白的。

大概阿那克萨哥拉所说的“种子”内中含有种种物性,如刚柔,燥温,冷热之类无一不有,但多寡不同罢了。

这些种子又何以能离合聚散变成万物呢?他说这都由一种“心灵”(nous)的作用。正如人身有“心灵”,才有知觉,才有运动,故世间有了这“心灵”才有运动,才有分合变化。这种“心灵”也只是一种物事,不过这是一种最精最纯的物事罢了。因为“心灵”最精最纯,所以能运动别种物事。运动初起在于一点,乃是旋转的运动。后来渐渐推广,使一切“种子”渐渐分散。那些浊的,温的,冷的,暗的,都转到下面;那些清的,干的,热的,光明的,都转到上面。后来有了各种星体,那日光渐渐的把这潮湿的地晒干。空中的许多“种子”被雨打下来,种在泥土内,便发生种种有机体。

四、元子论之兴起。古代的一元论,一变便成了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论,再变便成了阿那克萨哥拉的“种子”论,更进一步便成了“元子”(Atoms)论了。元子论的始祖是留基勃,大概和恩培多克勒差不多年纪,不过他的事迹和著述,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曾倡过分子说。后来他的弟子德谟克里特把这种学说,说得更为详细。我们待下篇讲到他的学说时,再细说分子论的性质。如今不过略表一句,指点出学说渊源的线索罢了。

〔参考书〕

1.Burnet:Gr。philos pt。I,pp。69—81.

Thilly:Hist of Philos,pp。30—40.

又论:Leucippus。

看:Burnet同上书,pp。94—101.

(第二篇完)

第三篇?希腊哲学(中)(人事时代)

第一章“哲人”时代

一、西历纪元前第5世纪,乃是希腊文化的极盛时代,那时希腊各邦联合,屡次战胜了西侵的波斯军(500—449 B。C。)。各邦之中,雅典更为强盛,遂成希腊政治文明的盟主。那一世纪之中,雅典也不知出了多少人才,招致了多少人物,政治家伯利克里(495—429 B。C。),很像中国古代的信陵君、平原君,极力提倡文学、美术、哲学。那时美术一方面,有菲迪亚斯一般人的雕像;文学一方面,有埃斯库罗斯(525—450 C。C。),索福克勒斯(496—405 B。C。),欧里庇德斯(480—406 B。C。)一般人的戏曲,都是千古不朽的名作;历史一方面,有希罗多德(430—?)和修昔底德(471—400 B。C。)的名著;医学一方面,有希波克拉底(460—380 B。C。),开医学的门径。雅典城里有了这些人物,那时代的文化也可想见了。

雅典那时不但是一个政治中心,又是一个商业的中心。雅典的海军商舶,称雄于海上。交通既繁商业既盛,遂发生许多生计界的变迁。生活程度高了,人民的文化思想,也更为发达。加以当时民主的制度,除了奴隶之外,雅典的公民,人人都有参政的权利。所以当时的人所最关切的是人生的行为,和政治社会的组织。因此,希腊的思想遂由“宇宙论”变为“人事论”的时代。

二、这个时代有一班人物,应时势而生,因社会的需要,鼓吹种种激烈的学说,教授应用知识技艺,如辩论演说之类。这些人大概没有一定的住所,往来各国,到处讲学授徒。这些人当时称为Sophists,Sophists本义为“智士”、为“哲人”,后来苏格拉底、柏拉图一派人物,反对这些Sophists,诋毁不遗余力,因此“Sophists”一个名词,竟成了贬词,竟成了“诡辩派”的意义!这些“哲人”受了两千年的冤枉,直到19世纪,才有黑格尔,格罗特,赫尔曼等人替他们表彰昭雪。所以说如今不用“诡辩派”的名称,而用“哲人”的名称。

三、这些“哲人”的学说,往往有很成熟的。当时是思想发展的时代,故思想最易进行破坏的方面。其实思想和社会政治相同,都有破坏的需要,若不破除旧有的成见,决没有新思想可发生,所以我常把这些“哲人”来比中国古代的老子、邓析、少正卯一派人。中国若没有老子、邓析那班人,未必有孔子、孟子一班人。希腊若没有那班“哲人”,也未必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一班人。有了老子、邓析的破坏,才有孔子的建设。有了那班“哲人”的破坏,才有苏格拉底的建设。

第二章普洛泰戈拉

一、那些“哲人”中,普洛泰戈拉的名誉最大,势力最广,学说最重要,故我把他来代表这“哲人”的时代。其余的小“哲人”的学说,合为一章,附在后面。

普洛泰戈拉的书,久已遗失,本章所根据,全靠柏拉图的几部“主客”(Dialogues)。今举其名如下:

A。Protagoras[《普洛泰戈拉篇》]

B。Theaetetus[《泰阿泰德篇》]

C。Cratylus[《克拉底吕篇》]

D。Meno[《美诺篇》]

E。Phaedrus[《裴多篇》]

F。Euthydemus[《尤西德姆斯篇》]

二、普洛泰戈拉略传。普洛泰戈拉是北方阿夫季拉的人。苏格拉底少年时,普洛泰戈拉已死了。苏格拉底生于470年左右,故知普洛泰戈拉大概生于500 B。C。左右。他曾两次到雅典。他遍游各国,讲学授徒,做了40年的教师,死时近70岁,大约在430 B。C。左右。

普洛泰戈拉是一个大教育家。他极力反对希腊旧式的学堂教育,他以为旧法单教算术、天文、几何、音乐,实在不合用。所以他教人注意“正名”、正辞,还教人怎样齐家,怎样治国,怎样演说辩论。他对一个少年说,你今天做了我的学生,今晚回家便可胜于初来的你。以后天天都有这样的进步。他教人是要收学费的,因为他教得有成效,故学费虽重来学的人更多。据人说他收的学费比Phidias(大雕刻家)加十个别的雕刻家所得的刻资,还要多呢!

三、论知识。普洛泰戈拉的知识论有三种说法。第一式是谁见一物以为怎样,就是怎样。第二式是“我见物以为如此就是如此,你见物以为如彼就是如彼。”第三式最著名,是“人是万物的准则。有便是有,无便是无,都以人为准则。”

据柏拉图的《泰阿泰德篇》,这种学说的根据,在于赫拉克利特的万物变迁无常说。普洛泰戈拉以为万物起于“动”。动时万物有施有受,两者冲突,发生无数感觉和感觉的对象。试举“见”为例。目与物遇发生白色与白之感觉。所以者何?见物之明自眼出,白自物出,两者结合乃生白色。当此时,目得所见之物,遂成见物之目,而发白之物,充满白色,不但为白色,乃见为白木或白石,各如其真。此中动力,一施一受,互相成,缺一不可,无施便无受,无受亦无施。因此可见万物时刻成毁,时刻变易,无有常我,此无常我,如何可说“这个”、“那个”?如何可说“此物”或“属于此物”。

世人也时刻变易成坏,健康的我与病痛的我不同。故健好时觉得甜的,病中或觉得苦了。故“苦”与甜者,只对于一时的我而言,并非绝对的。“有”与“无”亦是如此。当我说此物有时,此物及对我而有;此物变时,对我而变,其有其变,都对我而言。若离去我,更无有,亦无变,故“物之有无,惟我知之。”这就是“人为万物的准则”的学说。

这种学说,近于唯识一派。普洛泰戈拉以为知识没有真假,只有好与不好。如我无病时以糖为甜,病中以糖为苦,无人可说甜是真的,苦是假的,但旁观的人可以说无病时的知识比有病时的知识好一点。一切教育只是要人去掉不好的知识。要人有好的知识,正如医生能用药使病体变为健体,哲人能用教育使人不好的知觉变为好的知觉。平常人说的“真”,并不是“真”,只是“好”些。

这种学说并非怀疑主义,并不说知识没有物观的准则,他但说物观的准则,不如主观的势力更大。我们的知识只是以主观的区别为标准,因此我们不可不注意教育人的心官。心官不明,感觉便不好。普洛泰戈拉既认不好的感觉可变为好的感觉,可见他并不是不认知识有物观的准则的了。他说知识没有真假,但有好不好。这话很有道理,好不好是从知识的作用上着眼。譬如醉人走进猪栏以为是他的卧室。在他的心里,猪栏“真”是他的卧室,所以他真睡下。我们不能说他不真,只可说他这种知识易于误事,故是“不好”的知识。

四、论教育。人既是万物的准则,这个准则不可不正确;若不正确,便不能量度万物了。因此普洛泰戈拉极注重教育,上文已说过他承认不好的知识可以变好。他说教育的目的在于造就“良好的公民”,在于使人能分别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

他说人的道德不是生成的,是由知识得来的,是可以教育的。他举四条证据如下:(1)人有天生的缺陷,旁人不责怪他。人若没有道德观念,旁人便怪他。可见道德心不是天生的。(2)人世一切刑罚都含有“善可教,恶可改”的观念。(3)人世一切教育,都以“善可教”一个观念为根据。若善恶由于天生,何必有教育呢?(4)人或说父为圣人不能使儿子为圣人,可见善不可教,这也不然。平常的道德,都可教育,过此以往,属于上智的天资,便不是教育所能为,但这事不足证道德不可教。

五、政治学说。在政治一方面,普洛泰戈拉乃是一个民主党。“人是万物的准则”一句话中含有个人的尊严,个人的价值。后世的民主政治的精神都在于此。柏拉图的《普洛泰戈拉篇》里面,有一段神话,很有趣味,可以引证普洛泰戈拉的政治学说。普洛泰戈拉说天神造万物时,使鸟有羽翼,兽有皮毛爪牙,鱼鳖有鳞甲,独人类裸体无毛,又无甲壳爪牙。天神普罗米修斯无法可想,只得去偷了赫淮斯托斯与雅典娜(二神名)的“创造的智慧”与火,人类有了智慧与火,始可生存。后来人类互相残杀,天帝(宙斯)怕人类灭绝,于是又使赫耳墨斯(神名)下凡,使人类有羞恶之心和是非之心。人类有了这两种观念,然后能建立社会国家,有共同的生活,天帝说“使人人都有是非心与羞恶心。若单有几个人有这两种观念,国家便不能成立了。

这就是天赋的人民自主权。普洛泰戈拉说雅典的人就要做木器,须寻木匠;要做[铁器,须寻]铁匠;但遇着是非善恶的问题,却不拘谁人都可讨论。这都因为人人都有这种观念。因为如此,故人人都可教育成参政的公民B。

第三章其他“哲人”

一、上章所述的普洛泰戈拉,全用柏拉图书中的材料。柏拉图是极反对这些“哲人”的,他决不致有“溢美”之辞。然而就我所述看来,普洛泰戈拉虽然主张一种很动人的知识论,却并不曾有十分激烈的极端主张。如果当时的“哲人”都像普洛泰戈拉那样行为,决不致于惹起当时稳健派的反对。但那时的“哲人”并不是都像他这样的和平。如今且把那些小“哲人”并为一章如下:

二、高尔吉亚。高尔吉亚生于西西里岛的雷昂底思城。他到雅典时,在427 B。C。,他年已老了。可见他大概生于480 B。C。左右。他活到很高的岁数,死时大约在391 B。C。。他死时希腊的政治正当混乱的时代,所以他所教,大抵注重辩论修词的方面,不很注重政治的方面。

普洛泰戈拉的知识论,以人的感觉为主,故说谁见物以为怎样,就是这样。高尔吉亚更趋于极端了。他说一切知识都是没有的。他分三层立说。(1)本无有物。(2)即使有物,无人能知。(3)即使有人知之,终不能使人知之。这是虚无主义的知识论,是极端的怀疑主义了。

三、卡利克勒斯。柏拉图的《高尔吉亚篇》里面,有一个少年“哲人”,名叫卡利克勒斯,主张一种“强权即公理”的政治学说,大可代表那时代的激烈思想。卡利克勒斯说“一切法律都是无能为的大多数人所造作的。他们的目的全是自私自利。他们用礼法取压制那些强有力的少数人,以免那些少数强有力的人起来侵夺他们的权利。他们说权术欺人是可耻的事,是不公的事。其实他们所说‘不公’不过是人类贪多好胜的人情,他们自己无能,故巴不得大家都主张平等。……其实‘不公’、‘不平’乃是天道。强的所得,应该比弱的多些:这才是天理。无论人类兽类,强的征服弱的,强的享用多于弱的,即是公道。……独有人道的礼法,不但不认这个天理,还要竭力把那些强有力的少年从小就驯伏下来,像狮奴驯服狮子一般;天天哄他们道,你须要知足,你须要公平。但将来总有一日,有人不肯受这种压制,不肯受这种驯服,咆哮跳出去,推翻一切礼制,推翻一切不合天理的法律。到了那时,如今的奴隶也会大起革命,推倒我们,翻作我们的主人翁,那才是公道大彰的时候了。”

四、特拉西马库斯。当时的激烈派,自然不止卡利克勒斯一个人。柏拉图的《共和篇》里面,有一个少年名叫特拉西马库斯,所持主义,恰和卡利克勒斯相反,却又恰相同。有这两派,更可想见那时思想的极端了。特拉西马库斯说:“世间公道的人最吃亏。你看……政府收所得税,公正的人定多出些,不公的人定少出些。再看政界中,那正人尽忠无私去办公事,却得不着公家的酬报,还被许多亲戚朋友骂他不通人情。那不正的人,却处处受荣誉,恰与正人相反……最不公的是那最大罪人偏享最大的幸福;那些最公正的人却受最大的苦恼。即如专制暴君强夺他人的财产,把整个的土地产业占为私产。这岂不是大恶:这种行为,无论单做一件,若被人知道了,都该受大罪重罚。做的人,人都称为‘贼’‘盗’‘偷儿’等等。——但是那做君主的不但抢夺财产,还把产业的主人都做成他的奴婢,世上的人不但不骂他罚他,并且恭维他,说他好福气呀!……故我说不公道的势力权利远比公道更大。公道是为有强力的人谋利益的,不公道是各人自己的利益。”

这一段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极可考见当时的社会不平的情形,和那些激烈少年的心理。

五、“哲人时代”总论。这些“哲人”,所主张的虽非一致,却有一个相同之点。这个相同之点在于一种评判的精神,他们不肯跟着人说话,也不肯胡乱承认社会的制度礼俗!因此,知识、教育、政治、法律,都逃不了他们的评判,有的说知识是不能得到的;有的说知识全是主观的感觉,以个人而不同;有的说法律是强有力的人的权利;有的说道德是无能的,大多数用来欺骗压制那强有力的少数人的;……诸如此类,大概都只是不肯说现成话,不肯“人云亦云”。这种独立的思想评判的精神,便是思想发达的表示,便是思想进步的先声。所以我说,若没有普洛泰戈拉和高尔吉亚一般人的破坏,未必能有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一般人的建设。

〔参考书〕

Plato's Dialoguls esp。Protagoras,Gorgias,Theaetetus and Sophist。

第四章苏格拉底略传

希腊那些“哲人”很像老子、邓析一班人,当时的苏格拉底很像中国古代的孔子。孔子因为当时的“邪说暴行”太多了,所以主张一种建设的哲学。苏格拉底也是因当时的“哲人”太偏于破坏的一方面,所以极力主张一种建设的哲学。

苏格拉底的生年大约在467 B。C。,他的父亲是一个雕像师,他的母亲是一个收生婆。他少年时也曾做过雕像的生活,据古代相传的话,他的雕像在当时也颇有名。后来他常常觉得有一种良心上的命令,说他应该去教人。他从此便抛了他的美术生涯,专做教育事业。他的教育事业,并不是聚徒讲学,也不是像那些“哲人”受人钱财,替人家教子弟。他到处和人问答,一步一步的逼人。叫人不得不自己承认错了。后来他的名誉越大,同他讨论的人更多,他最恨人没有知识,却偏要装作有知识的样子。所以他最爱和那些假知的人辩论,揭破他们的假面具,叫人家知道这些人原没有一点知识。当时的人说他是雅典的第一个智者。他自己说这句话却也有一分道理;因为别人没有知识,却偏要自以为有;他却自己知道自己没有知识,这便是他和众人不同之处。他的智慧,即在于此。

但是,他这种揭破别人假面具的手段,虽然使人痛快,却得罪了许多人,所以当时有许多人痛恨他。当时的喜剧大家亚里斯多芬编了一本戏叫“灵”,把苏格拉底写成一个极无赖的诡辨家。后来苏格拉底到了老年的时候,有许多恨他的人联名控告他,说他:(1)不信国家所承认的神道,另外崇拜别种不正的神道;(2)诱惑少年子弟。他在法庭上自己辩护的口供,由他的两个弟子,色诺芬和柏拉图详细记下来。他那时不但不认他被控的罪名,并且把他的原告驳得一句话都回不出。但是当时裁判他的公民都不喜欢他的口辩。所以500个裁判员之中有280人宣告他有罪。他的原告要求法庭定他的死罪。按当时的规定被告可以自请减轻,但是苏格拉底不肯仰面求人。他不但不肯求情,竟自己在法庭上说像他这种人终身教人向善,论起功来,应该在“表功厅”(prytaneum)让占一个位子。他这种倔强的神气格外得罪了那些裁判员,所以定了一个服毒自尽的罪。

他关在狱里等死的时候,仍旧天天和他的朋友弟子议论学问,毫不改变常度。他的弟子克里托用钱买通狱卒,备了船只,要想把苏格拉底救出去。苏格拉底执意不肯逃出去。柏拉图的《裴多篇》里面,记苏格拉底临死的情形最可感动人。我且抄译一段,以展示他的人品精神——那管监的进来,拿着一杯毒药,苏格拉底问道:“我的朋友,你是有经验的人,可以告诉我怎样吃法。”那人答道:“你服药之后,只管走来走去,等到两腿有点走不动时,再睡下来,那毒药自然会发作了。”他说时把杯递给苏格拉底。苏格拉底面不改容,接了杯子又问道:“我可以滴两滴敬神吗?”那人道:“这药分量正够用,没得多余。”苏格拉底说:“我懂了。”……他把杯拿到嘴边,高高兴兴的一气喝干。……那时我们(弟子们)再忍不住了,泪珠直滚下来,我(裴多)蒙着眼睛,竟哭起来。……克里托也忍不住了,走开去哭。阿波罗多罗斯竟哭出声来了。只有苏格拉底一个人还是镇静如常,他听见哭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我打发妇人们走开正因为怕她们要哭。我听人说,人死时应该安静才好,不要哭了。”

他这一说,我们都惭愧得很,勉强忍住了眼泪。他走来走去,后来他说两腿走不动了,便仰面睡下。那管监的时时把手捏他的脚上腿上,问他可觉得痛。他说脚上不觉得了,那人又捏他腿上,渐渐上去,都变冷了。苏格拉底自己用手去摸,一面说道:“等这药行到了心头时,便完了。”

那时他已把头盖住,到了腰部变硬时,他忽然把被揭开,说道:“克里托,我还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鸡的钱,你不要忘记把这笔债还了。”克里托说,“我决不忘记,你还有什么吩咐?”苏格拉底不答。过了一会,我们听见响声,伺候的人把被揭开,他的眼睛已陷了。克里托把他的嘴和眼睛闭上。

这就是一个哲学家的死法!

苏格拉底死于B。C。399年。他这一死感动了他的多少弟子。他身虽死了,他的影响却更远更大。柏拉图的许多“主客”体的著作,全都讲苏格拉底作发言的人,这是人所共知。后来柏拉图一文再传到亚里士多德,遂成希腊哲学的正宗。此外还有麦加拉学派,昔勒尼学派和犬儒学派,都是苏格拉底的弟子所创建。这也可见他的影响了。

〔参考书〕

Plato's Apology,Crito,Phaedo。

Xenophon's Memoralilia,Apology。

Burnet's Greek Philosophy。

Pt。I,pp。126—150.

第五章苏格拉底的学说

一、史料。做希腊哲学史的人最难定苏格拉底的学说,究竟是什么?这种困难由于几层原因。第一,他自己不曾著书;第二,他的弟子柏拉图,处处用他做说话的人。我们读柏拉图的书时,很难分别哪些话是柏拉图自己的,哪些话真是苏格拉底的,第三,亚里士多德虽曾论及苏格拉底的学说,却又太简略了,叫人不容易懂得。——因此,这二千多年以来,这个大问题,竟不曾有完全满意的解决,依我个人的意见,大概近年新出的约翰·伯内特教授的《早期希腊哲学》(1914),讲这个问题最讲得圆满。本章所论大半都根据于这部书。所有我自己增添之处,并非别有见解,不过因为伯内特教授的书不便初学,不能直译,故不能不增加材料详细解说。

二、自叙。柏拉图的《裴多篇》里,有一段说苏格拉底自叙他的思想变迁的历史,他说他少年时候最爱研究“天然科学”,要想知道万物的原因和存在变迁之故。他自己寻思生物的原起是否由于冷热两者的结合,他的形状是平的呢?还是圆的呢?感觉与知识有何关系,我们思想的作用是由于气呢?还是由于血呢?这种种问题,他想来想去,总没有满意的解决。后来他听见阿那克萨哥拉有一部书说万物原起都由于心(nous),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料他读了那书,才知道阿那克萨哥拉还只是说气,说以太,说水,和种种不相干的东西。他的“心”不过是一种“做戏无法,出个菩萨”的救急方法。

他因此大失所望,后来决意自己去研究一种新方法。他自己说这个方法的性质如下:

……从此以后,我对于研究外物一事觉得有点厌倦了。我想人看日蚀,须要用一盘水看水底的影子,才不致被日光伤了目力。我如今也是如此,我若单用眼睛去观察外物,将来恐怕要乱了我的心灵。所以我决意从“识别”(Judgments,Jowett译作“ideas”,Cary译作Reasons;此从Burnet译)一方面下手,要从这里面寻出外物的道理来。……我的方法是,我先指定一条最强的理论,认为真的;凡有不合于这条的,我便以为不真的。(Phaedo,99—100)

这一段说苏格拉底的方法很重要,他要从“识别”下手,要从“识别”里面寻出外物的道理。他人说他的方法是先认定一条公理,作为是非的标准。这话初看去是演译的方法,其实不然,伯内特说他这种公理不过是一个假定的根据(Hypothesis)。辩论的时候,双方都承认这个假设,便可辩论。苏格拉底的辩论都是如此。他总是先提出一个假定的理论,问他的对家承认不承认。若承认了,他便一问一答的问,那人不能不承认那先定的根据不是真的,于是苏格拉底又换一个理论,问他的对家承认不承认。承认之后,他又设法把那个根据推翻。如此上去,叫那人觉得他的理论都不能成立。然后苏格拉底慢慢的把他引到一个正确的根据上。

我们可举一个例。色诺芬的《回忆录》里面有一段(四篇二章)记苏格拉底和一个少年问答。那少年说自己想做一个政治家;苏格拉底对他说,一个政治家应该知道什么叫做正,什么叫做不正,那少年说他都知道。

苏格拉底说,我们何不画两行,一行写“正”的事,一行写不正事,这个办法好么?

那少年答道,“好。”

问诈伪应该在哪一行?

答不正的一行。

问骗人呢?

问偷盗呢?

问掳人做奴隶呢?

答不正。

问怎么这些事都是不正吗?

答那是自然的。

答不正。

答不正。

问假如有人出兵征服有仇的敌国,把敌人降为奴隶,那可是“不正”吗?

答那可不然,那是“正”的。

问那位将军出兵上阵,不能不用点诡计,用诈取胜,那可是正的吗?

答很正的。

问他打胜了,带了许多敌人的财产回来,这也是正的吗?

答正的。但是我以为你刚才所说欺骗掳掠的事,不过单指对于朋友说的。

问如此看来,我们只好把这些事都分写正与不正两行了?

答我想是的。

问我们如今可说,这些事施于自己的人,便是不正;施于仇敌,便是正的,是吗?

答正是如此。

问假如一位将军打败了,军心慌乱,不能再战,他没有法子,只好哄他们说救兵立刻就到。他们信以为真,军心又振,就转败为胜。这不是欺自己的人吗?

答我看这事该在正的一行。

问儿子有病,不肯吃药,他父亲骗他说是好吃的东西,他儿子信了这话,吃了药病就好了。这件骗人的事,该在那一行?

答只好放在正的一行。

问假如你的朋友十分绝望的时候,你怕他要寻死,把他的佩刀偷去藏了。你说这件贼案该在哪行?

答也应该在正的一行。

问刚才你不说对于自己人行这些事都是不正吗?

答我把那话收回。

问我再问你,有两个人都做了不正的事,一个是有心做的,一个是无意做的。这两个人,哪一个更不正呢?

答我如今竟不能相信自己回答的话了。我刚才说的话,经不起你一问,便觉得和我说那话时完全不同了。……

这是他问答辩证的方法,这里所引的一段是破坏的方法。有时他把对家所承认的假定都推翻了,然后重新举许多例,一条一条的证明一个正当的理论。那就是建设的方法了。

三、全称界说。亚里士多德说苏格拉底主张两事:一是归纳的论理,一是全称的界说,这两事其实只是一事,归纳的论理就是苏格拉底的问答做的辩论。这种问答,从许多做法的例上归到一个全称的界说,故可说是归纳的论理,什么叫做“全称的界说”呢?例如说:“孔子、墨子、孟子都是人。”这种界说,从个体里面认出他们的“共相”,认出他们同是“什么”(TòтЕbтc),这便是全称的界说。这个“什么”,往往译作“概念”(Conepts)。伯内特(p。154注)极不赞成这个译名,他以为“概念”和苏格拉底的本意不对,故改译作“Forms”,直译为“法”,我认为“法”与后来亚里士多德的“法”相混,故译为“共相”。原文是Ein,或Iseal,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三人所用本是一个字,不过意义各不同,故译为苏格拉底的“共相”,柏拉图的“意象”,亚里士多德的“法”。

苏格拉底说人的感觉只能知个体的事物,不能知他们的共相。共相须由心灵用理论推得。譬如我们说这块木头和那块木头相等,这块石头和那块石头相等。这个“相等”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决不曾先拿一个“相等性”去做观察的标准,可见这个“相等性”是由观察外物引起来的。但是外物的观察虽能引起这个“相等性”,那观察的外物却仍旧是木头石头,究竟不是“相等性”。那些木头石头有时相等,有时不相等,可见那“相等性”并非外物所能发生的。我们见了那些相等或不相等的木石,便引起一个“相等性”。这个“相等性”是我们回想起来的。那“相等性”只是一个绝对相等的法相。我们从相等的外物回想到那绝对的相等性。见外物是感觉的作用,回想到相等性是心理的作用。此外,见美的物便回想到美相,见善事便回想到善相,都是这个道理。

这种“共相”的学说本来起于毕达哥拉斯一派的数理论。讲算学的人自然最容易从几个三角形上想到三角形的绝对法相;从这个圆那个圆想到绝对的圆相。但是苏格拉底把这个学说推广出来,包括一切道德和美术的问题。

四、个体与共相的关系。我们若承认有一个“美”的共相,还须问什么东西使我们承认这物或那物是美的。例如说“这朵玫瑰花‘很美’”,我们为什么说它美呢?若说是“因为这花有那种胭脂色”,何以北京城的许多中年妇人把脸染成那种颜色,不但不美,反更丑了!换句话说,“什么东西使这花美呢?”苏格拉底简单回答道,美的有美相,所以是美的,大的有大相,所以是大的;小的有小相,所以是小的。

这话还不大明白,他又说,“如果美相之外还有别物可称为美的,那物所以为美,只因为他分得绝对美相的一体。这个道理可推到一切种种”。又说“除了分得美相的一体,此外别无他法可使一物美的。”这种学说叫做“分得说”(Theory of partticipation)。“分得”就是孟子所说的“具体而识”,可惜“具体”二字被日本人用来译西文的“Concrete”了,我只好改译作“分得”。苏格拉底的分得说,是说个体事物分有绝对美相的一体,方才可称作“美的”;分有绝对善相的一体,方才可称作“善的”;分有绝对大相的一体,方才可称为“大的”。换过来说,因为美相的一体存在那物里面,所以我们觉得他是“美的”;若没有那一部分的美的存在,那物就不美了。

总而言之,这学说的大旨是个体的事物所以能美,是因为他“分得”绝对美相的一部分,是因为绝对美相有一部分“存在”他里面。

但是,那共相总不能完全存在个体事物里面,那美人,美花,美的风景,只分到“美”的一部分,大家都想到绝对的美,但终不能得到那地步。虽然如此,那绝对的“美”并不是别有一种独立的实在。柏拉图的《共和篇》里面苏格拉底说:

……正,不正,善,恶,和别的种种共相,每个本只是一个;但是因为他和事事物物或和别的共相,交通并会,到处呈现,所以每个共相竟好像成了无数共相。

可见苏格拉底不说这些共相在物界之外另有一个意界象的存在,他也不肯承认一切物事离了分得共相的一体,还能有什么意义。

大概当时苏格拉底不满意于那些“哲人”的知识论。如普洛泰戈拉的主观主义,如高尔吉亚的完全怀疑主义(说详本篇第二、第三章),都趋于破坏一方面。苏格拉底要想从建设一方面下手,又觉得那些宇宙论的哲学家也还是支离破碎,没有一个满意的根本主张。因此他自己寻思出一个根本的方法,从“识别”的方面下手。识别的作用都用“辞”(Prapositions)表示。辞有“名”有“实”,实是个体,名是共相,例如说“这是甜的”,“这”是个体,“甜的”是共相。共相的甜味即在“这个”之中,“这个”因有甜性的一部分,所以能甜。普洛泰戈拉说,因为我觉得他甜,所以说他甜。高尔吉亚更进一步,说本没有什么可叫做甜。苏格拉底说不然,这个所以能甜,并非因为我的感觉如此,都只为这个里面含有绝对甜性的一体。我们尝着这个甜物,回想想那个甜的共相,所以有“这是甜的”的知识。一切事物的意义都只是个体与共相交互的关系。自从苏格拉底提出这个问题,西洋哲学的根本性质从此大定。后来二千多年的哲学史总逃不出这个“个体与共相”的问题。

以上所说苏格拉底的学说,有许多话平常都算作他的弟子柏拉图的学说,例如共相说,分得说,回想说,皆是。但我觉得伯内特所说很有道理,故依着他把这些学说都归还苏格拉底。他们两人重要的分别在于柏拉图把他的“意象”都看作有独立存在的,所以分出一个物界和一个意象界来;苏格拉底当时并不曾立这个分别,他只要人知这个体事物和共相的关系,就够了。

五、人生哲学。读哲学史的人大概都知道苏格拉底最著名的学说,“知识即是道德”;智即是善,愚即是恶。这种学说其实不是他一个人独有的。前5世纪的希腊人大概都把这种话当作公认的常识。那时的“哲人”到处教人做良好的公民。若“善”不是“智”,如何可教?柏拉图的《普洛泰戈拉篇》里面写普洛泰戈拉极力主张道德是可教的。苏格拉底和他辩说道德是不可教的。他既说“智即是善”,何以又说善不可教呢?原来苏格拉底虽然也主张“知识即是道以上所引书,除特别注明各节外,皆出于柏拉图的《裴多篇》。——原注德”,却和那些“哲人”有一个根本不同之处。那些哲人说的“善”是这个善,那个善。他们所教的善只是“善于做什么”的善,——是一种技术,例如我们说某人“善于说话”,又“善于交朋友”,又“善于辩争”。普洛泰戈拉一班人所教的只是这种善。苏格拉底以为这种善不是真正的善;这种善全靠习惯,是不可教的;就是教了,也没有好处,因为教得这样教不得那样,还是不行。

苏格拉底说“善”有两种:一种是哲学的善,一种是群众的“善”。哲学的善全靠知识;群众的善全靠习惯。只有前一种是可教的;那后一种既不是知识,自然不可教了。他所说“道德即是知识,知识即是道德”,乃是指这种“哲学的善”说的。这种善乃是绝对的真善,一切善都因为分得这个真善的一体,所以能称为善。世间善事,千头万绪,种类甚多,都不过是这个真善的一方面。例如他说智慧、谨慎、精诚、公正、勇敢五德,虽有五名,其实只是一物。那一物便是真善。知得这个真善,便是知识,便是道德自身,有了这种知识,决不会做恶事。所以说,“没有人是有意做恶事的;没有人是有意作他自己所认为恶事的,明知什么是恶,却偏要去做,这是和人的天性相反的”。为什么呢?因为“真知识是极高贵的东西,有能力可以约束人类。一个人只须真正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自然永不会被外物所动摇,自然不肯去做真知识不许他做的事。”

这是苏格拉底知行合一说。要晓得他所说的“知”是有能力可以约束人类的“真知识”。王阳明说的“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也是说知而不行的知识原不是真知识。苏格拉底一生的教育事业,到处教人不要以不知为知,只是要人求这个有能力可以约束人类的真知识。他在法庭上替自己辩护时,曾说,不曾省察过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不曾省察过的生活便是一切糊涂颠倒醉生梦死的生活。那种生活不是人过的,所以他一生责人责己,宁可犯众人埋怨,宁可为真理送了生命,都只为他不要人过那种不曾省察过的生活。

〔参考书〕

Burnet's Greek Philosophy,pp。151—199.

Plato's phaedo,Meno,Protagoras。

参看Windelband,Zeller,Thilly各家哲学史,看他们所说与此章同异之处。

第六章德谟克利特

一、元子论。古希腊的多元哲学,自从阿那克萨哥拉和恩培多克勒之后,产出了一种元子论(Atomism)。元子论的始祖留基勃,是米利都人,曾受过巴门尼德一派人的影响。他的时代已不可考了,大概和阿那克萨哥拉及恩培多克勒两人同时,巴门尼德认为有只是一体,其间并没有真空(无)。故一切“动”与“多”都非实有。元子论只是不承认这话。留基勃说空是有的,实也是有的,那空便是真空,那实便是元子。元子是一种不可分析不可间断的真实。那无穷无极的空间里面有无数的元子,大小不等,形式不一。那大的元子,动作不如小元子的便利。所以元子流动上下的速率不相等。后来那些大的元子渐渐归到中心,那些小的元子被挤到外面,就成了一种绕轴旋转的运动。后来形状相同的元子各各并成一块,遂渐渐变成火、气、土、水,四大根,这便是宇宙万物的缘起。

留基勃的著作,都不曾传下来。他的大弟子德谟克利特把这种学说发挥得更详细,我们如今竟难把他们师弟两人的学说分别出来,所以只好统统解为元子论了。

二、德谟克利特的著作,虽然极多,不幸也多散失了,只有许多残篇断句留传下来。他的时代,我们也不能确定。大概和苏格拉底同时,他是阿布德拉的人,和当时的大“哲人”普洛泰戈拉是同乡。他又是留基勃的弟子。从前的人往往把德谟克利特的时代算得太早了,所以把他当作苏格拉底以前的人。近人才把他排在这“人事时代”,因为他虽然主张元子论,那不过是承受师说,并不是他自己独有的学说;他本人的重要,据他的遗著看来,只在知识论与人生观,正与那些哲人和苏格拉底等同一趋向。

三、论知识。德谟克利特的同乡前辈普洛泰戈拉曾说人的知识全是主观的感觉,“谁见物以为如此,就是如此”。苏格拉底不承认这话,故提出一个心知与感觉的区别,以为感觉,但可知个体事物,须有心知始能知事物的共相;知得共相才是真知识。德谟克利特也不承认那种主观的知识论。他说物体的德性可分两种:一种如物的形状、大小、坚柔、密度之类,名为真德;一种如颜色、声音、气味之类,名为似德。似德属于感觉,故因人而不同。真德属于心知,乃是绝对的知识,不随感觉变易。

他说感觉是一种“影像”(Eidcoha),从外物发出,触动人的五官,更由五官达于心官,故五官所感觉不过是物体的影像,并非物体本身。他是一个元子论家,故说物体也是元子组成的,物的影像也是一团微细的元子,那知物的心也是一团最精微最活动的“火性元子”。他说五官的感觉最详细。视官所见的影像分子经过空气的障碍,故看不分明。若没有空气拦住,便连“天上爬的蚂蚁,也可看见了”。听官的声音也是一阵小分子,从发音物经过空气达于耳鼓。此外如嗅官、味官、触官也都是分子,与官能接触的作用。

他说:“我们习惯了,以为有甜有苦,有冷有热,有一切颜色。其实只有元子与空间。感觉的知识是靠不住的。”他说,“五官所得,实在不是真知,不过是随物体的位置组成而变易的。”真理不是这样可知道的,“真理还在底下一层。”

他说:“知识有两种:一种是亲生的知识,一种是野种的知识。色、声、香、味、触,都是野种的知识。亲生的知识和这些大不相同。”如此说来,普洛泰戈拉一班人所说的知识,全都属于野种的一部。

那亲生的知识又是怎样呢?上文说过,他说物德有真德似德两种。知得真德,便是真知。但他的元子论总去不了,所以他说物体发出一种最精微的影像,表示物体的分子的构造,这种影像不由五官,直接触动那些火性元子(心官),这种触动便是心知,便是“亲生的知识”。

四、人生哲学。德谟克利特的人生哲学用苦乐两事作起点。人生的幸福(eudaimonia;英文happiness)在于有乐无苦。但他说的快乐却不是情欲的纵恣,也不是世间的富贵。他说:“幸福不在牲畜之多,也不在金多;幸福乃在人心里。”俗人所谓快乐,不能长久,往往乐极悲生,究竟不是真幸福。真幸福在于适意,在于真知识发生的愉快,在于中和之道。“人能选择心灵的快乐,可谓得天乐;那些选择身体的快乐,只可算得人乐了。”

〔参考书〕

Burnet前举书,pp。193—201.

Windelband前举书,pp。109—116,又pp。101—102.

第四篇 希腊哲学(下之上)(极盛时代)

第一章 苏格拉底的门徒

一、泛论。雅典的公民里面,有几个社会的栋梁,恐怕当时的少年子弟要被人教坏了,所以他们用全力去把一个最喜说老实话的70岁老头子弄死了。那弄死的老头子就是苏格拉底。他死了之后,他的朋友弟子受了他的感化,看了那种以身殉道的好榜样,自然格外奋发兴起。苏格拉底的门徒里面,发生了好几支学派,内中柏拉图一支,再传到亚里士多德,另有专论;别见下文。如今单说苏格拉底学派中那些略小的宗派,并作一章。

这些学派和柏拉图一派与亚里士多德一派,统属于希腊哲学的第三时代。这个时代起于西历前四百年,终于亚里士多德之死(B。C。322),乃是希腊哲学的极盛时代。其间的重要的人物都是苏格拉底一传再传的弟子。后来西洋的哲学思想几乎没有一个时代不曾受了这个时代的影响的。这可是当时弄死苏格拉底的那班“社会栋梁”所万想不到的了!

二、(第一,)麦加拉学派。这派的始祖是欧几里德,乃是麦加拉人,他的学派即以地为名。欧几里德承受师教,以为真知识在于知物的共相。共相永不变换,故是真知。共相虽多,同出一源,那一源就是绝对真善。唯有心知能知真善;真善永永存在,永不变易。一切变动生死,都由于五官感觉之迷妄。能知真善,即是道德。

这一派不但受了苏格拉底的影响,还受了埃利亚学派的影响。他们的辩论方法极像芝诺一班人。到了再传以后,竟完全成了一种诡辩派;故这学派后来竟称为“辩士派”(Eristic)。有一个狄俄多鲁斯立下四条理论,证明“动”的不可能,竟是完全模仿芝诺了。这一派后来全属破坏的,攻击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最力。

前4世纪末年这一派还有一个斯提耳波(370—290 B。C。)曾从犬儒派的第欧根尼受学,故他的人生哲学主张无欲,主张适意独立,都近于犬儒的学说,后来斯提耳波的弟子芝诺A(此另一人)遂把麦加拉和犬儒两派并成他的斯多亚派(详见下)。

三、(第二,)伊里学派。这一派的始祖是斐多,他生于伊里,故名伊里学派。这一派的学说,如今已不可考;据古代相传,大概和麦加拉一派多相同之处。

四、(第三,)犬儒学派。这一派的始祖是安提斯泰奈斯。他从前曾受过哲人高尔吉亚的教育,后来认得了苏格拉底,便极崇拜他的为人。他的年纪大约比柏拉图要大得多,死时当在370 B。C。年左右。他是雅典人。苏格拉底死后他在本地开了一所学堂。那学堂的地址名叫Cyrosarges[快犬],希腊文叫狗做Cynos;这一派的人议论怪异,行为孤僻,人家遂称他们为cynics,直译为“狗派”,日本人译为“犬儒学派”。

苏格拉底是一个真能独立生活的人。他的议论不肯傍人门户,自不用说。他一生最能刻苦,冬天夏天只穿一样的衣服,身上总没有衬衣,脚下总不穿鞋子。到了老年,无罪受死刑,依旧不动声色的服毒死了。这一种精神便是犬儒学派的基础。安提斯泰奈斯最崇拜的,最得力的,即在这一种自足于内,无求于外的特立独行的精神,所以他说:道德已够乐了,若想有道德,更不须先有别的外物,只要有苏格拉底那样的毅力。道德是实行的事,用不着许多话,也用不着许多智慧。因此,他这一派的人最轻视一切学问、艺术、算学、科学。

在名学一方面,这一派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恰相反对。苏格拉底提出事物的共相,用为知识的根据。安提斯泰奈斯以为共相乃是人心里造出来的概念,并非实有,没有个体事物是实在的。他说“我能见马,但不能见什么马相。”一切界说不过是同义互训。例如说“人是有理性的动物”,其实只是说“人是人”,原不曾添了什么意义,所以这一派的名学主张个体的物只可有本物的名,更不用什么共相概念。人只是人,柏拉图只是柏拉图。所以他们说个体事物不能有非个体的名。

这种名学极像杨朱说的“名无实,实无名,名者伪而已矣。”在西洋哲学史上,这一种名学叫做“名宗”(Nominalism)。凡是主张这种名学的,总偏向个人主义的人生哲学,杨朱如此,这些“狗派”的哲学家也是如此。个人要能独立存在,无求于外,一切富贵、名誉、权力皆是身外之物,固不消说,即家族也都用不着。个人的目的只要自知,只要服从自己理性的命令,独行独立,何必要有家族国家的束缚?所以他们说,圣人无欲无求,自足于中,与天神一般,圣人乃是“世界的公民”,更有什么家国的界限?

这一派里最著名的怪物是第欧根尼(412—323 B。C。)。第欧根尼实行这种独立孤行无求于外的个人主义,不要家庭财产,自己住在一只大木桶里。他别无什么,只有一只木碗,后来看见一个乡下小孩子用两只手捧水喝,他忽然大悟原来这只木碗也可丢了!后来他的名誉越来越大,古书相传亚历山大大王亲自来见,他也不睬他。亚历山大看他穷的不像样子,问他可要什么?第欧根尼回答道,“我只要你走开点,不要遮着我的日光。”——这些故事,虽不必全是信史,也可想见这一派人的苦行功夫了。

五、(第四,)昔勒尼学派。这一派也是以地为名。创始的人亚里斯提卜是昔勒尼的人,年纪比柏拉图略大些。他同苏格拉底往来很密,苏格拉底死后,他旅行各地,教授生徒,后来回到家乡,创立这学派。

苏格拉底的人生哲学,虽然也注重道德,却带一种乐利主义(Utilitarianism)的性质,以善所以为善,正因为善是有用的,正因为善是可使人快乐的。亚里斯提卜的学派即用这一点为根据,以为人生的目的在于快乐,乐即是善,苦即是恶。

这一派也轻视一切算学科学,以为都没有用处。亚里斯提卜后者也曾受过普洛泰戈拉的影响,故他论知识偏向感觉一面,以为感觉即是知识。感觉乃是外表的感动,人受感动有三种受法:一是乐受,一是苦受,一是不苦不乐受。三种之中,只有乐受是好的,苦受即是恶。亚里斯提卜所谓“乐”,单指现在身受的愉快,过去之乐已成陈迹,未来之乐还不可知,止有现在之乐,乃是真乐,乃是真善。他不承认快乐的种类不同,知识的乐未必比肉体的乐高一等。一切乐都是好的,其间却也有个分别;有些快乐虽能一时满意,过后便能生出痛苦。这种快乐不是真乐。这个观念很是重要,因为亚里斯提卜因此便不能不承认社会的裁判,不能不顾虑风俗与法律的权力。所以亚里斯提卜一生谨慎,以为“谨慎”是寻乐的第一要义。有这一转,遂使这一派的学说不致流为极端的纵欲主义。

亚里斯提卜的弟子德奥多罗以为一时的快乐是靠不住的,不如求心神畅适的真乐。同时有一个赫格西亚,以为真快乐是不可能的事,倒不如自杀还可至少免得许多人世的痛苦。同时又有一个安尼克里以为真快乐有时须从牺牲自己中寻去。他又说见别人快乐我也觉得快乐,这也是一种真快乐。这种议论把乐利主义作为爱人的基本,竟和近世的乐利主义没有什么分别了。

六、结论。这几个学派之中,麦加拉一派和犬儒一派后来并成斯多亚学派。昔勒尼一派后来为伊壁鸠鲁学派的祖宗,苏格拉底不但是希腊哲学极盛时代的近因,并且还是“希腊/罗马时代”两大学派的远祖了。

〔参考书〕

Zeller's Socrates and the Socrates Schools。

第五篇

第一章 亚里士多德之人生哲学

亚里士多德的人生哲学,开首便说什么叫做人生的“至善”。他说希腊的人大概公认人生的“至善”是快乐(Eudaimonia)。但是怎样的生活才可算作“快乐”呢?他说“快乐”是活动的生活,循善而行,终身不已。一切外物,都只是这种“至善”的附属品。

上文“快乐”的界说,有三个部分,不可不注意。

第一,是“活动的生活”。亚里士多德说“善”不仅仅是一种“状态”,是一种活动。这个区别很重要。他说“正如奥林匹亚的大运动会,并可得采,须是上场争赛,方可望胜。人生也是如此,好人虽多,得采的还只是上场的人。”

第二,怎么叫做“循善而行”呢?这“善”便是“理性”。万物之中只有人能惺惺地用理性指挥自己的行为。指挥得尽善尽美,便是至乐。

第三,为什么说“终身不已”呢?亚里士多德说,“一只燕子,一日晴天,算不得春景。一时偶合理性的生活,不能长久,也不能使人快乐。”

亚里士多德又说“循善而行”的善字含有两个部分。一须要知道什么是善,二须要依着所知的善做去。有些人知道“善”了,偏要为恶,有些人知道善了,只是不能约束情欲,所以终不能为善。因此,若要做到“快乐”的生活,不但要知何者是善,还须要训练一切嗜欲情感,要使服从所知之善。因此,亚里士多德说“善”有两种:(1)知识之善,(2)品行之善。“品行”(Character)包括一切性情,欲望,感情而言。从前苏格拉底说知识即是道德,正为只见了第一种善,不曾注意第二种善。

品行之善。亚里士多德的知识论属于经验派,所以他论人生道德都说是教育的结果,并不是天生的才性。此处所说“教育”,并不是读书学算之类,乃是情欲的训练。天生的情性欲望,并无善恶可说,都只是造成“品行”的原料。训练的功效可使那些可善可恶的趋势,变成一种有定的习惯。故可说“品行之善只是习惯所养成心神的定性。”如训练情性使习于忍耐,自重,公道,种种美德,后来凡做忍耐,自重,公道的事,便觉愉快;做苟且,懦怯,不正的行为,便觉不愉快。这便是习惯的功效。习惯做去,便成天性。若要品行好,先须要习惯好。

中和(The Mean)好行为与不好的行为,有什么标准的区别呢?亚里士多德说这个区别在于行为是否合于中道。人的情性欲望太过了,或是太不够了,都是不好的。情性欲望,无过无不及,处处适中,便是好的。品行的“善”只是一种有常的性情,发为有意志的动作,依各人的差异,都得中道。这中道的规定,或由理性或由圣贤师法。

这条界说有当注意的几点。第一,须是“有意志的行为”。譬如不会射箭的人,胡乱射箭,或偶然中的,终不算善射。人生行为,须有意志,须有选择,方才有善恶可言。有意的适中,方算是善。第二,须是“依各人的差异,都得中道”。可见这个“中”并无一定,是因人而异的,是因境地而异的。所以这个“中道”的规定,极不容易。这一层道理极为重要。懂得此理,便知人生哲学决不能替我们定下呆板的规矩。第三,善即是“中道”,过与不及都是不善。“中道”只在一点,其余无数点不是过便是不及。可见为恶极易而为善很难。知得此理,人生行为便该如何谨慎!

太过 中和 不及

鲁莽——勇敢——懦怯

奢侈——慷慨——吝啬

谄媚——恭敬——无礼

意志(Will)亚里士多德论善恶最重意志。他说我们评判善恶并不单指行为的表面,实是评判行为背面的意志。(吾国古人所谓“诛心”,即此。)为什么呢?“因为本人的意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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