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其格在赫连人的语言中,指美丽的清泉。阿其格十五岁,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名字,私下里给自己起了个汉人的名字,雨轩。
“落花夜半时,雨轩客赌棋。”她自己认为女孩子的名字就应该这样:清新自然,不落俗套。
落日沉沉,黄昏尽头的草原一片沉寂。暮色投上远处绵伏如蛇的山峦,投上密密麻麻屯扎在长河两岸的银白大帐,也投上阿其格一身素净绰约的汉装,她的意识里,汉人的一切似乎都是好的,她读汉人的书,取汉人的名姓,穿汉人的衣服,凡是与汉人有关的,都足以勾起她浓厚的兴趣。
天边,徐徐浮起的尘沙同柔和的阳光交融在一起,滚滚烈风中,赫连的骑兵的欢呼声洒遍了草原的每一存土地。从赫连统一漠北草原开始,就一直在同南边的汉人交战。赫连人的眼中,汉人是一个胆小怯懦的民族,他们拥有广袤富庶的土地,众多的人口,却从不敢同赫连人真真正正的打一场。他们一味的求和,用最漂亮的公主和亲,以此来换取他们所谓的和平。所以赫连人对于汉人也总是敷衍一段,然后就岁岁南下,所至之处,常常是赤地千里。阿其格听惯了赫连人在汉人的城池里烧杀抢掠的故事,也见惯了那一群群汉人被赫连人掠夺到赫连草原屈身为奴的悲惨境遇,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激起她作为一个赫连人的自豪感。
阿其格望着奔腾而回的赫连骑兵,仿佛看到了百里外那高伫的城墙。记得贺兰阙临走前对她说过,那座雄关挡住了赫连人通往南朝的坦途,赫连人早晚要将它踏在脚下,她的心里激动害怕着,今日不知又要发生什么。
隐约几声马鸣吹散在阿其格的耳畔,她抬起头但看了一眼,父汗的嘴角在夕阳的阴影中挑起一个弧度,像是在笑,又像不是在笑。父汗的表情太冷了,即便是这最难得的一笑也不能让阿其格温暖半分。
阿其格用赫连人的礼节向赫连可汗行礼:“父汗。”
赫连可汗翻身下马,挥了挥手中的弯刀,几个赫连勇士驱赶着一群人走了过来,
赫连可汗用弯刀指着他们:“阿其格,这些汉人都是你的奴隶了。”看到阿其格面色不豫,就又吩咐身边的人,“既然阿其格不愿意,那就把他们全都杀了。”
阿其格连忙劝阻道:“父汗,不要杀他们。”她身上流着一半汉人的血,骨子里本就对汉人存着怜悯之情。
赫连可汗喜怒无常,即使在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的面前也不能完全掩饰:“阿其格,不要同汉人走的太近了,他们只配做你的奴隶。”
阿其格一心仰慕汉人的文化,从汉人的俘虏中挑选了许多有才学的,私下里令他们传授自己汉人的知识,他们便是她望去南朝的另一只眼。
赫连可汗走远了,阿其格没有留恋。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阿其格,你平素不是这样的。”贺兰阙长袍修俊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中拉的颀长,他一壁命人往阿其格的大帐里抬东西,一壁已经笑着走了过来。
赫连人都说贺兰阙不是赫连男儿,他同阿其格一样,和汉人有着太多的感情,有着同南朝人一样的名和姓。草原上的贺兰山是赫连人心目中的神祗,他就以贺兰为姓,南朝的宫阙是皇权的象征,他就单名取了一个阙字。贺兰阙,毫不掩饰的昭示着他心中的理想与抱负。可谁又不得不承认他是赫连人的英雄。在和汉人的作战中,他斩首最多。奇计百出,常有兵不血刃之举。他的果敢中,更透着一股赫连人没有的睿智,阿其格看的明白,那是汉人才拥有的。
阿其格想起往事,不由嗔道:“还说呢,你拨给我的那些汉人多是些工匠耕夫,我要请教他们什么,也是一知半解。”
贺兰阙笑道:“这次雁门大捷,我专挑了些有才学的,定会合你的心意。”说罢,指住一位年近半百的儒士,十分恭敬道,“这位先生在云中一带就颇有名气,我命兵士多方寻找才请到的。”
阿其格有意考究他一番,顺口道:“我有三宝,一曰慈,二曰检,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汉人做起事来一向都是这样的,不知道先生怎么看待?”
那人面有难色,迟了迟终于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阿其格看了他一眼:“先生说这样的话,不觉得违心吗?你们南朝人没有同赫连打过一场硬仗,你们不争,可你们的自尊一直都在赫连的铁骑下践踏着?”
那人擦了擦脸上的细汗,鼓起一股勇气:“那是因为我朝皇帝不愿天下百姓遭受兵戈之苦,这才用了和亲的政策,同你们赫连订立了永不相侵的盟约,可你们呢,出尔反尔,多次进犯我朝边境。早晚有一天,我们的将士一定会杀向你们的王庭,一雪前痴。”贺兰阙挥了挥手手,命人把他带走,对阿其格说:“汉人多是些清谈家,他能有这一腔热血,已经很难得了。”
阿其格望了望南面,感慨道:“果真如他所言,我母亲就不会万里迢迢的来到这大漠蛮荒了。”
远处,有号角的长鸣声,每次赫连可汗召集部众,或者有什么重要的大事商议时,都会吹响这样的号角声。
夜色还未完全降下,漫天的星华却已经璀璨的无比。
贺兰阙说:“欧阳谦是一个顾虑太多,割舍不断的人。他不该是雁门的太守,他的优柔寡断可以丢了雁门,也可以丢了汉人的江山。”
阿其格不明所以的说:“他又不是汉人的皇子,现在又只是个俘虏,过去丢不了,往后就更丢不掉了。”
贺兰阙的嘴角扬起不屑:“为了几个普通的汉人百姓,开关出战,他是第一个。”
夕阳残缺处,有一只大雁,赫连可汗拉开弓弦,放手,那只大雁应声落在了地上。旁边的赫连人连声欢呼。欢动声过后,十余个汉人马奔去。赫连可汗对旁边的欧阳谦说:“说,你能救下几个?”弓弦上扣满了三支箭,赫连可汗松开手,射死了三个。
欧阳谦推下一个赫连骑士,翻上他的马,向着那几个汉人追去,耳边三支利箭飞过,又死了三个。两边都是赫连的铁骑,全都满怀嘲意的看着。欧阳谦夺过一副弓箭,勒转马头,赫连可汗满弓在手看着他。欧阳谦放开弓箭,赫连可汗也放开弓箭,赫连可汗的箭穿透了他的箭,射死了他的马,然后是一箭挨着一箭,那些汉人一个不剩的被射死在马上。
赫连人精于骑射不是赫连人的定论,是汉人的公论。
阿其格说:“那些汉人全是背后中箭,他们明知逃不掉,却还是要逃。”贺兰阙说:“不是有一个没逃吗?”
火光辉映中,欧阳谦侧脸完美的弧度,使他方才刚毅的面庞多出了些许柔和,阿其格想起了什么,她母亲常常就是这样的,她恨恨,汉人人的面庞和秉性何以如此相像?阿其格走过去,拦在赫连可汗面前:“父汗杀不了他吗?”赫连可汗执拗着说:“你以为他逃得过赫连人的利箭吗,我若要杀他,就不会等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