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走向第十三号——凯瑟里克太太所住的那一家,丝毫不考虑进去后最好应当怎样介绍自己,就去敲那扇门。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见到凯瑟里克太太。然后,要根据我的观察做出判断,决定用什么既安全而又简易的办法达到我这次访问的目的。
一个愁眉苦脸的中年女仆开了门。我把名片递给她,说我要见凯瑟里克太太。名片被送进前面一间客厅,女仆又带着口信走出来,问我有什么事。
“请你进去说,我的事和凯瑟里克太太的女儿有关。”我回答。一时间我只能想出这样的理由来说明我来访的目的。
女仆又回到客厅里,接着再走出来,这一次她带着一副愁闷和惊讶的神情请我进去。
我走进一间小屋子,墙上糊着恶俗的大花样墙纸。椅子,桌子,碗橱,沙发,一切呈现出那种廉价家具的灰暗色泽。屋子中央是一张最大的桌子,就在桌子正中那块红黄相间的毛毯上,摆着一本装潢漂亮的《圣经》;桌旁,紧靠窗口,坐着一个已过中年的妇人,戴着一顶黑色网帽,穿着一件黑色缎袍,手上是一副鼠灰色连指手套,膝上摆着一个针线盒,脚跟前蜷卧着一只气喘吁吁、泪眼模糊的老狗。妇人的铁灰色头发,一缕缕浓密地垂在面颊两边,乌黑的眼睛带着凶狠、冷酷、挑衅的神情向前直瞪着。她有着宽大的面颊,显出拗劲的长下巴、苍白但仍然肉感的厚嘴唇。她的身材粗壮结实,神情在稳重中显得咄咄逼人。这个人就是凯瑟里克太太。
“你来这儿,是要跟我谈我女儿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向她开口,她已经这样对我说,“那么,就把你要谈的直白对我说了吧。”
她说话的口气和她眼睛的表情一样是那么凶狠、冷酷、咄咄逼人。她指了指一张椅子,我坐了下来,她上上下下留心地打量我。我看得出来,要对付这样一个女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与她同样的口气谈话,从谈话一开始就站在与她同等的地位对待她。
“你知道你女儿失踪的事了吗?”我问。
“这件事我全部知道了。”
“你可曾预感到祸不单行,她失踪后会死了吗?”
“预感到了。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向我报告她的死讯吗?”
“是的。”
“为什么?”
她提出这一奇怪的问题时,面色、口气、神情都丝毫没有改变。假如我告诉她死的是外面草地上的那只山羊,也许她也不能显得比这更无动于衷。
“为什么?”我重复她的话,“你是问我,为什么要来报告你女儿的死讯?”
“是呀。你为什么要对我或者对她这样关心?你怎么会知道我女儿的事?”
“是这么回事。她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那天晚上,我遇到她,帮助她逃到安全的地方。”
“你犯了一个大错。”
我听她母亲说这种话,感到很遗憾。
她母亲就是要这样说,“你怎么会知道她死了?”
“现在我还不能说出怎么知道这件事,但是我确实知道这件事。”
“你能说出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吗?”
“当然能。我是从克莱门茨太太那儿知道的。”
“瞧克莱门茨太太这个笨女人。是她叫你到这儿来的吗?”
“她没叫我来。”
“那么我要再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既然她一定要我答复,我就用最简单的方式回答。
“我到这儿来,”我说,“因为照我猜想,安妮·凯瑟里克的母亲一定很关心她,想知道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凯瑟里克太太说,她的神情显得更沉着了,“没有其他用意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对这个问题一时想不出一个适当的答复。
“如果你没有其他用意,”她接下去说,一边从容不迫地脱下那副鼠灰色连指手套,把它们卷了起来,“就让我对你的访问表示感谢,我不再留你啦。如果你愿意说明这消息是怎样得来的,那会使我更感到满意。但是,无论如何,听到这消息,我总应当为她服丧才对。你瞧,我在服装上用不着做多大改变,只要换了这副手套,我就是全身黑的了。”
她在袍子口袋里掏了一阵,取出一副镶黑边的连指手套,露出极冷酷和镇定的神情把它们戴上了,然后安静地把双手交叉在膝上。
“我该向你说再见了。”她说。
她那冷漠傲慢的神情激怒了我,于是我索性坦白承认,我这次前来的目的还没实现。
“我来这儿是有其他的用意。”我说。
“啊!我早就料到了。”凯瑟里克太太说。
“你女儿的死——”
“她是怎样死的?”
“是发心脏病死的。”
“原来是这样。说下去吧。”
“有人利用你女儿的死,使一个对我最亲近的人遭到严重的迫害。我知道有两个人和这件事有关,其中的一个就是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
“一点没错!”
我留心观察她突然听到这名字会不会惊慌失措,但是她泰然自若,那凶狠、傲慢、冷酷的眼睛始终没眨一下。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我接下去说,“为什么你女儿的死会被利用来伤害另一个人。”
“不,”凯瑟里克太太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这好像是你的事。你很关心我的事。但我并不关心你的事。”
“那么,你也许要问,”我毫不放松,“为什么我要来和你谈这件事。”
“是呀,我就是要问你这个。”
“我来和你谈这件事,是因为我决心要使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为他的罪行受到惩罚。”
“你的决心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我需要详细了解珀西瓦尔爵士过去生活中的一些事。你知道那些事,所以我来找你。”
“你指的是什么事?”
“是发生在老韦尔明亨的那些事;那时候,也就是你女儿将要出生的时候,你丈夫在那儿当教区执事。”
我终于冲破了这女人为她的隐私所设置的重重难以逾越的障碍,触及了她的要害。只见她眼睛里燃着怒火,我清楚地看到她那双手不停地动弹,但接着又松开了手指,开始机械地抚平膝上的衣服。
“你知道的是些什么?”她问。
“是克莱门茨太太所能告诉我的一切。”我回答。
她那神情坚定的方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动弹不停的手一下子僵住了,我原本以为她会在狂怒之下失去防范。然而并非如此,她克制住一时激起的愤怒,身体在椅子里向后一靠,双臂交叉在宽阔的胸前,厚嘴唇边流露出狡黠的讥笑,眼睛仍镇定自若地瞪着我。
“啊,现在我开始全部明白了,”她说时只在蓄意讥嘲的神态与口气中流露出勉强抑制的愤怒,“因为你对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有仇恨,所以我就必须帮助你报仇,我就必须原原本本告诉你一切有关我和珀西瓦尔爵士的事,对吗?说呀,真是这样吗?你这是在刺探我的私事。你以为,你现在对付的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这女人是在众人的勉强宽容下苟且偷生;因为害怕你会使镇上的人轻视她,她就会心甘情愿做你吩咐的任何事情。我看透了你,看透了你一厢情愿的打算——我看透了!真叫我好笑啊。哈哈哈!”
她沉默片刻,把合在胸前的双臂抱得紧紧的,向着自己大笑——那是冷酷与愤怒的笑。
“你还不知道,我在这儿是怎样生活了下来的,我又在这儿做了一些什么,你这个姓什么的先生,”她接着说,“让我先说给你听吧,再摇铃请你出去。我刚来到这儿的时候,是一个受了冤枉的女人。我已经名誉扫地,决心要把它恢复过来。多少年来,我一直要恢复我的名誉——现在,我终于达到了我的目的。我已经公开和那些有身份的人站在平等地位。如果现在人家再要说我什么坏话,那他们也只好偷偷地去说,他们不能公开地说,也不敢公开地说。现在我在这镇上有很高的地位,你无法触犯我,连牧师都向我鞠躬。啊哈,这可是你来这儿的时候没料到的吧!你到教堂里去打听打听,那儿的人就会让你知道,凯瑟里克太太占有跟别人同样好的座位,她一向准时付清她的房租;你到镇公所去瞧瞧,那儿摆着一份呼吁书,那是有身份的居民写的,要求禁止马戏团到镇上来演出,因为有伤风化——可不是,有伤我们镇上的风化!我今儿早晨就在那份呼吁书上签了名;你到书店里去瞧瞧,牧师星期三晚上的讲道词《为正义辩护》,正在募款印行,那捐款簿上就有我的名字。上次我们听布施讲道的时候,医生的老婆只在盘子里放了一先令,我放了半克朗[克朗是英国银币,一克朗合五先令——译者注]。教堂保管员索沃德先生向我鞠躬。十年前他还对药剂师皮格郎说,要让我跟在大车后面,一路被鞭子抽打着滚出镇去。你的母亲还活着吗?她桌上有比我这本更漂亮的《圣经》吗?她那儿的零售商也像对我这样巴结她吗?她的收入永远够她用吗?我的收入就永远够我用。啊,瞧,那就是牧师,这会儿正从广场上走过来!瞧呀,你这个姓什么的先生——请瞧呀!”
她一下子站起身,活泼得像个年轻人,赶到了窗口,等着牧师走过,一本正经地向他鞠躬。牧师礼貌周到地抬了抬他的帽子,然后一路向前走去。凯瑟里克太太回到她的椅子上,露出比刚才更冷酷的讥笑瞅着我。
“瞧呀!”她说,“看到了这个情景,你对一个名誉扫地的女人还有什么说的?现在你又在打算什么?”
看她采取这样奇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列举了这些不寻常的事实根据来说明自己在镇上的地位,我一时感到很困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而,这一切并没动摇我的决心,我准备再发动一次令她无法招架的攻势。只要这女人对我激起的满腔怒火难以平息,对自己凶悍的脾气失去控制,她仍有可能吐露出某些底细,而我就可以从中抓住一些线索。
“现在你又是在打算什么呢?”她又问了一句。
“我和我刚来时候的打算一样。”我回答,“我并不怀疑你在镇上争取到的地位,即使可以,我也不愿意侵犯你的地位。我之所以到这儿来,是因为确定知道,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不但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如果说我恨他,那么你也恨他。你尽可以否认这一点,你尽可以不相信我,你尽可以像刚才那样对我大发脾气;但是,只要你还有一点儿受了伤害的感觉,那么,在所有的英国妇女当中,应当首先由你来帮助我毁了那个人。”
“你自己去毁了他,”她说,“再到这儿来听我对你说些什么。”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比刚才更加急促、凶狠、充满仇恨。我犹如激起了洞中一条蟒蛇多年来的仇恨,但这只是一刹那的现象。她像一条潜伏的爬虫朝我猛扑,丑恶地向我坐的地方探出了身子;她又像一条潜伏的爬虫突然消失,立刻在椅子里坐定。
“你不相信我吗?”我说。
“不相信。”
“你害怕吗?”
“我这模样像是在害怕吗?”
“你是害怕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
“我害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