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专科毕业前夕,我被安排到某地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支教。这是一所村小。说是学校,其实只有两间旧庙改成的房子,一间做教室,一间是老师的住房兼杂物室。两间房子只有教室的那间窗子上镶着玻璃,另一间是木头格子窗。共有二、三两个年级十七八个孩子,他们来自附近四五个村子。
刚来的第一天就碰到这样一件事。上午刚上课,有个矮个子、灰头土脸的男人跑到学校,要正在上课的儿子艾蒿回家。我以为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一问才知道,他家有四五个孩子,艾蒿在家里排行老三,他和妻子下地干活没人看孩子,让艾蒿回家照看小弟弟。我顿时哭笑不得。
我说:“您这时候让他回家会落下功课的。”
这位矮个子农民咧着宽厚的嘴巴,搓着手,憨厚地笑着说:“落下个鸟,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识多了字干吗用?”
“怎么不管用?书念好了有了知识,就可以考大学,将来走出大山,开阔眼界,还可以到大城市工作……”我据理力争。
“到大城市工作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赚钱?早晚都是为了赚钱养家,晚赚不如早赚,早干活早赚钱盖房子娶媳妇。”这位农民振振有词。
“难道上学就单纯为了盖房娶媳妇?”我还想再劝劝。
“就算是不为盖房娶媳妇,那像你这小伙子书肯定念得不错,不也照样来我们这山沟旮旯待着?念好了书有什么用?等你走出这山旮旯再说俺吧。”他说。
“你——”一句话差点把我给憋死,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用一双粗糙不堪的大手拉着儿子走出校门。在转过校门拐角的一刻,我看到艾蒿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能读懂那双眼睛里的无奈和不舍。
艾蒿父亲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之中,从不失眠的我第一次失眠了。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我越发明白我该做什么了。
上课采用的是复试教学,两个年级、几门学科交叉进行。在普及文化课知识的同时,我不断把外边的新鲜事把大学里的一些事讲给学生听。晚上,我在学校办起农民夜校,帮助他们学习文化。渐渐地,不光孩子们和我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就连一些家长也对我的态度有了改变。他们隔三差五地让孩子从家里带些鸡蛋、煎饼、地瓜什么的,或者半瓶花生油、一把芹菜给我。
转眼间,一年支教时间到了。就要走了我真有些恋恋不舍。该给孩子留点什么?我想了又想,最后决定给孩子们照一张合影留念。我利用回城的机会,从同学那里借来一部机械相机。
得知要照相的消息,孩子们高兴得不得了,一大早就来了。有几个家长也跟在孩子后边来了。平时他们很少照过相,有几个孩子还是第一次照相。我在给学生和家长照了合影的之后,简单教了一下艾蒿的父亲,在他的帮助下,我和学生照了一张全家福。我答应他们等洗出来后,每人送一张。
就要走了,孩子们哭了,他们跑着和大人们一起,翻过三座山趟过三条河,一直把我送到镇上的那个小站。看着淳朴的乡亲和那些瘦小的身影,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来看你们的!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食言了——返城后当我到照相馆洗照片的时候这才猛然发现,相机里根本没有胶卷。原来,我平时很少鼓捣相机,居然忘了安胶卷!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简直是在欺骗!我拿什么兑现我的诺言?我愧疚得只想有个墙缝钻进去。
一晃很多年过去,我已经退居二线,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摄影家。虽然一直没有回去,但我心里始终为那年的事纠结着。
几天前,偶然间在大街上碰到艾蒿——那个上着课被他父亲拖回家的男孩。要不是他先跟我打招呼,我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我跟前的这个一米八大个、年轻帅气的青年就是多年前那个又瘦又小,浑身脏兮兮的学生。他告诉我,我走之后,学校撤并到了镇上,虽然上学不方便,花费也多了,可班里却没有一个同学辍学。他不仅读完了小学到高中学业,并且五年前又考上大学,现在在一家大型公司工作。
闲谈中,我多次故意避开那次照相的事,可说着说着话题还是扯到了这事。我满含愧疚地说起当时自己的疏忽和大意,没想到他却认真地说:“老师,其实那张照片早已经洗出来,被我们永久存放着……”
“什么?我没洗啊?!”我诧异了。
“的确被我们存放起来了,不过不是在相册里,而是存放在这里。”说着他调皮地指指自己的脑袋。
我越发糊涂了。
“老师,您虽然没有给我们寄照片,可我们没有谁埋怨您,是您把新观念带到了我们那里,才有了我们的今天,您的形象早已经深深印在每个山里人的脑子里。”他很动情地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眼睛模糊了。朦胧中,我仿佛回到多年前,自己正站在那间破旧的教室前,两手举着没有胶卷的相机,将镜头对准那些乐呵呵的学生和家长们合影,嘴里喊着:看好了,一起喊茄子!
那一刻,我心里一动,一个新的想法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