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斯特?”我说。我非常恼火,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刮子,“你管他叫巴克斯特的那个畜生又是谁?”
女仆龇牙咧嘴,笑得更欢了:“我的天哪,小姐!巴克斯特就是管林子的人嘛;他看到野狗跑来,总是一下子就把它们毙了。这是管林子的责任嘛,小姐。大概这条狗要死啦。它这儿被打中了,你看?这是巴克斯特干的,准是他干的。小姐,这是巴克斯特的责任嘛。”
当时的我真希望巴克斯特枪打的不是这条狗,而是这个女仆。当知道这个顽冥不灵的家伙无法帮我减轻我脚底下小狗的痛苦,我就吩咐她唤女管家来。她完全像刚才进来时那样满脸堆着笑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门时,她还一边悄声自言自语:“这是巴克斯特的责任嘛——是巴克斯特干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受过一些教育、比较懂事的女管家很细心,带上来一些牛奶和温水。一看见地上的狗,她就吃了一惊,脸色都变了。
“啊呀,”女管家叫了起来,“我的天哪,这准是凯瑟里克太太的狗!”
“谁的狗?”我十分惊讶地问。
“凯瑟里克太太的。您应该认识凯瑟里克太太吧,哈尔科姆小姐?”
“虽然不认识,但是我听说过这个人。她打听到她女儿的消息了吗?她住在这里吗?”
“没打听到。她就是上这儿来打听消息的,哈尔科姆小姐。”
“什么时候?”
“昨天。她听人家传说,在我们附近看到一个和她女儿相像的人。我们这儿并没听到这种传说;我派人到村里去给她打听,那儿也不知道这件事。她肯定是带着这只可怜的小狗一起来的;她走的时候,我看见狗跟在她后面跑。这畜生大概是迷了路,走进了种植场,结果就被枪打中了。哈尔科姆小姐,您在哪儿找到它的?”
“在临湖的那个旧木棚里。”
“啊,可不是,那地方就在种植场旁边,可怜的畜生大概死前要挣扎到最近可以隐蔽的地方,狗都是那样儿。您是不是可以用牛奶润湿它的嘴唇,哈尔科姆小姐,让我来把粘着创口的毛洗干净。虽然我很担心这会儿想救它为时已晚,但我们不妨试试。”
凯瑟里克太太——女管家刚才一提到这个名字,我就大吃一惊,这会儿它仍旧像回声在我耳边回荡。我们照顾狗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沃尔特·哈特赖特叫我注意的那几句话:“哈尔科姆小姐,万一将来安妮·凯瑟里克遇到了您,您应当比我更好地利用那机会。”由于找到了被打伤的狗,我已经发现凯瑟里克来到黑水园府邸的事;由于知道了这件事,我还可能发现更多的情节。我决定尽可能利用现在碰上的机会,尽全力找到更多的线索。
“你是说凯瑟里克太太住在这儿附近什么地方吗?”我问女管家。
“哦,不是的,她住在韦尔明亨,”女管家说,“到那儿去要穿过大半个郡,那地方离这儿至少有二十五里路。”
“你大概已经认识凯瑟里克太太好多年了吧?”
“哈尔科姆小姐,根本不是如此,她昨儿到这儿来以前我没见过她。当然,我听人提到过她,因为听说珀西瓦尔爵士有一次行好事,把她女儿送去就医,凯瑟里克太太的行事很怪,但是样子很气派。她听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过她的女儿,但是这传说不可靠——至少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她好像很失望。”
“我很关心凯瑟里克太太的事,我要是早一些来,昨儿能见到她就好了。”我接着说,想尽可能把话扯下去,“她在这儿待了一段时间吗?”
“是呀,她待了一会儿。”女管家说,“要不是我被叫开了,去回一位生客的话——那位先生来打听珀西瓦尔爵士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想她还会多待上一会儿呢。她一听到女仆告诉我客人的来意,就立刻站起来走了。她道别的时候嘱咐我,不必告诉珀西瓦尔爵士她到这儿来过。我觉得对我这样一个负责管事的人说这话太奇怪了。”
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很怪。在利默里奇庄园的时候,珀西瓦尔爵士使我确信他和凯瑟里克太太彼此是可以绝对信任的。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又要瞒着他,不让他知道她来黑水园府邸的事呢?
“也许她认为,说出了她到这儿来过,会提醒珀西瓦尔爵士她失踪的女儿仍旧没找到,而这样只会给他增添无谓的烦恼吧。”我搭讪着说,因为看到女管家想知道我怎样解释凯瑟里克太太临别时说的那句话,“有关这件事,她有说过什么吗?”
“没说过什么,她主要是谈珀西瓦尔爵士的事,还问了许多话,他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呀,他的新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呀。”女管家答道,“没能够在附近找到她女儿的下落,她好像并不太伤心,反而很气恼。‘我就让她去吧,’记得她最后说,‘大娘,我就让她丢了吧。’说完这句话,她紧接着就问到格莱德夫人;想知道夫人是不是长得漂亮、对人是不是和蔼,是不是气派大方、身体健康、年纪很轻——啊呀!我早就知道它会很快死掉的。瞧呀,哈尔科姆小姐!可怜的小狗终于脱离苦难了!”
狗死了。就在女管家最后说到“气派大方、身体健康、年纪很轻”的时候,它发出了微弱的呜咽声,四条腿跟着痛苦地一阵抽搐。这个变化来得突兀惊人,一刹那间这畜生已经死在我们手底下了。那只可怜的小狗!我真希望在黑水园府邸的第一天不要和死亡发生联系,尽管死的只是一个迷了路的畜生。
我一个人在楼下吃完晚饭回来,时间是8点钟。从我窗子里望出去,落日正把荒野中的树梢染成火红。我又续写日记,这样可以使盼望旅游者归来的急躁心情平静下去。照我计算,他们这时候早就该到了。哎!再要过多少分钟我才可以听到车轮的声响,才可以跑下楼去投入劳娜的怀抱啊?在使人昏昏欲睡的黄昏的沉静中,这宅院内是多么寂寥冷落啊!
翻看我以前私下写的日记,我知道凯瑟里克太太以前住的地方叫韦尔明亨。我还保存着她的信,也就是珀西瓦尔爵士要我去信了解她那不幸的女儿的情况,她就此事答复我的那封信。将来有一天,只要候到一个好机会,我就要带着这封回信作为介绍,亲自去会见凯瑟里克太太,试试看我能不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一些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让珀西瓦尔爵士知道她来过这里;我根本不像女管家那样相信她的女儿安妮不在附近。在这种情形下,沃尔特·哈特赖特会有什么看法呢?可怜的好哈特赖特呀!我现在多么希望能够得到他诚恳的忠告和热心的帮助呀。
真的,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是楼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吗?是呀!我听见了马蹄嘚嘚声;我听见了车轮转动声。
6月15日——他们初到时的那阵骚乱已逐渐平息。旅游者归来,两天又已过去;在这段时间里,我们黑水园府邸里新的生活秩序已步入正轨。现在我差不多又可以像往常那样定下心来继续记日记了。
我想,首先需要记的是劳娜归来后我注意到的一个奇特的现象。
两个亲密的朋友或者家人,一旦分离,一个远渡重洋,一个留在本地,等到出外旅行的亲人或朋友归来,初次会面时,留在本地的亲人或朋友总会感到很尴尬。一个积极地接受了新的思想习惯,另一个消极地保留着旧的思想习惯,双方突然相遇,开始时最要好的亲人与最知己的朋友之间也仿佛失去了同情,突然体会到一种彼此都不曾料到、也无法控制的生疏感。
我和劳娜重逢时最初的一阵快乐逝去后,两人手握着手坐在一起,缓过了气,镇定下来,开始谈话,这时我就立刻觉出了,而她也觉出了这种生疏感。现在,我们又恢复了我们大部分旧的习惯,这种感觉已经部分淡薄,不久也许会完全消失。但是,既然现在我们又在一起生活了,而这种感觉已经影响了从前她给我的印象,所以我认为此事有必要记录一下。
她认为我仍和从前一样,但是我发现她已经改变了。不但容貌改变了,而且性格的某些方面也改变了。我不能断言她不及从前美,但我想说我觉得她不及从前那样美了。
至于其他的人,肯定不会用我的眼光观察她,更不会像我那样做今昔对比,估计会认为她比从前更好看了。她的脸显得比以前更有血色,也更丰满和定型了,她的姿态好像更加稳重,一举一动都比出嫁前更沉着,也更娴雅了。然而,仔细看时,我就发现她缺了一些什么特点,那是劳娜·费尔利在快乐、天真的岁月中所具有,但我现在在格莱德夫人身上看不到的一些什么特点。
从前,她脸上有着一种鲜艳、柔和、随时都在变化但永远不会消失的娇柔的美,那种媚态是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或者像可怜的哈特赖特常说的,也是你无法用画笔描绘的。而这一特点现在消失了。
她那天晚上回来,在我们突然相会的那一阵激动下脸色曾经变白,我好像就在那一刹那里看到那种美淡淡地映现出来,但此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从她所有的来信中,我都没料到她在外表上会有改变。相反,看了那些信,我觉得至少在容貌方面,她婚后是不会有改变的。估计是我过去误解了她信中所谈的话吧?也许,现在我看错了她的面貌吧?管他呢!她比以前美也好,不及以前美也好,反正过去六个月的分离只使我觉得她比以前更可爱了——不管怎样,这总算是她结婚的一个好处啊!
她性格上的变化可以说是第二个变化,但并未使我感到惊奇,因为,这一点我早已从她信中的口气里料到了。现在她回来了,但完全像我们在整个分别期间只能从信中了解对方时一样,我发现她仍旧不愿意仔细谈她的婚后生活。我只要一接近这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她就捂住我的嘴,她那种神情和举动使我深为感动地,几乎是痛苦地回忆起她的童年时代,回忆起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幸福岁月,那时候的我们是多么亲密无间啊。
“玛丽安,以后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对我的婚后生活要听其自然,尽可能少去谈它想它,咱们就会更快乐,也更自在一些。”她说,“亲爱的,我倒想要把凡是有关我的事都讲给你听,如果我的私事能够只讲到那里为止的话,”她一面接下去说,一面紧张地把我腰带上的扣子一会儿扣上,一会儿解开。
“但是,它们是不可能只讲到那里为止的,它们总会牵涉到我丈夫的私事,既然现在已经结婚,我想,为了他也为了你,更为了我,我最好是避免谈到那些事。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讲了那些话就会使你难过,或者使我难过,绝对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要使自己高兴——因为你又来到了我身边;我要使你也高兴——”刚说到这里,她突然住了口,四面看了看我们在那儿谈话的那间屋子,也就是我的那间起居室。
她把双手一拍,“啊”地叫了一声,因为认出了什么东西而愉快地笑了:“我又发现了一个老朋友!你的书橱,玛丽安——你的宝贝——小——椴木——旧书橱——我真高兴,你把它从利默里奇庄园搬来了!还有那把男人用的可怕沉重的雨伞,你雨天出去总是带着它!再有,最重要的,这个可爱的吉卜赛人的黑里俏的脸蛋儿,仍旧像从前那样对着我!坐在这儿真像又回到了家里。咱们还能使它更像自己家里吗?我要把我父亲的画像挂在你屋子里,不挂在我那里——我要把我所有从利默里奇庄园带来的小宝贝都放在这里——咱们每天都要在这四堵叫人感到亲切的墙壁当中消磨许多时光,哦,玛丽安!”她说时突然在我双膝跟前一只凳子上坐下,仰起头来急切地瞅着我的脸,“答应我:别离开我,你永远别结婚。说这种话很自私,但你如果不出嫁,那要比现在好得多——除非——除非你爱你的丈夫——但除了我,你不会那样爱其他的人,对吗?”她又住了口,把我两只手交叉在膝上,然后把自己的脸伏在我手上。“你近来写了很多信,也收到了很多信吧?”她突然改变口气,放低了声音问。
我明知道这句问话指的是什么,但是我认为自己有责任不去迎合她的意思。“你收到他的信了吗?”她接下去问,吻了吻仍把脸贴在它们上面的双手,想要哄着我宽恕她这样大胆直接提出的问题。“他身体好吗?仍旧工作吗?快乐吗?他已经下定决心把我忘了吗?”
她应当记得,珀西瓦尔爵士那天早晨要她信守婚约,她把哈特赖特的画册永远交给我时是怎样表示决心的。她不应当问这些话。可是,咳!世上哪有那么一个人,他一经做出决定,会永远不失言反悔呢?世上哪有那么一个女人,她一旦出于真挚的爱情,在心中树立了一个形象,此后又能真的摧毁它呢?虽然书里告诉我们真的有这样超凡入圣的人存在,然而我们自己的经验又给出了怎样的答案呢?
也许因为我真心佩服这种大胆的坦率,所以我不去劝诫她,想到如果是处于她的地位,其他女人尽可以瞒着哪怕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也许因为我扪心自问,想到如果处于她的地位,我也会提出同样的问题,怀抱同样的想法。我只能回答说,近来我没写信给他,也没收到他的信,然后就转到其他不这样敏感和危险的话题上去了。
她回来后我们的第一次体己谈话,有许多事使我感到难过。自从她结了婚,我们彼此间的关系已发生变化,我们有生以来首次遇到了一个谁都不能去谈的问题;我听了她勉强说出的一些话,就感到愁闷,相信他们夫妻间根本不是感情融洽和相互体谅的;我痛苦地发现,那件不幸的爱情(不管它是多么纯洁,多么无害)仍旧深深地在她心中留着影响,而这些发现当然会使任何一个关怀和爱怜她的妇女为之烦恼,就像我这样。
只有一件事可以减轻上述烦恼——她性格中所有的温柔娴雅,她天性中所有的深挚感情,所有使接近她的人都会喜欢她的那种魅力,又随着她回到了我身边。这件事应当使我感到宽慰,而它也确实使我感到宽慰。对其他的印象,我有时候还会有点怀疑。对最后这一最宝贵、最令人快慰的印象,随着每小时的消逝,我越来越肯定了。
现在让我从她转而谈到那些和她同来的人吧。我首先注意到的当然是她的丈夫。珀西瓦尔爵士这次回来后,从他身上我可曾看出一些令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他。自从回来以后,他好像一直为了一些琐事烦恼;而每逢这种时刻,他对谁都看不入眼。我觉得他比离开英国时更消瘦了。他那扰人的咳嗽和坐立不安的举动显然比以前加剧了。他的态度,至少是对我的态度,变得比往常生硬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