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着和他商量等他们回到英国后,我和劳娜住在一起。我刚在这方面露出了一点儿意思,他就亲切地拉住我的手,说我这一建议正是他本人急于要向我提出的。他十分恳切地希望最好能有我去陪伴他的妻子;他请我相信,如果我肯像劳娜婚前那样跟她住在一起,那对他将是莫大的恩惠。
见他这样热情照顾我和劳娜,我就代表我们俩向他致谢,然后,我和他谈到新婚旅行的事,谈到将在罗马给劳娜介绍的英国朋友。他列举了今年冬天可能在国外遇到的一些好友。据我记得,他们都是英国人,其中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福斯科伯爵。听到了伯爵的名字,并且知道伯爵夫妇可能在大陆上会见新娘新郎,我首次想到劳娜的婚事会带来显然是很好的影响,它可能愈合一家人一度不和留下的创伤。
直到现在,由于极端恼恨已故的费尔利先生处理遗产不当,福斯科夫人仍旧不肯承认自己是劳娜的姑母。但是这一来她不能再赌气了。既然珀西瓦尔爵士和福斯科伯爵是多年的知交,他们的妻子就必须以礼相见。福斯科夫人没出阁前是我见到的一个最不讲理的妇女,她喜怒无常,遇事挑剔,虚荣到了荒谬可笑的程度。如果她丈夫能把她管教好了,那么我们全家人都要感谢他,我首先要感谢他。
伯爵是劳娜丈夫最要好的朋友,我对他十分感兴趣。劳娜和我以前都没见过他。有关他的事我只知道以下两点:许多年前,在罗马三圣山教堂的台阶上,有人企图抢劫和刺杀珀西瓦尔爵士,当时已经砍伤他的手,正要一刀刺进他的胸膛,就在那危险关头,多亏伯爵偶然来到,救他脱了险。
我还记得,已故的费尔利先生无理反对他妹妹的婚事,伯爵曾就此事写给他一封措辞极为委婉得体的信,但是,说来也惭愧,后来费尔利先生竟没给他答复。以上是我对珀西瓦尔爵士的这位朋友所了解的一切。我不知道,他会来英国吗?我不知道,我会喜欢他这个人吗?我这里写着写着就陷入空想。让我回到清醒的现实中吧。可以肯定地说一句,珀西瓦尔爵士答应我这种非分的要求,允许我和他妻子住在一起,这不仅是出于一片好心,而且几乎是充满深情。我相信,只要我能够维持开始时的关系,以后劳娜的丈夫是不会对我不满的。
我前面已经说过,他仪容俊美,讨人喜欢,对身世不幸的人满怀同情,对我表示好感。说真的,我几乎完全改变了原先的态度,已经成了珀西瓦尔爵士最要好的朋友。
20日——我恨珀西瓦尔爵士!我全部否定了他好看的外表。我认为他明明是一个脾气暴躁、惹人厌恶、完全缺乏善意与同情的人。昨晚新夫妇的名片送到了。劳娜打开包裹,首次看见卡片上印的她将来的姓名。珀西瓦尔爵士狎昵地够过了她的肩头去瞧那名片,看到它上面已经把“费尔利小姐”改为“格莱德夫人”,就露出十分讨厌的得意微笑,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但是,当时我只见她脸色变得惨白,我以为她就要晕倒了。他不去理会她的脸变了色:他显得那么冷酷无情,根本没注意到他说的话给她带来了痛苦。一刹那间,我以前对他的一切反感又涌上心头,此后久久不能消散。这一来我认为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武断,偏见也更加深了。我的态度可以归结为三个字——我恨他!
21日——是不是在这些令人担心的日子里,种种焦心的事终于使我感到有点心绪不宁呢?前些日子,我还那样口气轻松地记着日记,天知道,写出了那些并非出自衷肠的话,现在再回过去看日记里写的,我真感到惊奇。也许,最近一星期来,劳娜那种强烈的激动感染了我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狂热消逝后,我自然会有一种极其奇特的心情。
从昨晚起,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到一个念头,希望还会发生一桩意外事故,最后阻止这件婚事。瞧我怎么会这样想入非非?这是间接由于我为劳娜的将来担心吗?或者,是由于婚期一天天临近,珀西瓦尔爵士越来越坐立不安,更加容易动怒,而我注意到了这一切,于是就不知不觉地存有这样的想法呢?我无法解释。我只知道自己有这种想法,然而,无论如何分析,我怎么也不能找出它的原因。最后的这一天只使人感到混乱和苦恼。我还有什么心思去记日记呢?然而,我必须记日记。无论做什么事,总比被忧郁的思想纠缠着更好。
慈祥的魏茜太太,近来太不被人注意,已被我们忘怀,她自己没想到今儿一早就扰乱了大家的情绪。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偷着给她心爱的学生织一条防寒的设得兰围巾——真想不到,像她这样年龄和习惯的妇女,竟能做出这样美丽的活计。
礼物今天早晨拿出来了。这位自从劳娜幼年丧母后就一直怜爱她的老友和监护人,得意地把围巾披在她肩上,可怜的多情的劳娜,完全被感动得无法自持了。我还没来得及把她们俩安慰好,甚至没来得及擦干自己的眼泪,费尔利先生已经派人来唤我。为了举行婚礼的那一天能让他保持安静,他向我唠叨了所有他作出的安排。
“亲爱的劳娜”将接受他的贺礼——那是一只怪难看的戒指,上面嵌的不是什么宝石,而是她亲爱的叔父的头发,里边用法文镌有一句干巴巴的格言,赞美融洽的感情与永恒的友谊;“亲爱的劳娜”必须立刻从我手中接受这件情意深厚的礼物,这样,在她去见费尔利先生之前,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恢复镇静。
“亲爱的劳娜”将在那天傍晚和他进行短时间会晤,最好是不要情感激动。“亲爱的劳娜”第二天早晨将穿好她的结婚礼服再度和他进行短时间会晤,最好也不要情感激动。“亲爱的劳娜”将在临行前第三次见他一面,但是不必说出她是什么时候走,也不要流泪,以免惹他伤心——“亲爱的玛丽安,为了怜惜我,为了表示最亲切,最能体贴自家人,最能娴静可爱地克制自己,千万不要流泪!”
看到费尔利先生这种卑鄙可耻的自私表现,我大为愤怒,要不是因为阿诺德先生从波尔斯迪安来到,需要我下楼去张罗一些事,我准会用他生平从未听过的最严酷粗野的话刺激他一下。以后那一整天是无法形容的。我相信,一家人谁也不真正知道那一天是怎样度过的。
琐碎的事纷至沓来,全都汇聚到一起,把大家都给闹昏了。一些衣服被忘记了,这时候又送来了;一些箱子,有的要捆扎,有的要打开,有的要重新捆扎;礼物有的是从远地寄到的,有的是从附近送来的;送礼的朋友有的是地位高贵的,有的是身份卑微的。我们都不必要地忙乱着,都紧张地期待着明天。珀西瓦尔爵士现在尤其坐立不安,停留在一个地方的时间总不超过五分钟。他那急促的咳嗽更加困扰着他。他整天里跑出跑进,而且好像突然变得十分好奇,对那些为了一些小事来到庄园里的陌生人也要盘问几句。
除了上述的纷扰,劳娜和我还时刻想到我们明天就要分离;再有那种扰人的恐惧,我们虽然谁都不肯表示出来,但随时都被它纠缠着,老是想到这件可恨的婚事可能已为她的一生铸成不可补救的大错,给我带来无法宽解的悲哀。我们多年来一向是亲密无间的,但现在第一次几乎是故意避而不看对方的脸;我们一致同意,整个傍晚不单独谈话。我不能再往下写了,不管将来还会有什么悲哀的遭遇,我总要把这个12月21日看作是一生中最不愉快、最为愁苦的一天。
时间早已过午夜,我独个儿在自己屋子里记日记。我刚回来,方才我偷偷地去看了一次劳娜,她睡在从小就一直睡的那张精致的白漆小床上。她躺在那里,没察觉我在看她——她是那样安详,比我所能期望的更为安详,但是并未睡着。借着通宵点燃的蜡烛的微光,我看见她眼睛半闭着:睫毛间留有闪亮的泪痕。我的小纪念物放在她床前的桌上,旁边摆的是她的祈祷书和她去任何地方都随身携带的父亲的小像。
我等了一会儿,从她床头的枕后俯看下去,她睡在下面,一只手臂放在雪白的被单上,那么安稳,那么舒坦地呼吸着,连睡衣的褶边都一动不动——我等在那里望着她,记得以前曾无数次看见她这样睡着,想到以后再看不到她这样了,然后悄悄地回到我屋子里。
我心爱的呀!虽然你是这么富有,这么美丽,然而,你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啊!唯一情愿为你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那个人如今不在了;这样一个风涛险恶的夜里,他正在可怕的大海上被巨浪颠簸着。你现在身边还有谁呢?没有父亲,没有兄长,没有其他人,只有这样一个无能为力、毫无用途的妇女在写这些悲伤的日记,在你近旁等候着天明,怀着无法减轻的悲哀、无法消释的疑虑。哦,她明天将把多么大的希望寄托在那个人身上啊!万一他辜负了她的希望呢,万一他欺侮她呢?
12月22日7点钟——这是一个嘈杂混乱的早晨。她刚起身,显得比昨天更安详和镇静,时间已经到了。
10点钟——她装扮好了。我们彼此吻别,互相保证不要气馁。我到自己房间里去了一会儿。一阵思想混乱,我只觉得脑海里仍旧萦绕着那个离奇的念头,希望还会发生一件意外事故,阻止这件婚事。是不是他的脑海里也萦绕着这个念头呢?我从窗里看见,他在门口几辆马车当中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瞧我怎么会写出这样愚蠢的话!婚事已成定局。
11点钟——一切都完了。他们结婚了。
下午3点钟——他们走了!我哭得被泪水迷住了眼睛——我再也写不下去了……
〔故事的第一个时期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