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幸运,刚到小镇,就有直接到省城去的长途车,三个小时后,我就找到了郑扬所在的杂志社。
他先是一愣,这表情让我心里凉了一下,也许人家信里的多次邀请只是礼节,可没想到偏偏遇上了我这个实心眼的冒失鬼冷不丁地闯来了。
一看我失望的表情,郑扬马上恢复了灿烂的笑脸,说来了好呀,来了好呀,我带你去玩玩,咱们现在就去逛公园。
那时快下班了,他带着我逛了他们单位门口的一个公园,公园有一片很大的湖,湖里开满了荷花,白的像雪,粉的像桃花,非常得明艳。我们坐在被阳光照射得金灿灿的湖边木椅上,微风吹来,湖面上的水汽溅到脸上,凉爽而惬意。我讲我的军营,他讲他的大学生活。我觉得我好像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好像我们才是初相见。
晚上他带着我到夜市吃小吃,油泼面、肉夹馍、凉粉,远远闻着都让人掉口水。他很会体贴人,在我坐椅子前,一定要用卫生纸拭净椅子,然后让我坐着,他来回端饭。
看着人群里他着一件黑色的圆领T恤衫,别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里,高挑的身子更加可人,我心里感觉一股一股的暗流,华丽地涌动。不,准确地说,我想让自己沉着地涌动,可是毕竟我那时只有十九岁,只会装模作样的沉着。
然后我们就沿着校园大道走呀走呀,走了多少遍,我都记不住了。夜晚的大学校园,真是美极了,两边的法国梧桐长得极其浓密,相互交织在一起,好似为学子们遮起了一个巨大的绿色顶篷。
郑扬望了望我,说,真不知道你穿着军装时是啥样?
我笑着说,军装我带了,如果你让我穿,我一会儿就可以穿给你看。
他笑了,又盯着我看,你是不是你们女兵中最好看的?
我羞红了脸,当然回答说不知道。我当然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他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怎么了?
你怎么不怕我是个坏人?
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好,怎么会是坏人?坏人能写那么好的文章吗?
他右手举起来了,好似要放到我肩上,最终他还是拂开头顶的树枝,说,你们女兵真单纯。
我说谢谢。
然后就到了他的宿舍,他说另一个同事不在,我可以住在他宿舍,他到办公室住。他教我怎么锁门,带我认洗漱间的门在哪。然后摆摆手,走了,刚走几步,又回来对我说,谁叫门都不要开。
宿舍两张床,我看着靠墙放着一盆脏衣服,一向喜欢干净的我,立马就蹲着洗起来。夜深了,我还是睡不着,爬起来打开他的书桌抽屉,里面的一本小影集吸引住了我,有他小时流着口水的照片,有他白发的老母,也有他家贴着《红色娘子军》的窑洞。接着我又看了他发表的所有文章,小说,散文,诗歌,一篇篇都注明发表日期在剪贴本上贴着,越看越觉得他就是我想找的人,激动得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他到宿舍,看到我洗的衣服,说,我的天,那是我们同宿舍那小子的,没想到他竟然比我还有福气。
他带着我到电影城去看了看拍电影的场景。说实话,一点儿都不好看。我原来以为的那些宫殿呀、高楼呀竟然是塑料泡沫做的。
他看我兴致不高,又带我去见他的同学。他虽然毕业了,不知是一直住在学校的原因,还是真的年轻,总之跟个大学生没啥差别。见了男的就称师弟,女的呢,当然就是师妹了。师弟们在我眼中一个个都没他帅,师妹呢,一个个长得都不如我。后来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他说,你们女人呀,一点也不客观。
在爱情面前,所有的客观都不存在。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林黛玉喜欢贾宝玉,崔莺莺喜欢张生,这就是爱情,对吧。他笑了笑,未置可否。
我们坐在校园的花园里,远处传来徐良唱的《血染的风采》,我信口开河,说,我有可能上前线。
郑扬摇摇头说,你们女兵不会的,打仗是男人的事。再说,你们是做方便面的,后勤兵上前线,那是鸡蛋碰石头,碰一个碎一个。
为了让他确信我的话,我装作生气了,说,你不知道我们军里好几个师已经上去了,前几天我们已经有几车皮的方便面派战友押送到前线了。如果我上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会怎么办?
他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那是我第一次让一个异性搂在怀里,我浑身颤抖。
第三天,不谐音就出现了。我发现他有不少的师妹来找他,他跟师妹们一个个的都打情骂俏。
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可是我也很自尊,当然不会明着说,变着法子敲边鼓。
你那个师妹对你挺有意思的呀?你看看你的眼神,真的是一往情深呀!
他得意地笑笑,说,喜欢我的人多着呢。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又说,你喜欢她们吗?
喜欢呀,她们都挺可爱,你看我的冰冰师妹像林黛玉,会作诗会画画;黄虹师妹像薛宝钗处事灵活,样样精通。还有……
我呢?我打断了他的话。
你也可爱呀。
我明白了他是书里讲的泛爱之人,他比贾宝玉还可恶,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呆头呆脑又可爱无比的张生。失望之余,我还要再试验。
我说我想看昆曲《西厢记》,你不是说带我去看《西厢记》吗?
他说好呀,我叫几个同学一起去。
我说我想跟你一个人去看。
他看了看我,说为什么要看《西厢记》,跟我的同学们在一起玩,不是挺好的嘛。
我喜欢崔莺莺,喜欢她对爱的痴情。你看,那《长亭送别》词儿写得多好:“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想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什么心情花儿、魇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只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
我说着说着,联想到他的那些打扮得莺歌燕舞的师妹们,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是不是你们女兵都那么单纯?那是戏上唱的,是作家写出来的,世界上的女子没有那么痴情?真正的爱情只存在于作家的笔下和舞台上。
你可以不相信,但是你不能否认这样的感情存在,至少我就是这样想的。我义正词严。
他忽然不说话了,我也没有主动开口。夜深了,他说我走了。我送他到门口,他想拉我的手,终于还是空手放下。我送他走了很远,他又送我回来,我感觉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终也没有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