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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专偷别人孩子的叶二娘

金庸武侠小说之所以如此吸引人,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金庸武侠小说的魅力绝不仅仅在于花哨的武打片段。金庸先生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笔下的人物性格特点及其成因,往往跟我们心理咨询领域的研究不谋而合,恰如其分。他以武侠的形式,描绘了大量人内心深层的心理活动,我们用专业术语说,就是人的潜意识或集体潜意识的心理活动。而文学史上那些真正能打动全人类的作品,描绘的一定是非常深层的心理活动,因为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超越文化和地域的限制。比如“莎士比亚”,它并不仅限于某一类读者,或某一个国家的读者,因为在深层的心理世界,人的感受是很容易沟通的。

在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叶二娘出场的次数不算很多,但却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因为反差实在太大,刚出场,她让人心惊胆寒,结尾的出场,她又让人肝胆俱裂。心惊胆寒是被吓的,肝胆俱裂却又是被感动的。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叶二娘手中抱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肥头胖脑的甚是可爱。小儿忽然哭叫:“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叶二娘拍着他哄道:“乖孩子,我是你妈妈。”南海鳄神听得甚是烦躁,喝道:“你哄什么?要弄死他,趁早弄死了吧。”叶二娘脸上笑眯眯地,不停口地唱歌。南海鳄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儿抓去,想抓过来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乱人心思。哪知他出手极快,叶二娘却比他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转,南海鳄神这一抓便落了空。叶二娘嗲声嗲气地道:“啊哟,三弟,你平白无端的欺侮我孩儿作甚?”南海鳄神喝道:“我要摔死这小鬼。”叶二娘柔声哄那小儿道:“心肝宝贝,乖孩儿,妈妈疼你惜你,别怕这个丑八怪三叔,他斗不过你妈。你白白胖胖的,多么有趣,妈妈要玩你到晚上,这才弄死你,这会儿可还舍不得。”

这样的话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她明明要弄死小孩,却要玩到晚上才弄,而且现在装得像亲妈一样疼爱孩子。原来这叶二娘有个习惯,就是每天偷别人孩子,晚上弄死,一天一个,非常准时。在无量山的时候,六天弄死六个,小孩的尸体都是木婉清亲眼所见。

国内心理咨询界近年兴起一种咨询技术,叫意象对话。意象对话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探索,每个人一段时期以内的主要性格特点,可以用一种动物意象来代表。这对理解人物性格特点很有帮助,它让人物性格变得更加鲜明。比如叶二娘的特点,很像一只猫。猫的特点是很妩媚,而且具有两面性,白天很温柔,晚上变得很凶。在很温柔的时候,猫的凶残是隐藏的,不太容易察觉。狗跟猫打架就很吃亏,因为猫总是在狗接近的瞬间,锋利的爪子才突然暴露,往狗的脸上狠狠地抓一把,狗只能吃闷亏。叶二娘白天哄孩子的时侯,你难以想象她是个专杀小孩的女魔,总要等到晚上,她才把孩子弄死。叶二娘所使武器,跟猫爪的特点出奇的相似,她使的是一片薄刀,四周全是锋利无比,她抓着短短的刀柄,略一挥舞,便卷成一圈圆光,而且她总是在别人攻来时,反臂而出,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阔又薄的板刀,却不知她先前藏于何处。熟悉猫的生活习性的人都知道,猫在捉到老鼠之后,绝对舍不得立即咬死,最终也多半不是咬死的,而是玩死的。猫经常假装眯上眼睛,等老鼠逃走,然后又一把抓回来。还经常把老鼠往空中抛出,重重地摔在地上,猫以此为乐趣,非要在玩够了之后,才把老鼠吃掉。叶二娘不吃小孩,但却爱玩小孩,白天亲切地哄小孩,玩到晚上才弄死。而据木婉清亲眼所见,六个死婴儿身上都无伤痕血渍,也不知那恶婆叶二娘是用什么法子弄死的。

叶二娘的性格特点已经很鲜明,但她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性格特点,每天弄死一个无辜的小孩?叶二娘为什么会形成这么恐怖的怪癖?

小说中还有这样的场景。在认出虚竹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后,随即向虚竹大声道:“是哪一个天杀的狗贼,偷了我的孩儿,害得我母子分离二十四年?孩儿,孩儿,咱们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个狗贼,将他千刀万剐,斩成肉酱。”原来虚竹是叶二娘和少林寺方丈玄慈的私生子。萧峰的父亲为报雁门关玄慈杀妻之仇,将虚竹抢了去,寄养少林寺,使得虚竹父子天天相见却不相识。爱子被人抢去,二十四年不得相见。难怪叶二娘经常凄婉地哭叫:“我的儿啊,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第一次与叶二娘相见,全身一颤,只觉她这笑容之中似乎隐藏着无穷愁苦、无限伤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泪,忙转过了头,不敢看她。木婉清在这儿的感受非常真实,而又非常准确。失子之痛,最根本的情绪是悲,包括悲哀、悲伤等。咨询师都会有这样的经验,当来访者主导情绪是悲伤时,咨询师能感觉到,而且会跟着悲伤。生活中其实也一样,当你身边有一个人极度悲伤时,即使她面带微笑,你也能感觉到她背后的悲伤,而且会受她影响而跟着悲伤,所以木婉清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泪。

让人见了就要流泪,说明叶二娘悲伤情绪的程度已经非常深。爱子被人抢走,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创伤,叶二娘悲伤的程度不难理解。关键在于,这样强的情绪得不到处理的话,它轻易不会自然消失的,时时刻刻都会对人造成影响。悲伤容易造成抑郁,而一般人抑郁之后会有两种不同的倾向。有人把情绪都转向自身,一蹶不振,看上去极其萎靡,没有生命力,以后又越来越抑郁,最终就自杀了。另外一种人,比如叶二娘,刚好相反,她会把情绪都投向外界,投向别人,自己失去孩子,就嫉妒别人家有孩子。而这种人,往往自身挺有力量的,所以她把情绪投向别人时,具有可怕的破坏性。叶二娘杀小孩没什么道理,被看上的孩子就要遭殃。但这种对小孩的仇恨,是由爱转化而来的,正因为她太爱自己的孩子,所以在自己的孩子被人夺去时,才会变成对别人孩子普遍的仇恨。爱得越深,恨得也越深。但她所仇恨的,其实不是恨孩子本身,而只是恨别人有孩子而我没有了,所以才要杀掉别人的孩子。因此抓到别人家小孩的时候,她表现得挺矛盾,一方面她确实像个母亲一样疼爱孩子,但另一方面,她最终是要弄死孩子的。

可以看出,叶二娘专偷别人孩子这一心理问题的形成,原因在于自己孩子被抢这个心结。要解决她的心理问题,有一种不用做咨询的方法,就是找到她自己的孩子。把这个心结处理好,心理问题也就解决了。叶二娘找到自己的孩子之后,一定不会再去随便杀别人小孩。叶二娘认出虚竹后,为避免影响玄慈声誉,死活不肯相认,玄慈说出自己所造恶业,并对叶二娘说:“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啦!”二娘随即说出那句感人肺腑的话:“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苦。”玄慈被用杖后,自绝经脉,二娘跟随自杀,让人肝胆俱裂。除去心结,二娘哪是什么“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实是让人肝肠寸断的至善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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