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倾城
宽容产生的道德上的震动比责罚产生的要强烈得多。
他几乎还是老样子,小老头,半秃,中气却十足,一副提高了的大嗓门整个阶梯教室都听得清清楚楚,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立刻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上前叫一声:“老师。”虽有几分尴尬,却还忍不住想:当初,他到底为什么放过了我?
——那时,真是年轻啊!
他是我专业课的老师,他的课我总共上了一节,还一直和男友坐在最后一排喁喁私语。正在我们说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啪”,我吃惊地抬起头,是一根铅笔飞过来落在我们面前。
他已经停止了讲课,一手指着我们,大声说:“要谈情说爱出去,这里是课堂。”顿时,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我们,刹那寂静过后,全场哄堂大笑。我窘得满脸通红,头都抬不起来,只恨不能当即蒸发掉。
从此不肯上他的课。在校园里迎面碰上,掉头就走,心里暗骂:这个小老头。
同学们都说他是全校著名的“四大名捕”之首,考起试来,绝不放水,阅卷时也毫不容情,更不用提考试的当口,妄想在他的虎视眈眈下做小动作了。在他手上落马的学生不知多少,传说有一次副校长的儿子栽在他手里,顶头上司亲自出马,他才勉强给打了59.5分,理由是:面子到了,成绩还差一点。
男友比较老实,乖乖地回去上课,也劝我不要跟老师作对。我却有多次在大考中险象环生,最终却安全脱身的经验做后盾,不以为然,答他:“怕什么,考试前一个月看看书抄抄笔记不就得了。”
对小老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根本不划重点,只要认真听讲,肯定可以过关。他在课堂上说:“有的同学不来上课,表示一直在自学。考得过,就是的确不需要上课,那我不会难为他;如果考不过,说明你还需要听我讲,那么对不起,不必补考,明年重修好了,大不了比别人晚一年毕业。”离考试只有三天了,六百多页的课本才看了三分之一,翻翻后面天书一样的内容,想起他冷酷的口气——那时的小老头,一定有一张比魔鬼更恶毒的脸——我几乎哭了出来。迫不得已,我决定铤而走险,考试时跟男友坐在一起共同作弊,说不定,可侥幸过关。
男友奉公守法惯了,听了我的提议,一呆。那一刻的表情变化非常细微,然而年轻的心,仿佛创口处新生的嫩肉,立刻觉得锥心地疼,想起,他是真的答应过,可以为我做任何事的啊。
半晌,他吞吞吐吐地说:“这样不好吧,被抓住怎么办?这样好了,我帮你复习。”
我转身就走,泪水夺眶而出
考前五分钟我才进考场,只剩下正前排的位置,我也大大咧咧坐下,正在小老头鼻子底下。男友过来,讪讪地想说什么,我把头刷地扭过去,感觉他犹犹豫豫地在我身边坐下来。
铃声骤然响起,教室陡地沉寂下来,我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得那么惊惧、惶恐。整张试卷,除了几道选择题以外,绝大多数的试题,我连它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把卷子翻过来翻过去,索性心一横,横竖是不及格,干脆坐满了半个小时就交卷。
周围的同学都在埋头苦写,男友频频在桌下踩我。我把脚挪开一点,看见小老头惊讶地看着我。我回瞪过去:终于落到你手里了,你满意了吧?他只是淡淡地低下头去。
男友的卷子似乎不经意地推了过来,我一动不动。近,再推近,推到我面前了,我索性给他推回去。他悄悄看我,那目光几乎是哀求了。我无动于衷,心中冷笑:你现在着急了?一看表,半小时已到,就要起身,一只手死命按住了我,是男友。12月天气,前额都是汗的他,迅速地把我几乎完全空白的卷子抽过去,用草得辨不出的字飞快地写了起来。呵,他始终是在乎我的。这个平时憨厚到带点傻气的男孩,这一刻满脸的焦灼与心疼,让我的心柔柔地软了下来,却不动声色。
我慌乱地抬头,小老头正坐在最后一排,东张西望,好像很悠闲的样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我的心还是紧张得怦怦直跳。
男友终于抄完了,把卷子轻轻地推了过来,突然,一个黑影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们面前。我颤抖地抬头,真是小老头。他满面严冷,一句话不说,只是目光如刀锋一样锐利。他看一看那张试卷。
脑海里只剩了一句话:我被人赃并获了。刹那间,仿佛天崩地陷的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那应该只是几秒钟的事,却仿佛有四分之一世纪那么长。小老头转身走开,不置一词,不仅没有收走卷子,甚至不再看我们一眼,仿佛他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不能动弹。直到一个星期后收到了成绩单,看见上面简简单单的60分,我才终于相信:他,竟然真的放过了我。
怎么可能呢?这件事遂成了我大学时代最大的谜。
今天再见他,是在校友会上,他一口便叫出了我的名字。他听了我现在的境况,赞许地点头。我犹豫了一下,想告诉他:是那次的劫后余生,那魂不附体的滋味,让我从此不敢懈怠,随意地对待任何事。而我,念念不忘的是:当初,他到底为什么放过了我?
他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线:“旁边那个男孩是你男朋友吧?”
我点点头。
“你们哪,还自以为做得多隐秘,其实全过程我都看见了。你们在赌气?”
我笑,又点头。
“如果我抓了你,你会不会怪他?”
我且笑且双手捂脸,极其不好意思:“那简直是一定的。”
他呵呵地大笑起来:“年纪那么小,又那么冲动,你肯定会乱发脾气,骂这个骂那个,最后,所有的账都算到了他头上,所以啊,你们俩的感情也就完了。打零分不要紧,可以重修,背了处分,也能够撤销,可是初恋,”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听不见了,“只有那么一次呀……”
半晌,他突然又说:“你信不信,那是我执教三十年第一次给学生放水。”我怔住。
他的脸缓缓地转向窗外。风吹过一排排新绿的树,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此起彼落,仿佛是些年轻的藏也藏不住的笑声。良久,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都是这么过来的呀,都有第一次呀。”
我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发现,他所剩不多的稀疏头发,也已经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