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的日子平淡如水。报告团偶有出发,时间均不太长,顶多三五天而已。大多是省内各地区来邀请,给已经降温的评《水浒》运动加一把火。
奇怪的是方大姑不再参加报告团了,因此报告团少了个精彩节目。她告诉支书,她的愿望已经达到,就不再折腾了。报告团是个露脸的差事,一个半截子老太婆上台说快板,怎么讲也是太张狂。她说:树活一层皮,人争一口气,气出了,这张老脸也卖完了,自己也该歇歇了。她说,她累了,想找个老伴安安生生地过庄户日子。
秦支书对此举表示理解。我对秦支书的理解怎么也不理解。报告团的事业正如日中天,气势颇盛,方大姑的表演已出神入化,是报告团的重场戏,缺了这个节目,整体效果就减少三分。方大姑是党员,应该服从大局,这个不理解我没敢说给支书。
说平淡也不平淡,聋老汉家里又起风波:两个儿媳妇竟然公开宣称不管老汉饭了,说是养只鸡还能下蛋呢,气焰十分嚣张。
聋老汉是晚上来找支书的,我也在场。这几天报告团没出发,聋老汉的日子就不好过,最明显的是脸上有几处血道子,不知是哪房儿媳抓的。其实在农村这种不忠不孝的事时有发生,纯属正常,对这样的恶儿媳人们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聋老汉尽管脸上有伤,但还是满脸生光,眼睛里泪光闪闪,显得有些激动。
抖抖索索,好半天,聋老汉从棉袄的贴身夹层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层白塑料袋;再打开,是一层牛皮纸,揭开牛皮纸,才露出实际内容:一叠纸币的上边,放着几张折叠的纸。秦支书展开,竟是老汉的入党申请书!
秦支书咬着嘴唇,也咬住了自己的吃惊。
聋老汉对我搬过来的椅子视而不见,直直地站在支书面前,神色庄严。
“支书,”聋老汉郑重得有些词不达意,“我想入党,从参加报告团的那天起,我就有这个想法了。在咱河西,我窝窝囊囊地活了几十年,连县城也没去过。参加了报告团我才知道共产党的天下这么大。党培养了我,让我见了这么大的世面,吃了这么多我都叫不上名的好酒好菜,我不入党,能对得起党吗?这钱是我攒的烟钱。这都是党给的。儿媳妇恶言恶语,想要,我没给她们。没参加报告团,她们哪有这觉悟?所以我也不怪她们。现在我就交给党吧,算是党费行吗?”
秦支书的表情有些复杂,显然,对这事他一时还理不清头绪,这事太突然了。为安定情绪,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步,又捧着老汉的手摇了几摇,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当儿,县知青办下来一个招工名额,是海滨城市的一家国营汽车公司。我到过那个美丽的城市,三面环海,环境优雅,气候宜人,是个好去处。
三天后,是一个太阳和知青都还在梦里的时辰,我扛起简单的行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知青组。
秦支书正在村头等我,我一见他就忍不住了,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泪,擦不干,抹不败,我想趴在支书的怀里大哭一场。
“没出息!”秦支书一边批评我,一边抹泪。少顷,他指着那一片高高的白杨树,说:“你看,乌鸦又飞回了咱河西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事的。”
果然,十年河东转河西,这群吉祥鸟又回来了,高高的白杨树梢上,无数只乌鸦在盘旋,每只嘴里都叼着干树枝做窝。我放下行李,冲着白杨树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