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工前,秦支书光临知青组,亲手交给我一摞书。我一看,全是《水浒传》,有七十一回、一百回和一百二十回三种版本。
“你就不要下地了。这几天你的任务就是读这些书,读仔细点,读透它,有用。”
秦支书一边说着,一边揉着头上刚刚起来的一个青包。
我知道,支书头上的青包一定是在来知青组的路上被那群讨厌的乌鸦啄了一口。那乌鸦只袭击戴黄军帽的人,而支书那天恰恰戴了顶军帽。
读《水浒传》?有用?有什么用?农民嘛,天天和坷垃头儿打交道,读什么《水浒传》呢?当吃还是当喝?这是哪儿跟哪呀,分明是牛头不对马嘴。一开始,我莫名其妙,但细想想,又觉得大有文章。
我们下乡落户的这个村叫河西村。河西村东面就是河东村,隔河相望。这两个村各有特点:河西村注重政治,历次运动都走在前列,长年有文艺宣传队脱产排练演出,很是红火,粮食产量上不去,先进奖旗却挣了不少。社员们虽然一年肠子空半截,但出门在外十分风光,别人一听说是河西村的顿时肃然起敬,高看一眼。而河东村则是生产搞得不错,却不事宣扬,亩产八百斤偏说六百,公粮少缴点,社员多分点,不图驴屎蛋子外边光,只求缸里点灯里边亮。“文革”一开始,造反派烽烟四起,两个村联合开斗争会,让河西的老支书上身穿棉袄,下身只穿短裤,美其名曰让他尝尝“顾上不顾下”的滋味;而对河东村的支书反其道而行之,让他上身穿背心,下身着棉裤,体会体会“顾下不顾上”的后果。风头一过;两个村依然故我,虽然都换了支书,但传统未换。河西村照样当先进,河东村还是落后村。这二年,复员军人秦支书掌了河西大权,又有新动作,不知为什么,他热衷于组织报告团。赶上“批林批孔”的新形势,村里就成立了“批林批孔”乡村报告团,到各公社巡回报告,偶尔还到外县市转上一圈儿,名声在外。后来上级又号召学理论,河西村一下子又冒出了数十个社员联户学习班。毛主席关于学理论的四段最高指示,从老人到小孩人人都能一口气背出来,参观学习者络绎不绝,报告团遂改为“学理论乡村报告团”,四处讲演。
昨天,大队里来了辆小轿车,我琢磨着大概与这《水浒传》有关。有民谣称:大队书记嘣嘣嘣(拖拉机),公社书记一三〇(客货车),县委书记帆布篷(吉普车),地委书记两头平(轿车)。这么说,坐轿车的人肯定是地级以上干部,来头不小。隐隐约约,我觉得这《水浒传》读得有些奥妙。
这是1975年的事。那一年我二十岁。
支书叫读《水浒传》,自然有他的打算,那就读吧。泡上一杯浓茶,桌前一坐,优雅地翻翻书,品品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的传奇故事,是好事绝不是坏事,挺惬意的,远比在秋阳下锄地的活路轻松、舒服。
但是我没有想到大队里要成立评水浒报告团的事,可见当时我的政治嗅觉是多么迟钝,简直与河西村生机勃勃的氛围不太相称,自己还是学理论报告团的成员呢,真是木头人一个。
消息是女支书郑三娃告诉我的。
早上我起得很晚,太阳都一竿子高了,我才懒洋洋地起床。昨天我睡得也晚,主要是与梁山好汉搅在了一起难分难解。我揉着有些发昏的脑袋,使劲伸了个懒腰,然后认真地端详挂在墙上的一溜十件背心,寻找哪一件还比较干净一点。可惜的是每件背心大约都穿了两次以上,全都脏乎乎的不分彼此,汗酸味特浓。只好闭上眼瞎摸了一件,潮乎乎地套在身上。这时,郑三娃来了。
这郑三娃也就是二十二三岁,永远是一身蓝制服,两根刷子辫与其文文静静的性格不太协调。眼睛老大,胸部挺立,线条尚可。她原是我们大队村办小学的民办教师,不知怎么一夜之间就入了党,三天以后就成了大队副支书。我曾开玩笑说她是坐直升机蹿上来的火箭干部。那时是三天两头创造奇迹的年代,因此这不奇怪。
关于女支书的传说很多,最著名的是她教书时的一件事,流传甚广。
据说,有一次公社里组织一批骨干教师来河西听课观摩教学,由郑三娃主讲诗词。郑老师教书极有特点,一般都是采用先进的启发式教学。她站在讲台上很像那么回事,大方得体,面带微笑,再加上温柔娴静,一下子就给观摩者一个好印象。特别是她的声音,像村东的小河水一样清澈:
“春风杨柳多少条?”
“万千条!”一屋子小学生扯着嗓门吼,干净利落。
“六亿神州怎么摇?”
“尽顺摇!”孩子们一边答,一边上下交替,摇成纺车状,满屋里都是翻飞的蝴蝶。
听课的老师们差点笑岔气,直叫肚子疼。
这事是真是假不知道,反正你一摇手,郑三娃就红脸。
由于郑老师脱产当官才几个月,不适应当支书的身份,刚学会一点儿掩饰和声东击西的方法,还不老到,这不,她一脸的惊喜,分明是来报告好消息的,却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装着漫不经心地看我挂满墙的背心说:
“你搞什么名堂?”
我告诉她,这是我的发明专利:买背心时一次买十件,在墙上砸十枚钉子,穿脏一件,依次挂在钉子上,挂满了,也就是说已穿脏了一遍,然后依次再穿一遍;再然后就打乱次序反复比较,拣稍微干净的穿。这个发明已得到知青组中男知青们的首肯和效仿,而在女知青中,此法不易推广。
“就不兴及时洗洗?”女支书发了声感慨。
“一是忙着抓革命促生产,哪有这闲工夫?二是为了节约用水嘛!”我回答得一本正经。我瞟了一眼郑三娃那一脸快憋不住的欣喜,怕憋坏了她得上医院,就直截了当地直奔主题:“有好事儿?”
她有些尴尬,脸红了一下,告诉我,大队里又要成立评《水浒》报告团,这是上级的指示,是地委宣传部直接安排的。今天“两报一刊”都为评水浒运动一事发了社论,还发表了毛主席关于评《水浒》运动的两条最高指示,其势头不小。
我不当官,没有那份涵养,所以兴奋马上就写在了脸上:
“我说支书怎么突然让我读《水浒》呢,根子在这儿呢,成立报告团好,又可以解解馋了!这知青组,天天除了窝头就是窝头。操,最好是天天去做报告……”
“消息确切吗?”我有些迫不及待。
这时,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响了,秦支书的声音被扩大了几十倍:
“全体党员注意了!注意了!啊,现在大队召开全体党员会。大部分党员都到了,还有个别的同志没有来,请抓紧到会!啊……”
到底是一把手,语言流畅明确,透着威严,有板有眼,显得极有水平。
“就差你了,快开会去吧。肯定是报告团的事。”我催促女支书。
全大队一共三名党员,说“大部分党员都到了”,当然是包括秦支书在内已到了两名,加上郑三娃这“个别同志”,齐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我心中冲撞,我激动不已,无法看书,看样子非得找一件什么活干才行。
一阵乌鸦的嚣叫声提醒了我。这群混蛋,竟然敢啄支书一口,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