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娱嫌日短,寂寞愁夜长。
冯梦龙和徐蕙小姐喜结良缘,回到苏州。小夫妻窗前剪烛,灯下夜话,琴棋交流,诗文唱和,夫唱妇随,鸾凤和鸣,水乳交融,和谐欢乐。徐员外也视婿如子,不吝资助,为小姐备办了丰厚的嫁资,使冯梦龙可以衣食无愁、专心学问、致力举业。冯梦龙选定《春秋》应科目之试,潜心钻研,求教名家,志在必得。家居时手不释卷,心无旁骛,读写不止;外出则拜师访友,博览群书,切磋砥砺。学业日渐精进。在踌躇满志中,很快便度过了两年时光。
不料,人生无常,天有不测。他23岁这年,以廪生参加录科考试,满以为试题作得妙笔生花,俪语冠场,经义阐发精当,必当列置一等。谁想提学大人重财不重才,竟把他的试卷绌置三等,免去了他明年参加乡试的资格。冯梦龙愤懑不平,郁闷难抒。而倒霉事儿却赶着溜头儿来,夫人徐蕙又难产不治,撒手尘寰,母婴俱亡,冯梦龙痛失娇妻骨肉,悲伤欲绝,哀戚不已,度日如年。闷坐书斋,也是心猿意马,一卷书阅过,常不知所云是何;暗自神伤,题写一些悼亡诗作,寄托心头哀思,舒解胸中愁苦。又常借酒浇愁,冲涮胸中的块垒,寻求醉时的解脱。
这日中午,冯梦龙应友人之约,到护龙街乐桥畔的萃湖居宴饮。友人们对他有意偏袒,不让他过量饮酒。但酒入愁肠,竟使他兴奋起来,连连寻机满饮。在场的好友袁无涯怕他喝醉,赶忙劝阻。冯梦龙哪里肯听?友人们皆知他一腔愁苦,心存怜悯,便草草收场,由袁无涯送他回家。
冯梦龙的住宅,这时已搬到接驾桥畔的砂皮巷,属吴县的地界。这是他成婚之后,父亲拿出了一笔款子,又在岳父的资助下,买下的一个小院,修葺一新后,他便析居在此。萃湖居离他的住处不远,顺着护龙街向北,步行一刻就到。
袁无涯正随着趔趔趄趄的冯梦龙向前走,忽听得前面几声锣响,看前面来了一乘四人抬官轿。照例,开道的锣声一响,路上行人要闪避一旁,让开道路。冯梦龙借着酒劲,胆子也壮了,偏不闪避,照直前走。看眼前就是禅兴寺桥,他偏要抢过桥去。袁无涯拦阻不住,只好自己闪在一旁,任凭他三步并作两步,歪歪扭扭地爬到桥上。
冯梦龙到了桥上,若接着下桥闪开道路,也是来得及,可他到了桥上停下来不走了,站在那儿断断续续地吟起诗来:
“舟于水面游,
人在桥上头。
水涨不没船,
桥高任我走。”
“子犹,快下桥!”袁无涯高声喊着,心里说,你这不是找不自在吗?这是你信口胡诌的时候么?
冯梦龙没有理会袁无涯。眼看着官轿已来近前,他才闪身贴着桥栏,让开桥面。
按说,桥面虽不太宽敞,也是够轿子过去的。但鸣锣开道的衙役,嫌他没有及时躲避,厉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阻挡老爷官轿!”
冯梦龙一听,火头直往上冒,但酒喝得多了,嘴就不给力了,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谁家……疯狗?胡……胡乱……咬人?”
看他歪歪斜斜站立、哩哩啰啰说话的样子,衙役知道是个醉汉,气更大了,走上桥来,一拉冯梦龙衣襟:“滚开!滚开!别找肉皮子吃苦!”
冯梦龙拨开衙役的手,说:“大、大胆!本秀才……天子门生!圣人……门徒!休得无礼!”
衙役满脸怒气,歪着脑袋说:“什么?一个穷秀才,有什么了不起的?无故挡道,老子就打你!管你什么门生门徒的!”
衙役攘臂裸拳,举起锣锤要打。
“且慢!且慢!”袁无涯一看事儿要闹大,赶忙高喊着冲上桥来。
这时,轿帘一掀,露出一位身着七品官服的年轻官员,说道:“张七,不得无礼!”
这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年方29岁的吴县知县袁宏道。袁宏道(1568~1610),明代文学家,字中郎,号石公,荆州公安人(今属湖北公安),万历十九年(1592)进士。一年前,袁宏道来到吴县任上,体察民情,兴利除弊,政声极好,民众爱戴,士人推崇。桥上的一幕,他早已隔着轿帘看到了。他又说声:“落轿!”见知县大人下了轿子,张七赶忙闪在一旁。
袁无涯赶忙打拱施礼说:“袁大人莫要怪罪。他喝醉了。”说罢,要把冯梦龙拉走。
“不、不要、管我!侮辱……斯文,饶他……不得!”冯梦龙挣开袁无涯的手,又指着张七说。
袁知县看他那样子,真是喝多了酒,笑一笑,没说什么,扭头要上轿子。
“老……老师祖,学生是……是吴县籍、长洲生员冯梦龙,字……犹龙,号……子犹,要……要拦轿告……告状。”
袁宏道回头转身,看着冯梦龙。
“他……他……侮辱……斯文!饶……饶……饶不得。”冯梦龙晃着脑袋说。
袁宏道看他还有些清醒,便教训一句:“好男儿要学文习武!”言外之意是说,不要酗酒撒疯儿。
“真……才子会……会行令划拳。”冯梦龙给他对了个下联。
袁宏道笑了,心说,这个狂生,谁要你对对联了?又纠正说:“应是:‘读书习字’!”
冯梦龙又对一句:“推杯、换盏!”
袁宏道觉得好气又好笑,看来他没喝太多,索性说一句要他来对:“五经四书百家论。”
“头麯……三花……二锅头。”冯梦龙这回又对上了,还是没离开酒。
袁宏道又被气笑了。心说一个青年书生,只想着喝酒,难免落魄终生,如此下去,不可救药了。他又说:“朽木不可雕也!”一甩袖子上了轿。
“美酒……然……然能……醉乎?”冯梦龙拉起了长声。
袁宏道作色说:“一派胡言!”
“两……两坛……老酒。”冯梦龙醉态中有几分认真。
“这就该打!”袁宏道大声喝道。
“谢、谢县尹……大人,再打……半斤足矣!”
“嗖”地一声,袁宏道撤下轿帘,说声:“起轿!”
每年八月十八,在苏州是个特别的日子,人们要倾城出动,到城外石湖行春桥,去看“石湖串月”,俗称“走月亮”。
石湖在苏州西南十余里,也是一处风景胜地,湖东田圃相属,水港纷错;湖西山峦起伏,山巅楞伽塔玲珑高耸,迤逦而北为茶磨屿。其间有吴王拜郊台、吴城遗址、越公井、治平寺、潮音寺,普陀岩、石池、石梁、天镜阁、范成大祠等名胜。
石湖与上方山相互辉映,湖光山色,塔影画船,风帆渔舟,交织成一幅江南山水画卷。行春桥在石湖北部,又叫九环洞桥。以桥下有九个环形桥洞而得名。它以长堤与跨越来溪的越城桥相连,有如长虹卧波,壮观秀丽。因而这里游人极多。而每年八月十八日夜晚至次日子夜时分,月光映入行春桥下的九个环洞中,竟同时映出九个月亮,水月相映,光影相接,望如串珠,故名“石湖串月”。加之碧空高悬一轮银盘似的皓月,形成一桥观十月的奇观。此景每年一次,世间唯独这石湖才有,更让人倍感奇绝。每届此时,从各地赶来观赏者众多,而苏州地近石湖,更是倾城而出,人山人海,形成“走月亮”的独特风俗。
为了这次走月亮,冯梦龙早在午前便乘船来到了石湖。与他同来的,是苏州名妓冯喜。
冯喜年方二十,姿容艳丽,四艺精通。尤让冯梦龙敬佩的,是她会唱许多《挂枝儿》、《打枣杆》之类的山歌小调。眼前事物,她可即兴编成歌曲唱出来,而且首首不同,屡翻新词,悠扬婉转,大多歌咏男女情爱,清新悦耳,让人百听不厌。况且,冯喜天性活泼,妙语连珠,谐谑风趣,常常口出一语,四座绝倒,半晌止不住笑声。和她在一起,什么忧呀、愁的,全没了!笑还笑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去忧愁?冯梦龙与冯喜相识半年多来,两情欢洽,引为红颜知己。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片宁静温馨的港湾,可以暂时忘却往事,心灵上获得慰藉。
他们把船靠近行春桥,选择一个理想的位置停靠,然后弃舟登岸,寻一处酒家,要了饭菜吃过,先游山览胜,待月华初上之时,赶回行春桥赏月。艄公独自下岸去看管船只,冯梦龙则偕冯喜及女童梅香,来到了上方山的半山腰,一个林木苍翠的绿荫之处。
冯喜两只金莲小脚不胜路途,走到这里便累了,说:“哥哥,阿奴不想再登山了,我们就在这里歇一下吧!”
“也好!上方我也来过几次,不上去也罢。我们就在这坐会儿,听你唱山歌吧!”冯梦龙说着,选了大树下一块洁净的大石,铺上一方巾子。
“哥哥喜欢听哪首?”冯喜说着,坐在石头上。
“你唱的,我都喜欢听。”
“那么,阿奴就唱风、花、雪、月,春、夏、秋、冬。哥哥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那里面可有这些?”
“那些道德说教,就缺了一个‘真’字,让人越读越乏味道,反不及俚曲山歌。我想,若采录山歌,刻印成书,流布天下,读者之众,当不寡于读圣贤之书者。”
“哥哥说得正是。世间有假诗文,无假山歌。情真才可感人,不论文人雅士,还是村夫野老,但凡识得几个字的,便可看的懂;即使不识字的,也能听得入耳。说不定要洛阳纸贵呢!”冯喜深表赞成。
“来日你唱我录,再遍访各家,广为采录,搜集成帙,想不少于二十卷,也正可消磨时光。”
“既如此,阿奴来帮哥哥。”冯喜说。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冯梦龙惊喜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从今日开始,我现在就写下来。”冯梦龙说着,从身上摸出纸笔。
“你急什么吗?此非一日之功,回去再写吧!阿奴唱了,哥哥好好听着!”冯喜先唱起一首《风》:
“情郎哥好像狂风吹到阿奴前,
揭袄牵裙弗避介点嫌。
姐道我郎呀,
你道无影无踪个样事务,
看弗见听弗着也防备别人听得子,
我只是关紧子房门弗听你缠。”
冯梦龙说:“怎么和你上次唱的又不同了?”
“上次如何唱来?”
“上次唱的是:结识私情好像风……”
“好。阿奴就唱那首!”冯喜又唱道:
“结识私情好像风,
娇滴滴个鲜花吃你采子红。
姐道郎呀,
我只道你飘扬心性吹得过,
弗匡你一场云雨便成空。”
冯喜唱完,又说:“名同词不同、曲调也不同的,很多呢!阿奴只捡最好听的唱,哥哥只管听就是了。”
她又唱一首《花》:
“姐儿生来像花开,
花心未动等春来。
囫囵囵两瓣只消得一滴清香露,
日里含羞夜里开。”
冯喜真是一位优异的歌手,不用器乐伴奏,却唱得珠圆玉润,沁人心脾。她一首一首唱来,歌名依次是:《风》、《花》、《雪》、《月》,《春》、《夏》,又唱起一首《秋》歌:
“秋风清,
吹不得我情人来到。
秋月明,
照不见我薄悻的风标。
秋雁来,
带不至我冤家音耗。
只怕秋云锁巫峡,
又怕秋水涨蓝桥。
若说起一日三秋也,
不知别后又秋多少。”
《秋》歌刚唱完,就听旁边的山路上,有一声娇脆的喊叫:“我道是谁想情郎哥呢?原来是阿喜妹子呀!”
大家扭头看时,路上站着一位丽装佳人,旁边跟了一个小丫鬟。
“白姑娘!”冯梦龙认了出来,是花馆名妓白小樊,禁不住喊出声来。
白小樊也惊讶一声:“哎呀!我还稀奇呢,不知喜妹子与哪位佳公子好上了。没想到是冯相公!”
白小樊领着女童来到近处,说:“好久不见了。阿喜妹子,冯相公,一向可好?”
冯梦龙、冯喜也向白小樊道了问候。
冯喜又问道:“子荆姐姐,为何就你一个人?没约上个相好的?”
白小樊未曾答话,眼圈先红了,眼眶里含着晶莹的泪珠。
“是哪个该死的没良心的,伤了姐姐的心?快坐下吧,说来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冯喜拉着白小樊,一同坐在大石上。
白小樊啜泣起来,说:“冯相公,你说我有多命苦,刘相公还没有个音信。”
冯梦龙劝道:“白小姐不要着急,且再等待几日。”
冯喜莫名其妙,便问:“哪个刘相公?”
冯梦龙说:“洞庭东山的刘林。”然后,又将刘林与白小樊六年前相识相恋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原来,自六年前刘林许下诺言,要为白小樊脱籍后,白小樊便守身如玉,断然拒绝慕名前来的嫖客,只卖艺不卖身,无论鸨娘柳兰芝怎样逼她,她都坚决不从。柳兰芝无计可施,便在钱上算账,只要她每月交够了银两,也就不再管她。好在她名声已隆,收入颇丰,也能凑足柳兰枝所要的数目,不过自己就所剩无几了。她对金钱看得很淡,唯一的愿望,是盼着刘林不负前盟,为她脱籍赎身。谁知一等就是六年。这六年中,她再也没有见到刘林的踪影。
直到五个月前,刘林又来到苏州,找冯梦龙一同去见白小樊。冯梦龙也替白小樊高兴。便随着刘林,一同找到了白小樊。白小樊忧喜交加,涕泪涟涟地道六年别意,呜咽声声地说六年悲苦,让刘林和冯梦龙听了,也忍不住流下同情的泪水……最后,刘林当着冯梦龙的面,向白小樊发下誓愿,订一月为期,然后洒泪而别。
一个月的时间,在白小樊的苦期苦盼中过去了。可是,白小樊没有盼到刘林的出现。二个月、三个月……至今又近半年了,仍未盼到刘林的影子。每次见了冯梦龙,白小樊都要呜咽啜泣,抱怨刘林是负心不义的李十郎……
冯喜得知此情,也禁不住连连感叹,看她形单影只,顿生怜悯,便说:“今天逢石湖串月的好日子,姐姐独自前来,怎会不触景伤怀,凄恻难耐?这样吧,子荆姐姐,你便同我们一同赏月吧!妹妹同你作个伴儿,免得你又伤心难受,怎么样?”
“你和冯相公成双成对,我掺和在一起,算做什么?岂不煞你们的风景?我还是闪避一些吧!”白小樊说。
冯喜说:“自家姐妹,你何必客气?况且,你和冯郎又是早已熟识的,又何必见外?我们难得凑在一块,图个热闹,和我们一同走吧!你说呢冯郎?”
“正是求之不得呢!”冯梦龙也欣然相邀。
白小樊便说:“如此,我就谢谢妹妹了!”其实,白小樊也正想找冯梦龙,诉一下心中的愁苦,请他从中执柯,劝说刘林。
白小樊又说:“妹妹的山歌,唱得极是好听。妹妹接着唱吧!”
“姐姐笑话我了。有姐姐在此,我哪里还张得开口?姐姐才是歌场上的状元,妹妹百不及一呢!”冯喜笑道。
“你看,又是姐姐不好了。刚才你唱得多么带劲儿?却让姐姐搅了。罪过,罪过!”白小樊自觉抱歉,婉转地说出来。
“只要姐姐不把冯郎抢走,其它的,妹妹才不在乎呢!”冯喜为人热情仗义,但也暗存机心。她深知白小樊是青楼魁首,极富魅力,唯恐冯梦龙跳槽儿,事先发出警诫。
白小樊故意说:“姐姐就是为‘撬货’来的!无奈冯君乃是诚信君子,已经有了妹妹,还哪里看得中姐姐呢?”
冯梦龙也打趣说:“君子不夺人所爱。若非子荆君是我同窗的相好,我还说不定,早与白子荆交为知己了呢!”
“好一个诚信君子!不打自招了吧?妹妹就知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俄而,冯喜提议说:“我们还是早些下去吧!用些晚餐,便去选个好地方占了。免得人多了,挤都挤不过去呢!”
冯梦龙、白小樊也都赞同,便沿着山路,一同向山下走去。
忽而,山上传来一串马铃的声音,由远及近,听声音来到身后,他们便站立一旁,闪开道路。
冯梦龙转头看时,来了四匹骏马,为首并辔的二人他认得,正是长洲知县江进之、吴县知县袁宏道。冯梦龙心上一急,看身边不远处是一片树林,扭头跑进树林中。
冯梦龙为何要躲开袁宏道和江进之?那次酒后与袁宏道相遇之事,冯梦龙懊悔不已。因为要参加乡试,须有县学训导及数名廪生的保结,品行不规以及出身下流者,不得与试。尽管当时士人狎妓侑酒之风盛行,但作为生员秀才,也是为人指摘的不检行为。声名不好者,甚或被取消参加乡试、会试的资格。作为一县之长的知县,当然有督察教化生员的权力。因而冯梦龙看两位知县同行,立刻心上一惊:青天白日偕妓浪游,成何体统?白小樊、冯喜都是苏州名妓,经常出入名门贵胄府第,早与两位知县认识,若再让他们认出他是冯梦龙来,那还得了?冯梦龙反应极快,三十六计走为上!
果然,袁宏道和江进之认出了白小樊和冯喜,勒住马打了声招呼,复而放辔纵马,下山去了。
“冯相公,何以像耗子见了猫?”白小樊见冯梦龙从林中现出身来,打趣说。
冯梦龙摇头笑笑,说:“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冯喜说:“江大人和袁大人,堪称是风流名士,常是偕妓出游,尚且不避人众,冯郎又何用躲躲闪闪?”
“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不许点灯,古来如此。我岂能不识好歹?”
冯喜说:“依我看呀,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晚饭选在了一家湖边的酒店。说是晚饭,其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他们为了早些赶到行春桥赏月,晚饭便提前了。
他们要了几样石湖的鱼虾和时鲜的炒菜,又点了一坛丹阳封缸酒,另有五碗香米饭。梅香和白小樊的侍女可儿不饮酒,只吃了米饭,侍侯在一旁。
白小樊显得心事重重,言语不多。冯喜让了冯梦龙几盅,见白小樊闷闷不乐,便说:“愁一愁,白了头。子荆姐姐,我们还是欢欢喜喜喝几杯么!”
“扫你的兴了吧?好妹妹,我真的不想喝酒。”白小樊一副难为情的样子。“那你别这么愁眉不展的好不好?”冯喜又说。
“瞧你说的!我何尝不想欢欢乐乐的?只是高兴不起来啊!”白小樊说。“妹妹倒有个办法让姐姐高兴。”冯喜说。
“什么办法?”白小樊说,“妹妹又要取笑我了不是?”
“哪会呢?我是想,只有那刘郎为姐姐脱了籍,姐姐心想事成,也便高兴了。那我们就用个法子,让姐姐心满意足,了却这桩相思债。”冯喜说得极认真。
“真有这样的法子?”白小樊流露出急切的渴望。
冯喜又说:“还没想出来。”
白小樊又气又笑:“又拿姐姐开心了不是?”
“不是拿姐姐开心,是让姐姐开心。”冯喜纠正说。
冯梦龙说:“我也正在想,如何能使刘林前来。我们都想一想,有什么办法没有?”
冯喜说:“我倒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冯梦龙关切地说。
“我偏不说。眼下要做的,是饮酒、吃饭,赏月。等明日再告诉你们。”冯喜说完,看看白小樊杯中的酒,又说,“姐姐今日且饮酒,明日管保你满意。”
“我才不信呢!”白小樊说,“酒也便不饮了。”
冯喜又说:“我们行个令吧!”
冯梦龙说:“时间不早,我们还是快些吧!”
冯喜端起杯来,兀自饮了,又道:“不行也罢。不过,我倒有个行令的故事,说与你们。”
“你就说嘛!”白小樊说。
“刚才看到骑马的,我想起一个行令赞马的故事,是新近发生的,你们可曾听说过?”冯喜偏不急着说出来。
“什么行令赞马?我却没听说过。”冯梦龙说。
“杭州一位员外,中秋节前新买一匹马,逢人夸耀。别人说他的马好,他便高兴;说马不好,他便不高兴。中秋这天,三个女婿皆来与宴。员外便命三个女婿行令题赞,要形容马之快疾,出口成文,不拘雅俗。说不出者,要罚一坛。”说到此处,冯喜停下了。
白小樊知道冯喜又在讲笑话,也来了兴致,催道:“说呀!”
“长婿说:‘水面搁金针,丈人骑马到山阴,骑去又骑来,金针还未沉。’岳丈说好。”
白小樊面露喜色,但未言语。
二婿说;“火上放鹅毛,丈人骑马到余姚,骑去又骑来,鹅毛尚未焦。”冯喜停一停,又说:“轮到三婿了,沉吟半晌,苦无搜索,忽丈母泄气一声,三婿说:‘有了。’”
冯梦龙笑道:“看来,妙就妙在三婿的题赞了。”
“三婿说:‘丈母撒个屁,丈人骑马到会稽,骑去又骑来,孔门犹未闭。’”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白小樊更是笑得眼角流泪。
冯喜说:“姐姐不是高兴不起来么?如何笑得止不住了?”
白小樊依旧掩口笑着,说:“没正经的,亏你想得出来……”
明月在湖水中交映出一串月亮时,行春桥上一片欢呼。人群涌动起来,争着向最佳位置拥挤。
冯梦龙偕冯喜、白小樊在桥上看去,水中九个月亮排成一串。在适宜的位置可以看到,每一个月影,又随着水波的涌动,幻化成几个月亮,闪闪烁烁,摇曳不定,让人目眩神迷。前来观看的人太多了,便不能在桥上站久了,只能一走而过,腾出地方,让远处的人到近处观瞧。
冯梦龙等人离开行春桥,回到停船的地方。白小樊也要回到自己的船上,冯喜把她拦住了,便一同上了船。
冯喜说:“既然姐姐痴情于刘相公,何不请冯郎效司马相如《长门赋》之事,写篇唱词,由姐姐度曲歌唱。唱得久了,则人人皆知此事,要指责负心之人了。受人指责不过,刘林还不来迎娶姐姐么?”
冯梦龙也说:“此话确是在理。”
白小樊喜出望外,说:“那就有劳冯相公了。”
“举手之劳!我这就写。”冯梦龙说。
“我来研墨。”白小樊说。
“我来添香。”冯喜说。
冯梦龙略作思忖,提笔写下《青楼怨》。序言写道:
“余友东山刘某,与白小樊相善也,已而相违。倾偕余往,道六年别意,泪与声落,匆匆订密约而去,去则复不相闻。每见小樊,未尝不哽咽也。世果有李十郎乎?为写此词。”
白小樊和冯喜在一旁观瞧,词是这样写的:
萧索秋风秋叶舞,想遍悲秋赋。流光转盼徂,把燕约莺期,置在何所?搔首悔当初。没来由便把真情诉。[步步娇]
我是真思真慕,捱思捱暮。随他冷口讥嘲,自热心回护。到如今可疑,到如今可疑,眼见六年辜负。有甚弱山淡水,故把行人阻?影也无,风也无,待向梦中寻梦还无。[桂枝香]
曲房朱户,香奁懒铺,风月兴全疏。行雨空怀楚,游魂欲绕吴。何幸相如醒寤,再访旧当垆。听他诉出哀情,果是原非特故。甘来苦尽,似草偃重甦。今夜里慢叙欢情,先将愁数。[柳摇金]
不道是鸾交久孤,不道是鱼书久逋;不道是桃园重渡,更不道便豋途,更不道又萍浮。[园林好]
不做美的天方晓,不知心的舟又促,眼睁睁无计留交甫。把近来愁绪上当年薄,为暂时欢送上无穷路。喜则喜东风分付,还愁薄命红颜,经不起从前担误。[江水儿]
收罗歌舞,待双双飞鸣即都(即鸳鸯和鸣之声),甘为淡饭荆钗妇,不羡他艳抹浓涂。洞庭湖道深好做泪眼图,莫釐峰高杀只当忧愁堵。咬唇牙伤残口朱,耐黄昏磨穿绣襦。[玉交枝]
想人情朝露,自当时弃成败局。为甚的故剑重求?多应是活念难枯。从今死守渐台浮,良夜迢迢倍揣摩。[玉抱肚]
语言吞吐,向人前精神强扶。不禁支露尾藏头,没遮栏蝶唤蜂呼。忙中醉里,猛可的名字错呼。怎支吾?酒筵将散日将晡。[玉山供]
业债生憎甚日了除?使多少问卜青蚨。终朝望断无鱼雁,及至传来话总虚。一片热心浑不悟,还依旧是薄幸夫。[三学士]
受尽他几年孤苦,博得我一夜欢娱。自那日叮咛送别羞回步,眉皱了未曾舒。枉杀我朝来佞佛频撮土,枉杀我暮夜逢人倩寄书。愁无措,论相思滋味,堪做雍巫。[解三酲]
难凭据,算前程已矣乎。寸心儿哪寄飞奴?寸心儿哪寄飞奴?拂云笺先将泪污。等他时痴杀奴,撇他时痛杀奴。[川拨棹]
只愁同草腐,待飞去少双凫。密约在新秋,秋将老,每日把瘦容颜问小姑。[侥侥令]
阳台遍把襄王募,一见弃将身命殂,也落得个烈性称呼。[尾声]
冯梦龙写完,白小樊已热泪直淌……
冯梦龙为白小樊写的《青楼怨》,一时间在苏州轰动起来。首先是青楼妓馆的名花丽姝们竞相传唱,然后是词林士人中传抄不绝。这样受人喜欢,也是冯梦龙始料未及。他的声名大噪,才名远播。
不久,《青楼怨》词传到刘林耳中,刘林深受打动,为白小樊脱籍。冯梦龙颇感自豪说:“孰谓文人三寸管无灵乎?”略过不提。
这日,友人许元燮来访冯梦龙,见面即说:“冯兄早有才名,诗文俱佳,却不知还是词中圣手,小弟佩服之至。今日造访,还要有劳子犹兄。”
许元燮也是洞庭东山人,一位富家子弟,曾同刘林一起来苏州邀冯梦龙宴饮,诗文唱和,故而不用客气。他三十上下,年长冯梦龙几岁,自称为弟也是对冯梦龙的尊重。
冯梦龙笑道:“谬承许兄夸奖,小弟哪是什么词中圣手?只不过东施效颦,附庸风雅而已。”
“冯兄所写《青楼怨》,如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深受词家赞赏。不知冯兄师从何人?”
“昔日设馆于外舅家时,求教于沈伯英先生。适时王伯良先生也在吴江,也曾以习作请王伯良先生点拨,略得其中要窍,但自揣非工于词,不敢轻易示人。”
冯梦龙又把沈璟的《九宫十三调南曲谱》抄本找出来,说:“此为伯英《南曲谱》稿本,小弟抄录了一份。许兄有志于此,可借去抄录一份。”
许元燮喜出望外说:“如此甚好,我正愁着求师无门呢!这下好了。不过小弟不通音律,可要拜你为师,不知冯兄肯不肯收我这个学生。”
“羞煞我也!小弟哪里担当得起?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冯梦龙赶快拒绝。
许元燮又说:“名师出高徒,此言不虚。子犹兄为王伯良、沈伯英弟子,词作一鸣惊人,为弟慕煞羡煞,恨无缘登门拜师。若蒙子犹兄收为门徒,也是小弟的福份。小弟是真心求教啊!”
冯梦龙笑道:“许兄太客气了。小弟实不敢应承。你我朋友相识,互相切磋就可以了,千万不能以师生相称。”
许元燮打消了拜冯梦龙为师的念头,又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自己的一部分作品,说:“冯兄,这是拙作《金阊纪遇传》,请指教。”
冯梦龙接过书来,看是厚厚的一本,用小楷字写得很工整,便翻阅一下。原来,书中所写,是许元燮亲历之事,记叙了他与雏妓来姬相识相爱,为来姬破瓜,而后不断来往的一段艳遇。
一边看着,又听许元燮说:“小弟写成此书,本想让它留传世间,传为佳话,也不枉了我同来姬姑娘的一段姻缘。写成两年了,我请不少人看过,但传抄者没有几人。刻坊也拒我门外,让我心愿难了。而今到处都在流传冯兄的《青楼怨》。刘树栋与白子荆的一段情事不翼而飞,家喻户晓,这全凭冯兄的生花妙笔!小弟今日前来,是想请冯兄捉刀,写一篇曲词,传唱出去。”
冯梦龙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的不对么?”许元燮惊讶道。
“对,对。那样就人人都知道许兄是个风流才子。”
“小弟正是此意。若得冯兄相助,小弟情愿重谢!”许元燮说着,掏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这是十两银子,权充润资,冯兄万勿推辞!”
“你……你这又何必呢?”冯梦龙也吃了一惊,想不到许元燮竟下这么大的筹码,便推辞不收。
许元燮哪里肯依?冯梦龙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许元燮又说:“黄金有价文无价,这点银子不多。事后小弟另有奉送。”
“免了,免了。”冯梦龙说:“我这就为你写出来。”
许元燮高兴不已,在一房间伺候着。
冯梦龙早把他书上写的事情记在心里,便落笔写下题目:《金阊纪遇》又写下一段序文:
白家为花馆名家,而来姬尤俊来之最秀。山东许元燮,则其破瓜之交也。元燮作《金阊纪遇传》,自诧其缘。余谱为新词,传诸好事。来姬,字掌珍,盖元燮所赠云:珠性圆走,而掌又有翻覆之义,元燮慎守宝矣。佳人难再得,其勿效章台柳往事哉!
冯梦龙写到这里,问一声:“许兄以为如何?”
“甚好!正合我意。如此凡传抄此词者,皆先传我许元燮与来姬之名了。还是冯兄考虑得周全。”徐元燮喜形于色。
冯梦龙暗里好笑,也兴致浓浓,提笔挥洒,通篇丽语。叙述了一个香艳的爱情故事,比徐元燮的《金阊纪遇传》,不啻强过百倍:
“锦堂月”花满金庭,春深玉柱,谁争五湖烟景?生长繁华风流少年驰骋。唱苏台西苧余香,咏铜雀东风司令。频追省,休得要秋到伤春,老来索镜。
“二犯书锦堂”寂静,净几明窗。翻今阅古,别有酒狂诗兴。天上人间,除非草木无情。凤尾草也解荣枯,连理木偏能齐整。尚有蓝桥幸。玉杵价岂辞高等?
“集贤宾”偶然花鸟来使星,问秦淮柳色谁青?屈指寻常桃与杏,但无双不产金陵。自有烟花首领,论小字夜来厮称。她是个灵秀禀,就是珠十斛也买不出这娉婷。
“集贤听黄鸟”盈盈,二七方待龄,似豆蔻香凝。妙舞清歌都绝顶,更步打场中超乘。琴棋井井,凡百技诸般佳品。小妖精,豪门巨室,欢喜竟何曾。
“黄莺儿”金屋久闻名,信还疑,喜又惊。白家蛮素刚同姓,泛扁舟几程,历烟波几汀,恨金阊不比天涯近。到蓬灜,闲花怎惹,许自有飞琼。
“黄莺带一封”我是黄卷课青灯,暂偷闲访玉京。奈娘行做出乔行径,眼儿望得盲,脚儿站得疼,等闲的未许通殷聘。镜中形,谷中声,三复关雎心未
平。
“一封书”终宵自饮冰,把虔诚感巨灵。重来到锦营,睹光辉百倍荣,画阁深深频致请,万唤千呼不肯行。似蓝馨,似珠明,捧出雕盘真水晶。
“一封罗”羞答答脸赧,悄低头倚画屏。梨花一枝春带雨,纵飞燕新妆不恁争。金钗十二,端详可憎;青楼十二,供他使令,从前春梦到此安排定。
“皂罗袍”珍重娘行敬,这姻缘天大,怎教我造次应承?她是玉皇殿上校书丞,怕书生福浅难侥幸。欲行还住,可喜肴馨酒清。欲留还去,可怜我好事未成,把佳期来日从容订。
“皂罗歌”意马心猿纷竞,悔当时腼腆,推掉红绳。倚闾人望得眼睁睁,一封书怎敢违遵命?留无计,恨转增,长条攀折已无凭。人难再,城可倾,番衾覆枕斗心兵。
“甘州歌”高唐神有灵。借巫云一片,教他野渡舟横。十分不稳,稳的是忆思痨症。魂颠梦倒神未宁,忽听得雨骤风狂闹五更。披衣起,拿掌听,千声方便谢神明。想是明河泻,洛水升,从天降下美前程。
“甘州解醒”青鸭喜笑迎,尽东山覆齿,忘却伶俜。时来心肯,不惜买花钱赠。倾囊聊表钗细情,肆席重陈山海盟。双双并,对氤氲使者,礼拜通城
“谢三酲”唱一曲把今宵欢庆,前身认做莺莺,画堂中万福声相应,杯到处已酩酊。今日里花烛洞房把娇客称,赛过那玉殿胪传金榜登。魂消賸,看不尽温柔窕窃,向灯下停晴。只为儿女情长怜夜短,纵有歌舞如云无暇评。惜花人耳畔私央倩,一句句已谨领。正兰汤试浴看他云髻倾,又早攒簇蛾眉愁未经。妾薄命,一点在素绡君亲证,最落风尘忒煞轻。
“好姐姐”婉转,鸳鸯交颈,有的是惜玉怜香权柄。霎时到手劝君聊住停,昏还醒,千金不换须臾顷,魂绕阳台第几层?
“姐姐拔棹”自惭,这丽质怎胜?从此后心肠难硬,俺和伊情分一似海样盈。甚日得双鸾共乘?愿今朝天慢晴,愿天天且莫明。
“拨棹入侥侥”早听得疏钟远寺鸣,见窗隙微光枕畔呈。泪斑儿兀自荧荧,泪斑儿兀自荧荧。只见她星眼朦胧余羞态,又见她云鬓纵横倍可矜。
“侥侥令”风流原有种,今日总输卿。一任风波休轻散,须记着贺新郎第一声。
“尾声”贪花采得花中圣,五湖少年不虚生,唤作明珠掌上擎。
许元燮连连称好,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告辞而去。
两月之后,许元燮又来拜谢。因为冯梦龙所写《金阊纪遇》一套曲词,传遍吴中,使得许元燮声名大噪……
深夜。火盆里的木炭已经燃尽,火红的光亮渐渐地弱下来,使得桌上的油灯似乎亮了几分。
冯梦龙仍在不停地忙碌着,桌上的一大摞稿纸,他一张一张地审阅,已被他翻捡得凌乱不整。这是他花费了两年多时间搜集到的《山歌》,随听随录积累,算起来要有三四百首。桌角整齐未动的那一摞。是被称作《挂枝儿》的流行小调歌词,也是在搜集《山歌》的同时,笔录下来,累计也有三百多首。他要把这些《山歌》、《挂枝儿》整理一遍,誉录清楚,更正笔误。同时,把那些流传中大同小异的歌词对照比较,确定取舍。
他采集民歌的举动,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好友袁无涯一再鼓励他整理出来,交书坊刻印,以便广为流传。这些俚俗的民歌小调,历来被文人们所轻视,以为这些野夫村妇以及娼妓嫖客们口耳相传的东西,不能登大雅之堂。听一听找点欢乐是可以的,若行之笔墨,士人们都不屑为之。在友人们的支持下,冯梦龙拿定主意,不管人们说什么,他也要把它刻印出来。
今夜挑灯夜战,是因为冯喜要看一看这些东西。冯喜不久就要从良嫁人,离开青楼,随丈夫浮梁远去。她派人送了信来,要冯梦龙明晚话别,并要看看自己会唱的民歌,是否全为冯梦龙采录下来。
面对着一首首歌词,冯梦龙激动不已,脑海中闪现着一个个当时的场面:冯喜、白小樊、陆惜惜、冯贞玉、王冬、阿圆……几十个苏州名姝,都曾热情为他歌唱过。他也曾谱写新词供他们演唱,作为对她们的回赠。吴江、无锡、常熟、昆山、太仓等苏州四围各县,也都留下了他采集民歌的足迹。尽管脚夫、轿夫、农夫、桑妇、织工等行业的人他都接触过,而接触最多的,还是那些青楼歌妓。
这样一来,冯家二公子频繁出入花街柳巷,与青楼妓女厮混的名声,便传扬开去。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冯梦龙是寻花问柳的浮薄子弟。甚而老父亲也告诫儿子,要他行为检点一些。但他痴情不改,一心要把这件事做完,也就顾不了别人的非议了。
天光透亮,寒气袭人。一夜未睡的冯梦龙仍毫无倦意,看着两年来的辛劳所得,心中十分惬意。这两部民歌集已具雏形,《山歌》,编成六卷,《挂枝儿》已有八卷。另外还把他创作的曲词,结集到一起,成五卷,取名叫《宛转歌》。他还要继续搜集、整理、创作,补充,待认为满意时再付梓刻印。
傍晚,冯梦龙见到冯喜。将厚厚的一函书稿交给她。
冯喜惊讶道:“哎呀!有这么多呀?”
冯梦龙笑道:“这些只是在苏州郊县采集的,流传地域也不过上到江夏,下至松江,南至杭州,北至江宁。若将全国各地歌谣搜集到一起,那才是蔚为大观。可惜力所不及。这吴中的《挂枝儿》、《山歌》以及各地流传的《打枣竿》、《干荷叶》、《银纽丝》、《粉红莲》、《桐城歌》……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真文字!今日带来的,只是《山歌》六卷书稿,待刻印成书时,再以书籍相赠。”
冯喜笑道:“到那时,你能不能找到阿奴,也未可知呢!”
一句话,说得冯梦龙心如刀绞……
冯喜从良,为她脱籍的是一位湖广茶商。据说他家在岳阳,专在江夏、苏州等地做茶叶生意,常年在外不回家,便要讨一房小妾为外室,看中了冯喜后,便不惜重金为冯喜赎身。冯喜将要随茶商浮梁西去,定居何处尚难说清,他日能否相见更是难以预料。
三年来,冯梦龙与冯喜私厚,相聚欢洽,也曾萌生过为冯喜脱籍娶回家中的念头。但这不过是一时的念头而已,一介穷书生,哪来那么多银两?而且,冯梦龙一直认为,妓女可以娶回家中做妾,但不能去做正妻。陈蕙死后,家中女主虚席以待,他已将陪嫁丫鬟彩云纳为妾室,并生了一个女儿,他属意于续娶一位良家女子为妻,也不好在续娶之前,再纳一位偏房姨太太。所以他的念头很快就打消了。
另一方面,冯喜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跟她过不了这种穷日子。所以,冯喜一直将他作为至交知己,从未向她提过脱籍从良的事,暗中物色富贵殷实之家,现在终于如愿,找到了归宿。
宴后,冯喜将《山歌》翻过一遍,两人娓娓话别,情深意长,依依难舍,直到夜阑更深。
冯梦龙将告别回去,问冯喜说:“你还有没说完的话没有?”
冯喜说:“我还记得《吴歌》和《挂枝儿》各一首,是以前没给你唱过的,没说完的话,也就这一桩了。”
“我这就记下来。”说完,冯梦龙准备下纸和笔。
冯喜先轻轻唱起一首《吴歌》,甜润悦耳的声音绕梁盘旋:
“隔河看见野花开,
寄声情郎哥替我采。
姐道我郎呀,
你采子花来。
小阿奴奴愿捉花谢子你,
决弗教郎白采来。”
冯喜又问:“那首‘烧窑人’的送别歌,你会唱么?”
“会唱。”
“那你唱来。”
冯梦龙唱道:
“送情人,
直送到无锡路。
叫一声烧窑人我的哥,
一般窑怎烧出两般样的货。
砖儿这等厚,
瓦儿这等薄。
厚的就是他人也,
薄的就是我。”
冯喜说:“我这首‘送别’,即是为‘烧窑人’翻案也!”她随即唱起:
“劝君家,
休把那烧窑的气,
砖儿厚,瓦儿薄,
总是一样泥。
瓦儿反比砖儿贵,
砖儿在底下踹,
瓦儿头顶着你。
脚下踹的是他人也,
头顶的还是你。”
冯梦龙听着,冯喜是弦外有音,是对他的委婉劝慰,便道:“我再为它改一下词。”又唱道:
“据你说,烧窑人,
教我怎么不气?
砖儿厚,瓦儿薄,
既是一样泥。
把他做砖我做瓦,
未为无意。
便道头顶着我,
到与你挡风雨。
那脚踹的吃什么亏?
头顶是虚空也。
脚踹是着实的。”
冯喜一头扎进冯梦龙怀中,泪流满面,两人紧紧拥抱,难舍难分……
十数年之后,冯梦龙刻印《挂枝儿》一书时,在所录冯喜《送别》一歌后,饱含深情地写下一段小注。注云:
“此一篇,名妓冯喜生所传也。喜美容止,善谐谑,与余称好友。将适人之前一夕,招余话别,为余歌之。呜呼!人面桃花,已成梦境,每阅二词,依稀绕梁声在耳畔也。佳人难再,千古同怜,伤哉!”
光阴荏苒,日轮飞转。冯梦龙已届而立之年。
这年秋天,他去南京赴应天府乡试,无奈榜上无名,悻悻然回到苏州,继续闭门苦读。
四年前娶进门的朱夫人也极贤惠,知道丈夫未能中举心中郁闷,便好生劝慰,体贴照顾,让他深感慰藉。
这时期,浙江乌程的青年秀才董斯张偕夫人沈梅来到苏州,住到葑溪畔的冯氏老宅。
这董斯张不是外人,是冯梦龙的表妹夫。其妻沈梅是沈敬炌与冯梦龙的姑姑冯淑贞所生的女儿。而且,董斯张还是沈敬炌的胞姐沈氏所生,是沈敬炌的外甥,亲上加亲,娶了沈梅为妻。两年前表妹沈梅成婚时,冯梦龙曾去湖州贺礼,与董斯张相识。交谈虽不多,但很投机,相约日后董斯张到苏州游学,今日果然来了。
董斯张(1587~1628)原名嗣章,字然明,号遐周,又号借庵,明末诗人,监生,耽溺书海,手抄书达百部。浙江乌程(今吴兴县)南浔镇人,家世显贵,祖父、父亲及两个哥哥,都是进士出身。而且,董家所在的乌程县城,历与归安县、湖州府同治一城,文人荟萃,名流辈出。董斯张虽比冯梦龙小了10岁,但也从小深受文化熏染,能诗善文,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江南才子。
冯梦龙与董斯张相见,畅叙别情,十分亲切。因为冯梦熊考取了太学生员,到南京入监读书,不在苏州。冯梦龙便和哥哥冯梦桂,都到父亲的住宅来与董斯张相聚,共同谈论经史,揣摩文章,诗词唱和,切磋学问。很快便过去了一个月。
董斯张感到长期地埋头书斋,心中憋闷,提议到外面走走。
冯梦龙说:“这寒冬腊月,草木凋零,也没什么好看的。要么,我们去寒山寺吧!去听寒山寺的钟声。”
董斯张欣然同意。冯梦龙便同他来到枫桥畔的寒山寺。
游完寒山寺出来,董斯张遇到了一位熟人,叫余清石,字冷阶,年龄二十上下,也是湖州府学的生员,上年与董斯张同时入泮,为同窗好友。数日前他来苏州游学,也住在亲戚家中。他乡遇故知,董斯张倍感亲切,便一同回城,来到乐桥畔的萃湖居宴饮。董斯张作东道。
席间,余清石问及冯梦龙何时入泮。
冯梦龙以实相告:“13岁,至今也17年了。”
余清石又问:“那为何尚未中举?”
一句话,正触到冯梦龙痛处。冯梦龙又如实相告:“一来家境清贫,无银两疏通关节,打点考官;二来运气不佳,所作文章不为试官欣赏。故而名落孙山,惭愧惭愧!”
余清石又说:“恐怕还有第三条原因吧?”
“不知冷阶兄这第三条何指?”冯梦龙反问一句。
“那就是仁兄学问不到家,尚须刻苦攻读。”余清石的口气,俨然是居高临下,指指点点。
冯梦龙听着,心里是十分别扭。心想:你也太目中无人了,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学问有多深?又一想,人家初来苏州,何必给他一个下不来台?以后时间长了,自会晓得我冯子犹何许人也!便忍住了,没有作声。
董斯张见冯梦龙面有难色,便赶紧圆场说:“冷阶兄有所不知,吴中三冯,苏州儒士莫不称羡。尤其是我这二表兄冯犹龙,更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同龄人中,无人能望其项背。”
“谬称夸奖!让子犹汗颜。”冯梦龙又觉得董斯张说得有些过头,也感觉不自在,赶忙自谦一句。
董斯张又接着说:“如今这科场、官场,赎买成风,腐败不堪。贤能之士未必见用,英俊之才沉于涧底。有一首讥时的《水仙子》词,是这样说的:‘铺唇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亨万钟,胡言乱语成时用。大纲来都是哄,谁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真是入木三分。”
余清石也觉着出言冒失了,便赶忙转弯,说:“遐周兄所言极是。今日之世,不患无千里良骥,但患无识马的九方皋。就拿上年湖州童试来说,府取是何等艰难?若非上大份的银两、珍宝,即使是晁错、董仲舒之才,也未必能获选。你我得以入泮,还不是多亏进行了一番通融!”
“噢?原来二位老兄,还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啊?”冯梦龙乘机插一句。
董斯张不愿提那事儿,没有言语。
余清石说:“可不是么!遐周兄乃官宦世家,岳丈又在朝中为官……啊……啊,才得以进入府学。”
“那么,仁兄呢?”冯梦龙咬住不放。
“咳!不怕仁兄见笑。也多亏了外舅家道殷实,陪嫁不少。细君舍出了几件簪珥,不才方得以入泮。”余清石不好意思地说。
冯梦龙面露微笑,没有说话。心说,原来是靠老婆的钗珥钻营,才得了府学生员。怪道如此浅薄!有什么可傲气的?
“不说那些了。今日美酒佳肴,我等切莫辜负。来,饮酒!”董斯张适时说道。
余清石饮酒推三阻四,很不爽快。看得出来,他不是没有酒量,而是暗藏机心,要后发制人。这又让冯梦龙很反感,便暗中打定了主意。
掷骰子时,余清石说:“我出一令,叫作‘得意令’,行法是打骰子同时,宣出所要点数,只要得一枚,便可免饮。不得者,饮酒一觥。”
谁也没有异议,便从余清石开始。他掷出六个骰子时,喊一声:“来个幺!”
果然有个“幺”,免饮。
董斯张也宣令:“要个三!”
骰子中有三,他也不饮。
该冯梦龙掷了。他说:“要全色!”
全色是六个骰子的点数都一样,概率极小。掷不出来全色,冯梦龙饮一觥。
又连续两轮,余清石、董斯张都没饮。而冯梦龙都要全色,又饮了两大觥。
第四轮,又该冯梦龙了。他说:“全色难得,改取五子一色。”
于是,他又饮数觥。董斯张和余清石都不解其意。心说,他这不是抢酒喝吗?
冯梦龙觉得酒喝足了,便说:“两兄都不饮,学生却喝醉了,请用饭而别。”然后,招呼店家上了饭。
冯梦龙酒足饭饱,而董、余二人尚未饮酒。等他两人醒过来,已经晚了。余清石衔怨在心。
数日过后,余清石招饮,把董斯张和冯梦龙请到一家酒楼,要了一个雅间。
趁着冯梦龙出去洗手的机会,余清石对董斯张说:“那日,我们上了犹龙的当。今天要难他一下,以舒心头闷气!”
“如何难他?”董斯张问。
余清石说:“我作了两联险令。今日我作东道,你居二位,让犹龙居三位。出此令以难之!”然后,他把那两联令词告诉了董斯张。董斯张笑了,点头会意。
饮至半酣时,余清石见时机成熟,便说:“我再出一令,叫花名人事令,首句用花名,中间一句要关涉人事,末句要求回文。行不出者,罚三大觥。先饮一觥,又说出一令:
“十姊妹,十姊妹,
二八佳人多姊妹,
多姊妹,十姊妹。”
董斯张马上接令,说的是余清石事先要他准备的一令:
“佛见笑,佛见笑,
二八佳人开口笑,
开口笑,佛见笑。”
该冯梦龙了,他接令道:
“月月红,月月红,
二八佳人经水通,
经水通,月月红。”
余清石、董斯张面面相觑。按规矩,出令者要再接一联,作为收令,不能收令者也要罚酒的。
冯梦龙说:“冷阶兄,该你收令了!”
余清石没想到难不住他,事先也只准备了两联,现在不能收令,自认罚酒,三大觥饮下去,便有些晕晕乎乎。
冯梦龙又说:“这有何难?我代为收令:
‘并头莲,并头莲,
二八佳人共枕眠,
共枕眠,并头莲。’”
余清石作法自毙,仍不服气,问一句:“犹龙兄原曾行过此令?”
冯梦龙说:“未曾行过。”
“我不信。”
“好,我这次就要你相信!”冯梦龙又说,“我来出一令,管保你二位觉得新鲜,别人未曾行过的。二兄同意否?”
“同意!”余清石、董斯张异口同声。
冯梦龙说:“我这个令,乃座中赠客令,限咏在座之人。作不出者,罚酒三觥!”
余清石不以为然,心想这有何稀奇?说声:“我赞成!”
董斯张也心想:冯犹龙以为自己文思敏捷,便自显其能;我董遐周也是出口成章,不落人后。便说:“好!尽管出令!”
冯梦龙饮下一大觥,出一令道:
“湖州有一舅,
乌程添一秀。
舅与秀,
人生怎能够?”
一听这令,余清石和董斯张都傻眼了,是讽刺董斯张靠了外舅沈敬炌的势力,才得以入泮的。他们该如何接令呢?
余清石过了时限,仍接不上,自认罚酒,龇牙咧嘴地喝下三大觥。
董斯张也做不出,照罚三觥。
冯梦龙又续一令说:
“佳人头上金,
才子头上巾,
金与巾,
世间有几人?”
这一令,是讥讽余清石的。
余清石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在座三人,二人得赠,不公,若再续一令,我愿自罚三觥!”
冯梦龙又续一令:
“外面无贵舅,
家中无富婆,
舅与婆,
命也如之何!”
余清石不得不佩服,又饮下三觥,以致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