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七年(1881)腊月二十二日,冒着凛冽的寒风,张之洞到太原,接任山西巡抚,时年45岁。
佳节将至,张之洞不免产生一股思亲之情。因为急着赴任,寒冬腊月又不便携带家眷,他只带了贴身仆人张保来到太原,书吏杂役等全用抚院旧人,幕僚尚一个未聘。偌大的抚院,在节日期间,只有张之洞和仆人差役等不足10人,未免感到凄清。
在赴任来晋之前,张之洞曾亲谒宫廷、陛辞请训。慈禧太后对他说:“时事艰难,要精诚任事。如有所见,随时陈奏。并要留心访求人才。”张之洞唯唯遵命,铭记在怀。现在,趁着年节不忙,赶紧拟折谢恩,上奏自己的宏图伟抱。
他写道:“……课吏官民之道,先为深根固柢之图;垦荒积谷以厚生,节用练兵以讲武;至于盐铁理财之政,边屯固圉之谋,苟为势所便而时所宜,岂敢辞其劳而避其怨?唯有虔禀懿训,奉宣皇仁,期无负公之特褒,誓一扫因循之锢习。”
张之洞越写越兴奋,临了写道:“身为疆吏,固犹是瞻九重之心;职限方隅,不敢忘经营八表之略。庶殚愚钝,少答鸿慈。”
折子送往朝廷,发于邸抄。不意“经营八表”之语,竟被人视为笑柄。他们说:“八表者,乃天下也;经营八表,不是要经营天下吗?张之洞是想做皇帝了!”还说,“如果雍正、乾隆爷在世,不要他的脑袋才怪呢!”显然,这是张之洞的政敌别有用心的聒噪之语。
让人惊诧的是,张之洞的族兄、吏部尚书张之万也起劲地挖苦。正月的一天,张之万家中宴客,将两只怀表系于襟前,不时在客人面前看看这只,又看看那只。有人诧异地问道:“表只要准,一只也就够了。何要两只?”张之万回答说:“此言差矣!多多益善嘛!两只表不多,舍弟张之洞,不是有‘八表’之多吗!”引得客人们一阵哄堂大笑。
实际上,“八表”也可讲为四面八方,又可作全面规划讲。山西一省之地,也有八表之极,也要有通盘的治理规划。张之洞出任山西巡抚,雄心勃勃,立下了替清政府全面治理山西的宏愿。
人言张之洞好为大言,由此确见一斑。岂不知,张之洞也好干大事,善干实事。山西巡抚一任,仅是他施展雄才大略的开始!
春节之前,张之洞与前任巡抚卫荣光作了一次长谈。
卫荣光是一年前从曾国荃手里接任山西巡抚的,即将赴任江苏巡抚。他与张之洞二人过去虽不相识,但彼此都有耳闻。卫荣光知道张之洞是翰苑名流,直言敢谏,清流派的中坚,深为朝廷倚重。张之洞也洞悉卫荣光清正廉明,忠厚笃实,只是稳妥有余,而刚健不足,在晋省作为不大。
张之洞请教图治的见解。卫荣光淡淡一笑,说:
“我在晋为时太短,虽见纪纲荡然,也曾发过抚谕,无奈各道、府、县官吏不肯用命,遂使整饬纲纪的愿望成为泡影。”
“道府州县,例由抚院节制,何敢懈怠至此?”张之洞故作惊讶。
“一言难尽啊!”卫荣光喟然长叹,“官偷吏敝,搜刮自肥,疏懒成性,不事公牍,嗜烟如命,苞苴成风。总之官常荡尽,百弊深固,要想起衰振废,难啊!”
“卫大人,对那些专恣私利、屡不用命的官吏,可曾能革?”
“我何曾不想参革?只是……”卫荣光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张之洞察觉确有隐情,很想探明根底,以便自己对症下药,便恳切地说:
“卫大人,我久居翰苑,阅世浅陋,更不谙吏治。万望大人能直言利害,不必多虑。”
卫荣光为张之洞的真诚所动,略加沉吟,压低了声音说:
“晋省之患,不在下,而在上。而百患之根又在葆亨一人身上。他任布政使多年,又曾当过护理巡抚。晋省官吏,大多趋附其门下。势众人多,威令久传。我在任时,左支右绌,政令难行,盖因他暗中掣肘。我对下边的官吏没有参革,也是虑他阻挠。更何况他朝内还有人哪!张大人,今天我斗胆对你说了。过去,我可从未对别人讲过。”
张之洞听他所言,频频点头,不仅被其肺腑之言所感动,也深为他所受的郁闷之苦气愤不平。
卫荣光又关心地劝道:“我说得不一定准确。你可慢慢访查,摸准病根,再施以猛剂。且不可躁急盲动,不然要翻船的。”
张之洞淡然一笑,说:“感谢卫大人示教。看来不大加振作,而求安静不扰之治,是不可能了。”
接着,张之洞又从卫荣光的谈话里,了解到葆亨的种种污行劣迹。他感到,晋省之治将困难重重,葆亨在晋势力庞大,盘根错节,横竖相连,唯有搬掉葆亨这块石头,才有希望实现自己的宏愿。这块石头,不是轻易搬得动的。要从何处下手?张之洞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仆人张保送上一张请柬。张之洞打开一看,是葆亨写来的,请张之洞到家中做客。张之洞看后一笑,递给卫荣光去看。卫荣光扫了一遍,抿嘴一笑,没有言语。
张之洞问道:“卫大人,您说该不该去?”
卫荣光笑道:“张大人,这是您的事,我怎么好置喙?呵呵呵……”
张之洞拱手道:“请卫大人稍候。”然后起身走至书案前,展开八行素纸,提笔写道:
葆亨大人:
顷接请柬,蒙盛意邀请,深表谢忱。因路途劳顿,身体不爽,不能赴宴。特达歉意,并望海涵。
张之洞顿首
张之洞将写好的回札,让卫荣光过目。
卫荣光说道:“佩服佩服!久闻张大人铮然铁骨,不随波逐流,今日方信不虚。晋省之治全望张大人了。不才老朽,难望项背啊!”
“岂敢岂敢?之洞乃一介书生,何敢当此夸奖?还望多多指教!”张之洞的话谦逊而又诚恳。
过了大年初一,张之洞便不得清静了。每日到抚院拜年的大小官员不断,最多的是家在太原的州府道一级的官员,也有从治所专程前来的。张之洞一一迎进,又一一送往,忙得不可开交,但又乐此不疲。他同这些官员交谈,了解了不少晋省的官吏、财政、军事、民政诸方面的情况。
这天,差役何安向他报道:“大人,寿阳知县秦焕铎求见。说是专程赶来给您拜年的。”
张之洞吩咐道:“快请进来!”
何安将秦焕铎在左门引进来。张之洞在厅堂的门口迎候。
秦焕铎一见,立刻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贱职寿阳知县,抚台大人张大老爷的同乡秦焕铎,给张大人叩头!”
张之洞立时一怔:怎么回事?这人神经有毛病?把地上的石板磕得咚咚咚直响,出言又不伦不类。转而又想:神经病岂能当一县知县?既然他来了,就要以礼相见。于是说:“秦明府请堂内叙话!”将秦焕铎让至厅堂内看座。
原来,属官见长官有一大套相见的礼节。属官要在辕门外下车下马,自左门入内。初次拜见督抚,要呈递写有自己职衔、履历的名柬,并身着公服,由主人属下引领而入。知县一级的,不必督抚迎接。今天,张之洞迎于堂外,秦焕铎极为激动。本该口称在庭参拜,客气一下,抚台大人一扶,改为三作揖就行了。而秦焕铎见抚台这样客气,对他礼仪有加,干脆来了个更实在的:名柬也顾不得呈递,立刻跪下磕三个响头。
及至进入客厅,呈上名柬,秦焕铎又跪在地上磕头。张之洞赶忙扶起,吩咐看座。张之洞心中更加纳闷:这人神经真有毛病?
张之洞看了一下秦焕铎的名柬,才知他是直隶交河县人。交河县与南皮县是邻县,怪不得这秦焕铎口称同乡呢!
未及张之洞开口,秦焕铎说道:“今日拜见大人,一来给大人拜年问安,二来敬献一份薄礼,三来请大人训教。”
张之洞向秦焕铎看去,只见他圆鼓鼓的脸膛上,一双大而圆的蛤蟆眼鼓溜溜直转,络腮胡子直蔓延到脖子下面,顿生一股厌恶之感。
秦焕铎趋身向前,跪到张之洞面前,掏出一个黄缎面锦盒,一掀盒上机关,盒盖张开,露出一只黄玉的御带钩来。
张之洞顿生不悦,正色问道:“秦知县,这是何意?”
秦焕铎腆颜说道:“这只御带钩,是明宫中的旧物。李自成进京时,手下兵卒从宫中抢出来的。后来散落民间,被在下以千金购得。大人与在下同乡,特为孝敬。”
张之洞厉声问道:“既为同乡,何出此下贱之态?”
秦焕铎听了,心中发毛,急忙叩头:“大人与卑职同乡,大人就是卑职的亲生父母,卑职就是大人的亲生儿子。大人骂也骂得,训也训得。”
张之洞气得站起来,口中喝道:“请茶!”
那时官场有个习惯,属员谒见长官,长官不愿再继续交谈时,就以“请茶”示意。茶碗一端,侍役就高呼:“送客”。这时,客人就必须立即辞出。
一直侍立在旁的何安,见秦焕铎丑态频出,早忍不住又气又乐,闻听抚台大人下了逐客令,立刻高喊:“送客!”
秦焕铎的脸色煞白,沮丧得如丧考妣,将手中的锦盒揣入怀中,还要作揖下跪。张之洞一摆手,何安立刻上前扯住秦焕铎的膀子,连推带搡地赶了出去。
何安转回内厅,见张之洞余怒未消,便近前说道:“大人且息怒。全怪小的没先说明白,惹得您生气。”
“这事儿与你何干?”张之洞不解地问。
何安说:“此人品行恶劣,臭名昭著。小的若早些禀告,大人不见他,就不生这顿气了。全是小的不对!我这就将他的笑话,说给大人听,不知允也不允?”
张之洞转怒为喜:“你说说,有什么笑话?”
于是,何安将秦焕铎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这秦焕铎从小就不喜欢读书,泼皮无赖。塾师苛责甚严,秦焕铎衔恨在心。待其父课验所学,秦焕铎便来个一问三不知。塾师气得胡须乱颤,说道:“我教你的《三字经》、《千字文》,怎么就全忘了?”秦焕铎的小蛤蟆眼一瞪说:“先生什么也没教会我。”先生气得直跺脚,即而在地上一划,划出一道直痕,说:“这个字你认识不?”秦焕铎摇头说:“不认识。”先生怒道:“这不是‘一’字吗?怎么?连个‘一’字我也没教会你么?”秦焕铎说:“不知吃了什么药,长得这么又粗又长。”秦父闻言哑然失笑。原来秦父当秀才谋功名皆不成,便做了走江湖的郎中,游方卖药,养家糊口。
秦焕铎成年之后,胸无点墨,却又好吃懒做,无以为生计,适有一亲戚在晋省做官,他便投亲到山西,捐资买了一个九品的小官,经几年的搜刮,手中积攒了个钱儿,又纳资捐升为寿阳知县。
秦焕铎莅任后,坐堂审案,看属吏开具的点名单上,首列“计开”二字。秦焕铎认作是人名,便连呼不止。属吏知他弄错了,但在大庭广之下,不便明言,诡词答道:“计开未到。”秦焕铎这才继续点下面的人名。及至审第二案,又见“计开”列在前面,他仍当成人名清点,属吏仍说未到。
秦焕铎大怒,说:“今日两案,都是计开为首,足见他是个不安本分之人!竟敢抗传不到,这明明是这些差役买放!这两起的案犯,是谁传办的?”
“老爷,是阮小软、张大丁承办。”
“给我打!每人20大板。”说着,秦焕铎便要投签责打差役。
站在一旁的阮小软、张大丁见要挨打,急忙呼喊:“老爷且慢,计开不是人!”
秦焕铎大喝道:“正为他不是人,才要拿他重办!他始终匿不到案,岂非藐视本官初任,故作此狡狯之状么?阮小软、张大丁身为办案差役,竟敢任事苟且,说不定收了他的银子。每人打20大板,以示儆戒。限3日内,解犯人计开到案。违则革卯,严办不贷。”
在连连喊冤声中,阮小软、张大丁被平白无故地打了20大板。秦焕铎退堂以后,师爷告诉他“计开”是怎么回事。他这才收回成命,赏给阮小软、张大丁每人5两银子以示安抚。然而秦焕铎的混名,不翼而飞,很快传遍山西。
张之洞听得好气好笑,喟然道:“这等昏官,留他何用!”
何安说:“卫大人在时,曾有意革了他。虑及他投奔在藩台葆亨门下,没有动他,便留了下来。”
张之洞愤然:“这回倒看看,谁敢回护他!”
开印之后,张之洞传出抚谕,革去秦焕铎寿阳知县,并具奏上闻。
葆亨的卧室里,氤氲着一股呛人的烟气。
葆亨斜躺在床上,抱着枪,眯着一对小眼,咕噜地抽着大烟。王定安坐在他床边的太师椅上,一边在火盆上烤手,一边说着近日的所闻。
王定安37岁,江苏人,由举人捐知县。曾国荃任山西巡抚时,王定安善于逢迎,深得曾国荃赏识,接连擢升为道员。曾国荃病假以后,葆亨代理巡抚,王定安也代理布政使。他俩沆瀣一气,结党营私,又架空了后来任山西巡抚的卫荣光,干了不少坏事。梦想着挤走了卫荣光,葆亨当巡抚,王定安升藩司。不料朝廷派来了张之洞,白做了一场黄粱美梦。
王定安先将秦焕铎拜见张之洞而后被革职之事说了一遍。葆亨早有耳闻,所以默不做声,只是脸上阴云密布,呼呼直喘粗气。
王定安又说:“这张之洞眼里简直就没有大人。什么身体不爽?他终日会客出访,忙得起劲呢!”
“谁到他那儿去过?”葆亨关切地问。
“太原知府马丕瑶、路安知府何林亨、东路参将施绍恒、永平知府李秉衡、河东道唐咸印”王定安说出一连串名字,又机密地说,“前几天,他还到方大湜那儿去了。”
“啊?”葆亨愕然一惊,感到这个动向非同小可。方大湜是前任布政使,和葆亨势同水火,因气愤葆亨横行不义而告退在家。这次张之洞屈驾造访,葆亨担心张之洞得其臂助,就将如虎添翼,更难对付了。想到这里,葆亨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王定安看出他的焦虑所在,便说:“大人不必多虑。晋省官员多是大人栽培,深受厚恩,定然站在我们一边。我众彼寡,力量悬殊。他张之洞能耐再大,也奈何不了我们。我已安排多人,到抚署谒见张之洞,多多晓以晋事利害,察其好恶动向,以便筹策对付。”
“这样甚好。”葆亨说,“不过,张之洞初任封疆,傲气甚盛,自视清高,恐不像卫荣光那么容易对付。”
“大人所料很对。”王定安接着说,“但我想,只要大人临事不惊,在上巧于应变,暗使下属呼应,趁他人地两生,举措失当之机,攻其所失,挫其锐气,使他立脚不稳。不待一年,他就自会自请引退。”
葆亨听罢,眉开眼笑,倔傲不屑地说:“好!有你的奇谋伟略,我要让这张之洞清流而来,浊流而去!”
两人畅笑了一会儿,葆亨忽又想起一件事,忙问:“善后局安颐、陈本两人,你可要精心留意,万万不可出现纰漏。”
王定安深明其意,说那两人并无异心,并打算再施重金笼络。葆亨这才放心。
张之洞至晋不到两月,对晋省情形粗加考察,即令他忧心忡忡了。仅鸦片肆虐和官吏腐败,就够他使出全身本领治理几年的。更何况,此前三年,山西连续遭受大旱大涝之灾,民不聊生,还有长期积累下来的各方面弊端。
张之洞探究情况,征求一些品行端正、廉洁正直的道府州县官员的意见,一套全面治理山西的方案,初步形式成了,“经营八表”的宏愿,开始付诸实施。
张之洞第一道抚谕是,饬令司道府县考察属吏,将晋省实任、候补各员的情况考察清楚,在半月之内填报交省。哪个品行兼优,何职有名无实,谁有一技之长,哪些贪鄙巧诈,都要填写清楚,举出事实,不许通套品评,敷衍草率。饬令一发,张之洞的意图不言自明,他要掌握官吏详情,随时印证,决定应劾应荐,应训应逐。山西抚任的第一把火,张之洞就点在诸位官员的屁股底下,怎会不使一些人心惊肉跳呢?
整顿纲纪,克服懒散之风,是他的第二招棋。他亲自制定两项章程:一是扫除懒散之风。规定全省各官署从新年正月十六日起,每天丑正二刻起床,寅时看公文处理公事,辰初接待下属官吏,安排一天应办事宜。他自己率先垂范,做出表率。二是精简人员,禁革一切陋规。规定从即日起,裁革属吏以公费送给省、府、州、县的仪礼,裁革衙门吏役早饭银补贴,裁革衙门收取门包的陋规。张之洞此举,是要解决晋省“官积累、民积困、军积弱、库积欠,国库空虚,欲振兴而无力”的问题,他也在抚署带头力行,所有抚院签押、执贴、内印、内外跟班以及门卫等十几个人,裁减到只剩两人,并裁去经费、陋规银2.6万余两。
各地官府接文以后,依令执行,裁汰冗员,革除陋规,按时办公。晋省风纪,很快焕然一新!
四月的一天,葆亨来到抚院,要亲聆张之洞的教诲,恭敬之态,俨然是谦谦君子。其实,他是看张之洞改革伊始,不论是整顿纪律,还是裁革经费、陋规,都没有损害他的切身利益;同时,他从探信的亲信口中得知,张之洞还没有拿他开刀的意思,心里略觉坦然,自度还没露出什么破绽。尽管邀请张之洞赴宴未果,是历任巡抚中第一次有人这样慢待他,心中颇不畅快,便也能闷在心里,隐忍不发。于是,他谦恭作态,装作和张之洞合作的样子,亲自出马来到抚衙。
张之洞殷勤接待,又对上次未能赴约致了歉意。葆亨也托故繁忙,迟来抚院聆教,道了失敬不恭。双方寒暄过后,品茗闲谈。
张之洞客气地说:“葆兄今日移尊驾临,可要不吝赐教啊!”
“司里岂敢赐教!”葆亨说,“我是给大人道喜来了。”接着,他便对张之洞上任后的两项改革奉承起来。
葆亨本是虚意吹捧,原以为张之洞会谦逊一下,这个话题就算说过去了。不意张之洞听之任之,静听其言,葆亨本来就言不由衷,自感虚言被对方觉察,不由尴尬得脸上发热,忙收住话头。
张之洞淡然一笑,十分亲切地说:“葆兄所言,事有振作,气象见新,确也可喜可贺。不过,这非我之功,乃应尽之责,更非我神裁独谋,实为晋省百姓所久望啊!要说功劳,乃是您藩台、臬司及州府道各衙门的功劳。到时候,我一定为各位请功议叙。”
葆亨被说得心里热乎乎的,也把怨气深深隐藏,佯装钦佩地说:“大人功职之论,乃是一字千金。当面聆谕,真乃得益不浅啊!”
张之洞见他不涉正事,便把话题一转说:“前些日子传递两份公文,藩台想必已经阅过?”
半月前,张之洞拟发两道抚谕,照知各衙门。一件是关于清累粮、励廉洁、苏民困等方面拟施行的条例;一件是饬令按察司发布的查究渎职害民官吏的公文。葆亨收到时,心中暗骂:这个三寸丁小个子,胆子不小,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且看你怎样施行?随手甩在一边,不再理睬。
今天张之洞提到此事,葆亨忙说:“卑职已经看过。所列条款很周全,已无补充更改的意见。至于应予参革的官吏,卑职也正在查访,不日可据实呈报。”
张之洞听了他搪塞之语,眼珠一转,从卷宗里取出公文,递到葆亨面前说:“这是按察司拟定的参革官员的名单,你看有何意见。”
葆亨吃惊地接过公文,抖抖索索地戴上水晶石花镜,一双小眼滴溜溜地在公文一掠,不由乱了方寸,脊梁上也冒出了一层冷汗。公文上开列着九名拟参革官员的名字和劣迹,分别是:萨拉齐州同知定福、候补直隶知州李春熙、补用知县洪贞颐、宁武知县萧树藩、石楼知县王景羲、汾阳知县庆文、长治知县李桢、高平知县庆钟、通判惠俊。
这些人虽不是葆亨最宠用的亲信,却是对他依随恭顺的门生。他担心这些人一被参革,把自己也牵扯进去,心里惶恐不安。但转而一想,这些人劣迹昭彰,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想保也保不住。如果执意袒护,会引起张之洞的注意,顺藤摸瓜,自己的马脚就会露出了出来。张之洞出示这份名单,岂不是探我的态度,敲山震虎?不如附和其议,博得他的信任,然后想法快快掩盖行迹,叫他查不到证据,倒是一个上策。
想到这里,葆亨镇静下来,摘下眼镜,假意惊喜地说:“司里要参革的,也正是这些贪官。不意大人雷厉风行,又着我先鞭了。”
“这么说,葆兄也同意参革?”张之洞问。
“该革,该革!”葆亨连声应和,又假惺惺地说,“我在晋省多年,用人不当,整饬不严,以致出了这些害民不职的贪官。深感难辞其咎,有负朝廷的厚望。”
“哎,多行不义必自毙。”张之洞弦外有音,“皆是咎由自取。葆兄何必代受其咎呢!”说罢,又征询葆亨对条例的意见。
葆亨魂不守舍,只说抚台为晋省图强,各项举措皆出人意料,无可挑剔。
这时仆人张保进来说,前山西赈务大臣阎敬铭来访。葆亨借机起身告辞,额上已沁出一层汗珠。
阎敬铭(1817~1892),在当时也是个名震朝野响当当的人物。张之洞虽未同他见过面,但早就敬佩至深。他是陕西省朝邑(今大荔)人,字丹初,道光朝进士。曾任湖北藩司、臬司,署理山东巡抚,嫉恶如仇,刚正不阿,触怒了一些权贵。光绪元年,秦晋大饥,他奉命会同曾国荃办理山西赈济,杀掉了侵吞赈款的知州段鼎耀。而后,因为家乡受黄河水灾,无法居住,只好把家搬入山西运城。这下一些痛恨他的人找到了报复他的机会,上疏弹劾他趁荒年地贱,在山西大量购置土地,大发横财。阎敬铭受到攻击,负气称病不仕,寓居山西解州。朝廷下旨,宣他进京陛见。他负气依然称病不行。张之洞出京时,慈禧让他查访情由,催其入京。
张之洞到山西后,访知阎敬铭为官清廉,并无贪购土地的事实,随即向朝廷具折陈奏,说阎敬铭“查赈减徭,诸事殚精勤力,智虑周裕,不畏疲劳。每与人谈及时事艰难,晋民困苦,辄为扼腕泣下。是其爱国忧民之心未尝一日去也。”奏折批转下来,要阎敬铭早日入京。
张之洞又亲手写了一封信,竭力敦劝,连同谕批由知府马丕瑶带去见阎敬铭。阎敬铭深为感动,决定出山。前两日,朝旨发到山西抚衙,简授阎敬铭为户部尚书。张之洞派人请阎敬铭来省城接旨。
阎敬铭与张之洞在签押房相见,张之洞亲为宣布朝旨。阎敬铭深为感激,对张之洞说:
“香涛兄刚直敢谏,敬铭深为敬佩。刚来晋省不足半年,风气焕然一新。敬铭亲眼目睹,更是钦敬之至。若非香涛兄再四敦促,敬铭则欲终老林泉了。此次复出,当效香涛兄榜样,励志勇毅,为国为民效力。然官场日非,敬铭担心忤怒权贵,再次被人陷害,故家室暂不进京,仍住解州。家中诸事,还望香涛兄多为照拂。”
张之洞满口应承,两人相谈甚洽,互相引为知己。而后,张之洞以晋省之治策,向阎敬铭征求意见。
阎敬铭慨然道:“在晋省欲图振作,障碍甚多。香涛兄首整吏治,敬铭以为正是英雄之举。恕我直言,晋省之患,不在民穷,而在官贪,积弊极深。晋省上下,因缘为奸,坏法乱纪,致使吏道益衰,公私益困,人才艰难,民心颓惰,军律荡弛,士气衰微,几乎无以自立。所以,晋省犹如孱弱之躯,被百病缠扰,元气已经大伤,欲使复苏,必须表里兼治。”
“中堂真乃高瞻远瞩,明察秋毫。晋省差徭多,累粮重,鸦片之毒太深。我想要治理吏政,必须减差徭,除累粮,禁鸦片,以培养民之元气。这是治政的根本大策。”
张之洞说着,端起茶碗饮一口,看阎敬铭连连点头赞同,又继续说:“培养元气,乃为治政之本。然而元气之伤,必有所以夺之而始伤;元气之复,亦必有所以助之而后复。若不为之除去病根,祛其所夺,益其所助,只是弥缝姑息,幻想镇静之治,坐收富庶之功,那是不可能的。”
“香涛兄所言极是!得遇明抚,真乃晋省三千万黎庶之幸运啊!敬铭拭目以待。”
张之洞从卷宗里拿出一份新拟好的奏稿,让阎敬铭阅看,并征求他的意见。阎敬铭看是参劾定福九人的《特参害民不职各员折》,不由拍案叫好,连声称赞张之洞有胆识,有气魄,并说:“在你前面的路上,尚有一块巨石挡路,非搬去不可!”
张之洞听后会心地一笑,表示知道他说的巨石指谁,说:“丹公所言极是。之洞也有察觉,只是苦无良策,请丹公示下。”
阎敬铭摇头笑笑说:“此言过谦了。想是香涛兄认为时机不到,故而未便下手。”
张之洞点点头,表示赞同,又说:“之洞到晋,时日尚短,尚未察知从何处着手,才能打开缺口,一举奏效。还请丹公明言。”
阎敬铭默然思索,然后说:“以鄙人陋识,当从陈本、安颐二人下手,不愁抓不住把柄。”
张之洞欣然笑道:“佩服,佩服!此言不虚,此言不虚!”
是夜,张之洞留阎敬铭在抚署过夜,两人促膝而谈,畅言历代更迭,世事兴衰,颇为契合。
张之洞的《特参害民不职各员折》,被朝廷批准下来。张之洞便以巡抚名义,把被参革的九名官员的劣迹及处分情况,印发到各司、道、府、州、县,严檄教戒,责令改过。不几日,又发下一道褒奖六名官员的奏批,受褒奖的有:太原府候补知府马丕瑶、候补直隶知州方龙光、朔州知州姚官澄、阳曲知县锡良、万泉知县朱光绶、太原知县薛元剑。褒奖的原因,或痛除差钱、或力筹荒政、或清文招垦、或纾减民力、或官道爱民、或力从赈济。
这一参一褒,一时传播全省,百姓拍手称快,官吏议论纷纷。清廉者以手加额,慨然重见了天日;贪劣者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而后不久的一天,又一桩让晋人大为吃惊的事发生了。
这天,晋省各司、道、府、州、县,都收到一份张之洞上奏朝廷的《整饬治理折》、连同朝廷谕批的抄文。这是一套全面治理山西的方案,是张之洞经过半年多的认真考察,多方征求晋省官员及有识之士的意见后,再三琢磨,反复思索后拟成具折上奏,得到朝廷批准。这道《整饬治理折》,提出要在晋省实施的兴利除弊的二十件大事,共分六大项目,即:务本养民;养廉课吏;去蠹理财;辅农兴利;兴办学校;固圉图强。
葆亨看了张之洞的奏折和朝廷的谕批之后,鼻子哼哼两声,十分鄙夷地向他的幕府师爷阮雨亭说:“这个三寸丁,真是妄言无忌,不自量力。放肆至极,放肆至极啊!”转而又愤愤说道,“当今圣上年幼,两宫太后毕竟妇人之见,竟准许他胡说八道!”
阮雨亭个子不高,罗锅腰,生着两只耗子眼,满脸褶子像搓皱的纸纹。虽然其貌不扬,但在葆亨的幕僚中,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智多星,人送外号“一兜脓”,帮着葆亨干了不少坏事,同时他吹牛拍马的功夫也可谓登峰造极。
他见葆亨愤愤不平,立刻附和说:“葆大人,且莫着急。常言说: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黄河不是尿的,亚腰葫芦不是勒的。他张之洞吹得再花哨,也顶不了大事。朝廷还要看他有无实绩。所以不才以为,张之洞越吹得玄乎越好,到时葆大人可参他一个放言无忌,哗众取宠,欺蒙朝廷之罪!您只要明里顺着,暗中派人给他使绊儿,让他事事无成,场场落空。再在朝中活动一下,让言官们参他一本两本,不愁他不在一年半载之内,灰溜溜地离开山西!”
葆亨闻听此言,面露喜色,自思已安排的各方亲信人等,是四面埋伏、出奇制胜的尖兵,会使张之洞寸步难行,一事无成,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谁料,没过半年,张之洞旗开得胜的消息接连传来,让葆亨越来越不安宁。
先是清查田亩。张之洞委派马丕瑶、高崇在等人总理其事,严饬清查地亩,抽验清查结果,没用三个月,清查结束。查出各州县谎报隐瞒土地199236亩,革除了田主耕无粮之地、百姓纳无地之粮和胥吏中饱私囊的弊政。紧接着是裁减差徭、禁种罂粟、禁吸鸦片。这下又使一批官员挪了窝,把几十个鸦片商及种植主系之牢狱。一些嗜烟成性的官吏,张之洞予以撤任停委,限期断戒,许令自新。绿营弁勇也限期戒断,仍吸不改的裁汰不用。接下来是裁减公费。张之洞率先垂范。他将省署原来每年的19550两,减为6400两。原来下级官员对上级馈送摊捐的陋规,也予以坚决裁撤。仅此一项,使全省司道州县每年节省8万余两。
葆亨心里越来越憋气,感到张之洞布下了四面围兵,正向他一步步逼近。这天阮雨亭向葆亨报告说,参将刘定邦出事了。葆亨赶忙询问详情。
原来刘定邦是捐任的归化游击,后来捏称自己是副将衔,勾结了防营将弁、官衙吏役,又私雇打手10余人,在归化、包头开设福星聚粮油商号,每每以势勒索商民,强买强卖,控制了市场。上年,又借故把该地区的18家粮油店硬行封闭,他干起了独家买卖。被害的粮油商人不服,向官府控告,刘定邦威加厅官,一时无人敢问。
张之洞声誉日隆,粮商们见出气的机会到了,便联合到省署控告。张之洞立刻委员查办。报咨宁夏将军善庆查知,随即命令大同镇总兵张树屏将刘定邦捕拿归案。经张之洞严行审讯,刘定邦供认全部罪行。张之洞奏请朝廷得准,将刘定邦革职,充往极边军台。
葆亨听后默然无语,脊梁上却一阵阵作寒作冷,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事先没得到消息。
又听阮雨亭说:“这刘定邦还算有良心,没有把大人您牵扯进去。今天派人来,请您为他疏通一下,免去充边之苦,他情愿效纳一万两。”
葆亨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兜脓阮雨亭便停住话头。
葆亨说:“朝廷已经准了,我还怎去为他疏通?”
葆亨此刻一阵阵后怕。因为刘定邦曾向葆亨借过一笔款子用来囤积居奇。葆亨从各省支援山西灾民的恤款中挪借,事后得了3万两的酬答。上年粮商控告刘定邦时,葆亨唯恐出事,赶忙向刘定邦索还了。现在想来,多亏事先补上了这个漏洞,不然这次真保不准卷进去了。
少顷,葆亨又说:“你让来人告诉刘定邦,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了这个当口,我再想法儿,把他保回来!”
阮雨亭说:“来人带了两千两银票,收不收下?”
葆亨心上一喜,眼睛一亮:“收下。”转而一想,又说,“这家伙的财产,竟然没让张之洞查封?”
阮雨亭说:“狡兔三窟。刘定邦在几家票号里存了款子,用来生息,看来没有被挖走。”
葆亨默默点头,想起自己用善后局款七万两,存放票号用以私收利息的事,不由心上一懔,急忙让阮雨亭将刘定邦派来的人打发走,密使家丁去把善后局的陈本和安颐找来。
善后局主管营造支出或赈灾事务。候补直隶知州陈本在这里握有实权,给葆亨大开方便之门,自己也从中捞了一把。候补知府安颐,协从陈本侵吞挪用赈灾款,葆亨的诸多事情他都清楚。
陈本、安颐见到葆亨之后,葆亨谆谆嘱咐,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泄露,并给了陈本、安颐每人1万两银票。陈本、安颐两人发誓,绝不泄露。尽管如此,葆亨仍惶惶不可终日,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果然,十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陈本慌慌张张地跑进藩司内宅,向葆亨报告说:“昨天夜里,官铁局的黄学濂被臬司衙门的人抓去了。”
葆亨气得团团转,恨恨地说:“臬司衙门都不是东西!抓官铁局的人,怎么不向我打个招呼?”猛然醒悟了:这明明是冲着我葆亨来的,当然不先让我知道的。
黄学濂是王定安的表兄弟。王定安把他安插在官铁局任提调。葆亨和王定安的许多不法事体,都是黄学濂经手办的。一旦黄学濂招供,葆亨和王定安就得彻底完蛋。葆亨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吩咐人立刻去把王安定找来,商量对策。
自从九名官员被革职以后,王定安便感到头上的顶子保不住,迟早都得让张之洞给摘下来。他便称病告假,不再在官场露面,暗地里将家私转移了,打算一有风吹草动,便三十六计走为上,远走高飞隐藏起来,以这些年聚敛的财富,也是吃不清喝不完的。王定安今晨得知黄学濂被逮问,自思过不了三两日,就轮到自己了,立刻动身,要逃之夭夭。谁知城外早有埋伏,王定安被缉捕归案。
很快得到家人报告,说王定安不知去向。葆亨气得差点没栽倒在地上,连连骂道:“不中用的畜生,不中用的畜生!”
是夜,陈本和安颐被押到抚衙由张之洞亲自审讯。陈本钢嘴铁牙,始终不肯吐露贪污赈款的实情。安颐迫于形势,害怕事泄严惩,在张之洞面前如实交待了自己的罪行,并把葆亨新近给他的一万两银票交到抚院。
葆亨也没闲着,他见大势已去,便把已被革职的萨拉齐州同知定福秘密招至家中,口授机宜,要他带着自己的密信和十万两的银票,潜踪进京,求王公大臣说情,减轻罪责。
一月之后,张之洞查清了葆亨、王定安等人的罪行,并从官铁局、善后局等处获得了人赃铁证,便毫不迟疑地发出《特参贻误善后各员折》。
张之洞列举了葆亨等人的种种犯罪事实,也愤然提出:“葆亨如不加以惩罚,无以谢晋省亿万之穷黎,无以挽晋省之风气。其应如何惩处,伏候圣裁。王定安自惊自咤,惶惑致疾,告病开缺,应请旨即行革职。”
对于陈本,因“看稿、秉笔皆归其属,明于例案,熟于钱谷,工于舞文。查问以前诸事,坚不一告。而一切滥发无理之款,蒙混挪移之费,无一非陈本核定改削。亲笔图章、炳然案牌,合谋弊混,明白无疑。”请旨将陈本一并革职,即行驱逐回籍。
对安颐的处理则不同了:安颐“尚肯详细陈明,不加回护,平日居官亦谨慎。惟在局日久,于各款目不能细加清厘,究属疏忽。请旨交部议处,饬其洗心改辙,以观后效”。
奏折以600里快递送往京城,张之洞倍感轻松愉悦。他已经预见到,葆亨的顶子这回一定摘下来了。少了这块拦路石,在晋省图强的道路上,就要大步前行了,全面治理山西的计划,将要加快实施了。他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要清查库款,就葆亨倒台的机会,趁热打铁,成立一个“清源局”,将自道光二十九年以来30年间的军需报销、善后各款、前后官职的交待以及摊捐、借动等款项,都查个清楚明白。
他已让文案起草了山西清查章程21条,准备春节时开始清查工作。再下一步,他要整顿盐务。山西池盐是当时中国主要盐区之一,盐政关系国计民生,而山西盐务混乱已到极限,急需整顿。明年开春,他要修通一条横跨直晋两省的大道,平治道路,通商惠工。接下来,要创设一个铁绢局,凡铁、绢、绸、纸、硫磺等均由铁绢局承办……
张之洞心中高兴,便想起抚署一帮幕僚来,这近一年来,办事也都勤恳任事,跟着自己也太清苦了。这些人全是山西抚署的旧人,而甘心情愿跟随自己任事,也该犒赏一下了。便打发张保、何安等人,从自己的薪水中支出五百两银子,置办了几桌酒席,再嘉赏他们一些诗联书画等耗金不多而意义深厚的小礼品。席间,张之洞将自己的计划,有分寸地讲给他们,个个欣然赞同,竟相称赞他宏图伟略,有胆有识,愿意在他麾下效力。
及至有人提起阎敬铭,张之洞更是深感自豪,情不自禁地夸赞起阎敬铭来。
阎敬铭为张之洞推举任户部尚书,离晋入京,即有惊人之举:对清廷的度支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当时户部掌管的盐、漕、钱、关四大司及八旗人丁钱粮,弊端丛生,一团混乱。他上任伊始,仅用几天时间,就查出各司库的弊端和污贿情况,雷厉风行地查革了一大批贪官污吏,尤其是云南省军费报销一项通同贪污案,查出军机大臣王文韶以下20余人,贪污的白银20余万两,促动刑部对贪污各员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惩办。
阎敬铭刚正不阿,敢于触动权贵,张之洞引以为荣,自思朝廷对自己也是欣赏和器重的。
在四月,张之洞闻知法国派军官李威利率军攻占河内,并向中国提出通商云南等无理要求时,气愤至极,一天之内连上两疏。一疏是《越南日蹙,宜筹兵遣使先发预防折》,内容是,法国图越窥滇,兵势已成,应急作预防,他主张“守四境不如守四夷”,“唯有遣使带兵赴援保护助越之势,沮法之气”,并保举船政大臣黎兆棠、侍读学士李文田为出使越南大臣,深熟洋情的马建忠、徐建寅为参赞,率兵赴越,广西布政使徐延旭、云南布政使唐炯统军入越,为桴鼓之应。第二疏是《请遣重臣驻奥筹办越事片》,建议李鸿章为两广总督,统筹战备。
朝廷采纳了张之洞等人的奏议,将徐延旭、唐炯分别擢升为广西巡抚和云南巡抚,各自率本省军队以剿土匪为名,进驻军事重镇山西和北宁,与进犯越南北圻的法军对峙,护卫边境。
此举一出,更激起了张之洞的报国热情,以为要实现他振兴图强的愿望,非任用一批肯于任事、有胆有识的官员不可。他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激情,要向朝廷保举人才。他连夜亲手起草,写成了一个《胪举贤才折》,一下子保举了59人,其中京官14人、外官29人、八旗大员6人、武职10人。
疏入枢垣,百官无不惊诧!一道奏折特保59人,确实空前绝后。他首推的是清流派张佩纶、陈宝琛、吴大澂、于荫霖等。除了这些清流老友,再有就是在山西同葆亨斗争中知遇的新交,如马丕瑶、李秉衡等,还有他在湖北、四川任学政时结识的一些官员,更有素未谋面者占十分之七。其中多人被委以重任,如张佩纶被派往福建,任会办海疆事务大臣,吴大澂任会办北洋事务大臣,于荫霖任湖北巡抚,马丕瑶任广西巡抚,陈宝琛任会办南洋事务大臣,刚毅任军机大臣,陈宝箴任湖南巡抚,薛福成任驻英、法、比、意四国公使等等。这些都是后话。
葆亨、王定安革职的谕旨一到,晋省上下人心大快。而几日过后,张之洞又接到朝廷批转来的一份奏折,有人参奏他徇私舞弊,包庇贪官污吏,专横擅权、排挤葆亨,谕旨要他“据实复奏,毋稍徇隐”。
张之洞看后,禁不住怒火中烧。以往,他是清流健将、参奏过不少权势显赫的大员;而今,自己成了别人攻击的靶子,个中滋味,真是第一次尝到。
他恼怒气愤的是,自己忠心为国,不畏劳苦,不惧权贵,为晋民生计而殚心竭力,招来的却是一盆污水。同时他也忧惧担心:倘若太后听信谗言,自己的申辩就苍白无力了;再说,参奏的罪名也不是全然没有,即对一些贪污官员的处理,轻重不尽相同;更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葆亨在朝中、在晋省的势力,对他来说,仍能构成威胁。
反复阅读参奏他的折片,将其指控的罪名,一条一条细细思理。他又请来马丕瑶、方大湜共同计议。觉得主要一点,是将免予处分的30名官吏的事说清楚。在清查葆亨、王定安贪污公款一案时,发现有30名官吏滥领津贴3万余两。这些官吏别无劣迹而恳于认错,张之洞便允许他们退回冒领之款,自明心迹。所得退款2.9万余两,提出一万两修建了贡院,其余便交了国库。但为了顾全他们的名声,奏报朝廷时隐瞒了他们的名衔,以至招来“免开衔名,办理瞻循”的罪名。
于是,他让文案笔录,自己口述,拟成一奏折,说明这些官员并无劣迹,所领之款,咎在上司,并不在应参之列。又发挥他论辩的特长,以慷慨激昂的语势,驳斥对他捏控的种种罪名:
“晋省自大禄以来,法纪废坏,贪蠹成风,诚为可恨。然而,各种弊端,各员罪状,民间无一纸之告发,言路无一疏之究弹。历任抚臣,无一款之参办。时隔四年,曾经三任。微臣到晋,既无随员,亦无幕友,官皆旧日在事之官,案皆弥逢无迹之案,冥心钩索,百计参稽,于是举发,于是严劾,于是穷治追缴。计有关善后各案,遣戍参劾者,两年来自藩司以至州县,十有余员。查出奏明者,善后未奏之款38万余两,提回追缴者9600余两。拿办逮乎家丁,监追及乎商贾,盖微臣之力于此,而国家之法亦止于此。今言者乃谓臣为消弭,谓臣为瞻徇,此则臣之愚昧,反复思索而不得其解者也。然而臣一秉愚忠,不知其他,所办诸事,是否消弭瞻徇?今日山西吏治,是否较从前日其坏?圣明自有天鉴,天下自有公评!”
对于葆亨、王定安、陈本、安颐以及30名官吏轻重宽严的不同处置,他也说出充足理由。
马丕瑶、方大湜看完奏稿,面露喜色,深表赞佩,劝言说毋须担心,复奏呈递上去,朝廷当会不再追究。
果然,上头对复奏的批示,在春节前发到张之洞手中,这事就算过去了。但张之洞仍深有感慨地说:“真是打狗难免遭狗咬,擒虎难防被虎伤!我等行事,须处处小心,时时设防才是。”
张之洞的话,果在一年之后应验了。
这一年,他仍在极其匆忙中度过。先是成立了清源局,他亲自监督,以藩臬两司为首,调来马丕瑶、李秉衡、俞廉三等几个得力干员协理,半年苦干,清查库款工作告竣,积压了30余年的糊涂账,被张之洞彻底清算了,为山西财政治理做出一大贡献。而后又成立了铁绢局,整顿了晋省工业、手工业的生产秩序。再一件事是修通了一条横跨直隶山西两省、长达四百里的通衢大道,诸事较为顺利,但在七厅改制一事上,张之洞遇到了麻烦。
在晋北,有归化、萨拉齐、丰镇、宁远、托克托、林格尔、清水河七厅,蒙汉杂居,其统治权掌于满蒙贵族之手。绥远城设将军、归化厅设副都统,直接控制七厅政务。七厅各设理事同知,皆由满蒙贵族充任。这些上层权贵不服从晋省抚署的政令,定鼎分界,各守各土,不容越占,大有“诸侯坐大”、分割独占之意,造成了户口混乱、地亩杂出,蒙员吞占土地、土棍隐赋不报,吏治不修,马贼烽起,奸商扰乱,民不聊生的混乱局面。
于是,张之洞上了一道《乔迁议七厅改制事宜折》,主要内容是:由专用旗人,改为满汉统用;七厅地位重要,一律改为要缺;厅员专折奏事,三年一任,任满查明政绩后,明升明降,改过去的内升之例;七厅通判、同知的调任,重新编立户籍,清理流散人口,做到户有册,人有籍;清查田亩;修置城池、狱库、驿道、学校等。
这是一套很好的加强边疆地区统治的方案,有利于该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奏折递达京师,受到朝中官员注目,说他敢摸满蒙权贵的老虎尾巴,堪称磊落君子,朝廷亦知张之洞所奏有理,故下旨:“仍著该抚等妥商具奏。”
但是,七厅蒙官因改制损伤他们的私利,不但不同张之洞妥商,而是公开反对,递来咨文说,七厅改制将占碍该旗游牧,因而请依旧勿编民籍。
这天张之洞又接到属官报告说:“造丁册时,各蒙员聚集都统衙门。归化城副都统奎英大肆煽动,放言七厅改制,将把土默特蒙古迁往新疆伊犁,蒙地全行入官。蒙族官民因而怨冲牛斗,不可遏止。再发展下去,恐怕发生骚乱事件。奎英串通了各参领联名具禀,大人要速图良策。”
张之洞不由得脑袋发胀。这事非同小可!别看同葆亨的斗争胜利了,那是同几个少数人的争斗。而这事不同了,众怒难犯,尽管蒙民受人欺骗而哄事,一旦闹大了,就不好收拾了。张之洞一面命有关人员暂缓清查户口和地亩,一面派人进京,探询朝廷意向,并连夜拟成《密陈奎英阴挠连事片》,揭发奎英等人营私的意图,火速递京,托李鸿章密为呈递。
张之洞焦急地等待着朝廷谕旨。而另一件让他焦心的事,也一直萦绕于心:
两月前,张之洞得到越南战事失利的坏消息,法军相继攻占军事重镇山西和北宁,驻守这里的徐延旭、唐炯接连败北。朝廷下旨,将二人革职查办。法军攻夺不已,是和是战,关系到国家的命运和未来的兴衰,而掌握政权的恭亲王奕、掌握兵权的李鸿章心怀畏难,不想抵抗,与洋人妥协。张之洞愤懑难平,焦灼不已。一日之内,拟成三个奏折,慷慨激昂地阐发自己的主张。
第一折为《法衅已成,敬陈战守事宜折》,奏陈战守事宜17条,主要是:派兵入越,助刘永福与法军决战:明发上谕,委刘永福实缺,资以精械巨款;在天津、烟台、旅顺、广州实力设防,成固守之势;选派李鸿章、吴长庆、左宗棠、丁宝桢、鲍超等重臣守护要地,抓紧购置船炮军火,与法军决以战阵等。
第二折《法患未已,不可罢兵折》,驳击投降派的休战和谈论调,恳请已战之局势,与法军纵横搏击,以求彻底战胜法军。
第三折是《越事关系大局,请断自宸衷片》,直陈当今急迫之时,恭亲王力保和局,皇太后不肯力主用兵,枢臣总署、外省疆吏因而也各抱观望,造成庭议游移、将帅观望、士卒迷惑、事事顾虑、处处受制的不利局面。法军虎狼无厌,而我方一味求和,后果不堪设想。请皇太后力断时局,决计战守。上下一心,军民一心,18省合为一身,南北洋联为一气,必可驱逐狂虏,取得胜利。
三折奏上,至今尚未批下,张之洞急切地等待朝廷的旨意,日夜为国事担忧,终于积劳成疾,卧病在床。
进京探寻消息的人回来了,得知他的《密陈奎英阻扰边事片》被“留中”不发时,立刻颓然倒在床上。
“留中”,是明代以来,朝廷处理奏折的一种很坏的制度。皇上扣压臣子们的奏折不发,使劝谏不纳,实情不明。臣子们又不敢追问,事情便不了了之。张之洞与晋北七厅满蒙大员的矛盾,已到了白热化程度,处理不好,更加激化。既然事情不好处理,就干脆不处理。不处理的办法,便是“留中不发”了。
张之洞闭眼睛躺在床上,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自己暗忖:这件事朝廷不予处理,必定助长奎英等人的气焰,七厅改制的计划就再难施行。他的决心和态度已经奏明,到这当口,就不能让步了!双方成对垒之势,朝廷又不能不解决,解决的方法是什么?他隐约感到,自己在山西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朝廷惯用的解决官员不和的办法是:调理。调理者何人?彼方人多势众,那……只能是他张之洞了。
第二天,谕令到达:“张之洞交卸山西巡抚,立即来京觐见。”
张之洞听后长吁一声:“唉——”声音沙哑低沉,有郁郁的感怀,有悠悠的怨愤,有深深的慨叹……
一个月后,张之洞向护理山西巡抚奎斌交卸完关防印信、王命旗牌,带着诸多的遗憾和深深的怅惘,拖着羸弱的身体,束装就道了。
太原的百姓,倾城相送,送出城外十多里,仍有几十人跟随轿子洒泪前行。张之洞挥泪揖别,频频下轿阻拦,众人才站在高高的山冈上,目送他远远离去。他泪如泉涌,心似刀绞。
终于走出了山西境界,张之洞再也支撑不住了,病倒在直隶省获鹿县(今河北省鹿泉市)。病驻期间,他仍然放心不下,又致书护理山西巡抚奎斌,交代未尽事宜。而等待他的,是荣是辱,是升是降,是京是外,他全然不知。唉,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