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岛和海水的交界处,有一片连绵不断的沟汊地带,青灰色的泥土随着地势的起伏而忽高忽低,时而攀上山丘,时而跌进谷底。这一带是半岛和大海争夺了几百年的地方,双方互不相让,展开拉锯战,这块地也几经易手,条条深沟把当年争夺的惨烈景象带给我们。许多年前,这里还是暗无天日的海底,不时有鱼群凌空掠过,说不定我正站在当年的鱼腹之下,金枪鱼群在我发梢盘旋,把头发误认做海草。不远处有几簇黑藻从泥沙里喷出来,被浪头推来推去,总也推不翻,它们的根须深扎在岩石缝隙里,暗红的岩石在水底岿然不动,针鼻大的孔洞布满石面,那是火山熔岩翻滚的迹象。海马出现在浅滩里,它们蜷曲着尾巴,头部浮力略大,所以身子竖直立在水中,依靠尾部细微的弹力跳着前进,尾巴弹开的一刹那是笔直的,然后立刻回复了蜷曲状态,它们的跳跃动作在海底留下一溜儿长条的坑。更多时候,三五成群的海马扇动背鳍,离开水底的泥沙,悬在水中缓慢前进,遇到海藻时就伸出尾巴绞住藻茎,一动不动入了死扣,任波涛翻滚也绝不松开。这还是父亲小时候见到的景象。等到我长大的时候,半岛近海的海藻几近绝迹,那么多海马无枝可依,只能在水底弹跳着,而片刻的停留都会被海湾里猛烈的洋流冲走,海马们只能不停地向前游,或者在海底不停地跳跃,才能避免被冲到深海里去。远行的人每每想到海马,心头总会猛地一沉,忍不住放慢脚步,瞬间想到自己无处安放的青春。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从异乡回来,沟汊里的水已经干枯,陆地暂时取得了胜利,把海赶远了。我跳进一片半湿的沟底,里面还留有几个未干的水洼,海马的足迹清晰可见——长条坑的边缘陡峭,就像刚刚踩出来的一样,可海马们早已不知去向。
从沟底跳上来,沟沿上是窄条的土路,所谓的土路,只不过是两条沟之间的分界,灰黑的一条路扭曲着向前,时有断裂之处,它最终消失在乱绳似的路线里,再往回看,已经看不清来时的路了,有成千上万条歧路在我脚下,蛛网似的铺开,只等我迈上去。母亲开始叫我,她的声音从海边的小屋里传出来,居然铺天盖地朝沟汊地带涌过来。其实,母亲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许多年以前,沟汊地带被许多不祥的传说笼罩着,一旦踏进沟汊地带,总会发生离奇的故事,种种怪异通过人们惊慌的讲述而无限放大,让人不敢靠近。
曾祖父就是其中一个执著的讲述者。他十八岁从军离家,两年多音信杳然。那年他刚刚二十岁,从军营回来看望家人。他腰里挎着的是一把锃亮的歪把子枪,这使他单薄的身躯有了支撑,走起路来也是大摇大摆,不知不觉间走进了沟汊地带。忽然他眼前青影闪动,有一片青色幔帐拦在面前,刹那间直上云霄,接在天地之间,甚至遮蔽了夕阳,青色幔帐的左右两边也同样是望不到边,曾祖想也没想,掏出枪甩手放了一响,弹壳横着飞出去,还没等落地,幔帐就骤然收了,一片火光直奔西南,映红了半边天。曾祖撒腿就追,一直追到了近前,见地上横着一截断裂的隹鸟腿骨,他拾起来一看,骨头上面赫然一个枪眼,内壁光滑,还带着隐隐的温热,细小的裂缝沿着枪眼弥散开来。夕阳下,焦黑的圆孔冒着黑烟,火药味和焦煳味缠绕在一起,直冲喉咙,一个酝酿了很久的喷嚏却消失于无形之中。曾祖父吸了口气,揣起骨头继续赶路。没走多远,一只黑鸟盘旋在沟汊地带的上空,张开的双翼正如黑幕,硕大的影子罩住了整片沟汊地带,曾祖父还没等举枪,黑夜提前来临了,低沉的天空分不清哪里是夜色、哪里是黑鸟,或许是那只黑鸟遮住了光亮。那一夜,他在沟汊上迷了路,不论朝哪个方向迈步,都会掉进沟里,最后,他湿淋淋爬上岸,决定在高坡上坐等天亮。那真是漫长的一夜,几只海马跳到沟沿上,精瘦的马头轮廓边缘发出了蓝色的光焰,它们蜷着尾巴跳来跳去,在平地上来回移动,蓝色的光焰被抖成了细长的曲线。后半夜起了凉风,夜空中乌云翻滚,黑暗更甚一层,这时,灰白的水汽借着风势从海马的背鳍上漫出来,不住地升腾,呛得人睁不开眼。所有的光焰散去,黑布似的夜幕上浮现出一个硕大的海马侧影,那是一只完美的海马,精巧的马头和古代诸多有名的千里马们不相上下。它的头似乎顶到了天,于是微微朝一边侧着头,以便于缓解来自天幕的压力,尾巴的蜷曲部分则浸在海水里,随着海潮上下起伏,周身的蓝光像整块蓝冰,冷而透明。彻骨的寒冷逐渐漫过了膝盖,曾祖父冻得直打战,双臂环抱到膝盖上,右手里还紧紧举着枪,透过枪的准星朝空中望去,什么也没有。后来听村里老人说,曾祖父遇到的是海马神,是由乱而治的吉兆。几位老人捋着胡子,神色凝重,不容人不相信。
那一晚,曾祖一直挨到天光大亮,才望见回家的路,他用了整个上午的时间来活动身子,麻木的手脚终于恢复了知觉。
曾祖回到村子的当天就撞见他三弟。曾祖开口就说:那片沟汊不太平。三弟撇撇嘴:二哥,你当了几年兵,一点见识也没长。接着,三弟讲出了一段蹊跷事:
前几天,村里有人走夜路经过沟汊被人从背后摘掉帽子。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第二天白天再去看,帽子在汊子里浸湿了。捞上帽子来,帽檐上夹着一只蟹螯,拼命往下拽也拽不掉,只好借助石头,谁知石头拍下去,蟹螯竟然变成了细软的粉末,被风一吹,什么也没有留下。
曾祖父很不以为然,心想,哪能比得上我这次凶险。回到家里,他绝口不提遇到的事情。七十多年以后,我缠着他讲故事,在讲遍了所有的战斗故事后,他终于忍不住把沟汊的故事告诉了我。
那年我刚上小学,放了学就一个人跑到沟汊边上,也想见识见识隹鸟和螃蟹。海风吹得肩上的书包飞起老高,小褂像着火似的,扑剌剌地响。我猫着腰在地上寻找,眼睛来回扫。蓦地看见穿着胶鞋的两只脚,再往上看是皮裤、蓝褂,乱糟糟的头发上挂着盐碴儿。我认得,他是本族的一个叔叔。在他身后,是几个大小不等的养虾池——从沟汊上挖出深坑,引进海水,放进虾苗,就是养虾池了。他警觉地望着我,见我双手空空,便走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四周忽然生出密密麻麻的养虾池,就像高楼上渐次亮起的窗户,令人猝不及防,白亮的池水照亮了周边的海域,沟汊地带被逼到一边,只剩我脚下的一窄条子了。
我没有找到传说中的海马、隹鸟和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