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的岬角所指向的一片海域,自古以来就是凶险之地。水面之下暗礁密布,青灰色的礁石古旧、肃穆,映得整片海域略显灰暗,乡人称之为黑风口。有众多礁石在水底下坠着,再大的风也难以掀起大浪,海面稍微晃几下,又归于沉寂。外来的船行到此处,看见水色不对,多半会忙不迭地绕开。过去的几百年间,有多少渔船在黑风口这片海域消失过,谁也说不清,狭长的半岛指向黑风口,发出警示信号,细小的旋涡不时在水面旋出坑状。
有一年夏天的早晨,我在海滩上走来走去,低头寻找好看的贝壳,这时我手里已经攥着一大把贝壳了,有花蛤蜊、毛蚶、扇贝,还有些不知名的异形海螺,长时间弓着腰,抬起头时觉得脖子酸疼,猛然间看见对面海里冒出一座翠绿的岛屿,在岸边补船的渔民也看到了,争相呼喊起来,出现岛屿的地方正是黑风口,它就在我们有眼前,仿佛几百步就能走到的样子。岛子看上去不大,只有几百步宽,岛上被绿树覆盖,看不清是什么树,只能看出那是一种有着细小叶片的树,因为树丛在风中翻滚所折射的阳光是细碎的,星星点点。一群海鸥看到突然冒出来的海岛,受到惊吓,绕着岛屿上空不住地盘旋,发出嘶哑的鸣叫,像谁在空中撒下一把撕碎的白纸片,忽明忽暗地翻滚着,我赶紧跑回村去叫伙伴们来看。当我带着几个人从村子跑出来,那座岛已经不见了,几个伙伴面露愠色,他们掉头回村子了,留我一个人在海滩上。在我离开半岛以后,受到了更多的类似的误解。
补船的渔民恢复了平静,还在继续手中的工作,船倒扣在地上,几个人站在船后,只露出肩膀和头。他们把棉絮搓成长条,掺和桐油,用锥子塞进船底的缝隙。两个年轻的渔民说这是海市,毫不吝惜地把溢美之词献给它。我在旁边听了简直难以相信,一个如此真切、纤毫毕现的岛屿会是虚无缥缈的海市。旁边一个老船工十分不屑,把一大把棉絮重重摔在船底,冲年轻的渔民吼道:那根本不是海市,真有那样一个岛!年轻的渔民互相瞧了瞧,继续把大团棉絮塞进船底的漏洞。他们这种出于礼貌的缄默激怒了老船工,他讲出了那段前所未有的经历,尽管他在讲之前一再重申没有人相信,但他还是讲了——
早在四十年前,老船工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棒小伙子,一麻袋牡蛎二百多斤,他扛起来就走,丝毫不打颤,和我们眼前见到的这个秃头驼背的家伙判若两人。那年他跟着叔叔的船出海捕梭鱼,刚出半岛,就碰上了强烈的洋流,船被推着跑向黑风口,一船人惊呆了,船老大连连转舵,仍然无济于事,洋流的速度太快了,船的力量和洋流相比不值一提。渔民们发出了绝望的呼喊,有的人盯准了救生圈,准备弃船逃生。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黑风口,浓雾掩映中,他们看到一座从未见过的小岛,船被洋流挤在岛上。岸边生着些直杆的细叶树,船老大赶紧拿出缆绳,一步跳到岸上准备系船,忽然看见每棵树的树干上都有一个穿膛而过的圆洞,洞口光滑,能塞进拳头,缆绳正好系在这里。天到中午,大伙四处找吃的,岛上草木密集,几乎难以迈步,树上挂了些有红色斜纹的六棱果子,可谁也不敢吃,几个人空手而回。在岸边的一片浅滩里,游动着一群指头粗细的白条子鱼,有些树影照进水里,白条子鱼碰到阴影像触电一样跳开。船老大高兴地说,这就是传说中怕影子的仙胎鱼吗?他折了一根细长的树枝,弯成圆圈,擎在水面的上空。环形的影子罩住了十几条鱼,它们左冲右突,碰到树枝的影子就赶紧避开。我们的老船工和另外两个渔民立刻下水,从三面包抄,把十几条鱼一举抓获。这些鱼攥在手里像泥鳅一样滑。几个人在岸上生火烤鱼吃,这种鱼没有鱼刺,所以吃起来无需格外小心,再加上鱼肉的味道像里脊一样鲜美,咬一口油花四溅,大家吃得满嘴流油。
天过晌午,洋流转向,他们乘机离开了那座岛屿,按原定路线去扇子崖一带捕梭鱼。第二天他们再次去找那个小岛,看到的却是一片灰暗的海湾,水面翻滚着旋涡,昨天蓊郁的海岛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船工的故事讲完了,他身边三个年轻的渔民乐不可支,笑得手直哆嗦,没法把棉絮塞进木缝里。老船工怒目而视,把锥子狠狠地插在船帮,跑到望着黑风口的方向出神,慢慢点上一支烟。几个渔民笑着说,别理他,这个老家伙胡说八道呢。
想起刚才我的同伴们不辞而别,我略微能感受到老船工的寂寞。我们亲历,并非人人都能亲历,我们感知,也并非人人都能感知,而以后的许多年,出于诚实的本性,我们所遭受的误解又是那么多。
后来,我听说老船工在一次出海中不慎落水。那天老船工在船舱里捡到一个贝壳,多年的风化,贝壳已经钙化,簌簌落着碎屑,贝壳中间已经碎了一个小孔。常年在海上飘荡容易使人感到无聊,海洋硕大的空间也常常让人无所适从,他拿起贝壳放在眼上,透过那个小孔,他突然看见了几十年前的海岛,生着圆孔的树木,盘旋的海鸥,他甚至想起了美味的仙胎鱼,嘴角开始流涎,手一哆嗦,贝壳掉进海里,他忙跳进海里去捞,被救起后中风不语,半身不能动弹。半年后,他又能拄着拐杖下地走动了,人们嬉笑着问起海岛的事,一张张扭曲的脸不怀好意,随时都有可能吐出一串狂笑,他摇摇头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