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的半岛静得出奇,尤其是到了没有月亮的晚上,四下一片黑,眼睛放在夜色里面极为畅快,那是黑暗的抚摸。我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它疲惫了一天,该放松一下了。几颗明亮的星从东墙跳出来,是它们把石榴树的影子打在窗户上,其中有一条横枝出奇的长,眼看要伸出墙头,忽然在中间断了一下,窗户上有块不平整的玻璃,是玻璃凸起的竖纹拦了枝条一下,看上去好像插在水中。一阵乒乓声也在这时候响起来,我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蛤蜊太吵人,明天把它们做成馅饼吃。
父亲是早上把半口袋蛤蜊带回来的,他把鲜活的蛤蜊盛满铁盆,倒进海水漫过蛤蜊,拿一顶旧锅盖扣住,好让它们把泥沙吐干净。蛤蜊慢慢张开壳呼吸,先是长长的嘴伸出来,然后它们张开壳,不一会儿就有几只挤成一簇,像暗夜里盛开的花。一开一合的壳,敲得锅盖噼啪响,蛤蜊喷出的小股水柱也撞在锅盖上,狭窄的空间乱成一团。我宁愿相信,那是它们在交谈。我梦见自己是一棵藤萝,顺着炕里根的墙壁往上爬,窗外墙根下,蛤蜊的吵闹声像一阵风,我在攀爬中冷不丁被掀翻到炕上。情急之下,我恨不能劈手从嘈杂的吵闹中抓出一把蛤蜊,捧到眼前仔细分辨:这是毛蛤蜊,这是花蛤蜊,这是紫蛤蜊,老鼠螺也混进来了,撅着尾巴在椭圆的蛤蜊中乱钻,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见了,这可真是蛤蜊丰收的好年景。
半岛是一个充满了预兆的地方,赶上蛤蜊丰收的年景,积雨云的中央便冒出了一个硕大的蛤蜊壳,漂在海上的渔人手搭凉棚,端详了半天,靠祖祖辈辈秘密传递下来的经验,他们马上欢呼起来,回到村子奔走相告,幸福的气息瞬间把我们笼罩。我们停下手头的事情,不约而同地望着云层中令人目眩的蛤蜊壳,它借着风势往北飞,幻化成各种形状,云层噼啪直响。之后是连续几天的暴雨,蛤蜊布满了整个海滩,好像云层中的蛤蜊化作成千上万个小蛤蜊,伴着雨水,均匀地洒在海滩上。雨后的海滩上钻满了小洞,那是蛤蜊穴居之地,在看不见的泥沙下面,它们扇动两片壳,像要破土飞去。站在滩上,我似乎听到成千上万的蛤蜊发出的巨大的声浪,吵得人头痛欲裂。那天父亲从海边冒雨回来,觉得有个冰凉的东西掉进了脖子里,冰凉梆硬,起初以为是颗雹子,没去理会,到家抖衣服居然抖出一只蛤蜊,黢青的壳一开一合,环形的锯齿纹随之跳跃,腥气在屋里弥散开来,就像猛兽发作前的气息。父亲双手用力摁住了蛤蜊壳,吃惊地说,这种事情,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蛤蜊的吃法,最常见的就是水煮,煮上一大锅,全家围着吃,每人脚底下放一只钢精盆接蛤蜊壳,大伙儿拉开架式,一吃就是一天,吃到腰酸背痛,这是“武吃”,而蛤蜊饼却是相当精细的吃法了,算是“文吃”。吐干净泥沙的蛤蜊下锅煮熟,趁热乎扔到凉水盆里,蛤蜊嫩白的肉就从壳上脱落了。这时需要一把铁网笊篱,在盆里不住搅动,蛤蜊壳下沉,蛤蜊肉被搅起来。笊篱的功夫全在腕子上,左拐右拐,把翻滚的蛤蜊肉收入网中。执笊篱者往往沉醉在手腕抖动的节奏里,不觉间蛤蜊已经挤满了笊篱。再调半盆面糊,蛤蜊肉倒进去,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猛搅,直搅得天昏地暗、膀背发麻方罢手。平底锅里的油已经开了花,小勺舀出面糊,倒进锅里,拿铲子摊平,闷一会儿再摊另一面,蛤蜊、虾皮、葱花、面粉……半岛地区的这么多动植物都码在饼上了。翻了几次,逐渐变得金黄的薄饼照得脸上暖洋洋的,忍不住抬胳膊挡住脸。放下胳膊时,蛤蜊馅饼已经出锅了:比手掌稍大的圆形,边缘略带豁口,有的干脆成了三角形,蛤蜊肉也变得焦黄,时不时在饼上冒出来。因为摊饼时随意涂抹,每张蛤蜊馅饼的差别都很大,超出了你我有限的想象。
就这样,我一直吃了十八年。许多年以后,我忽然想到,这分明是一个不安的隐喻。如果当初母亲做饼时,一律用粗瓷碗口把饼扣成规整的圆形,那么,我离开半岛后的生活,或许会是另一番模样。至于蛤蜊馅饼的味道,我总把它和一种虾酱馅饼混淆,一个人童年时的记忆总是不稳定的,而今只有那个和蛤蜊馅饼有关的隐喻留了下来,每当想起来总是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