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啸袭来时正是深夜,院子里起了风,石榴树沙沙响,我们丝毫没有觉察,均匀的呼吸声从窗户传来,墨绿的窗纱随着风势一起一伏。村子栖在半岛的岬角上,大水轻轻一抬腿就进了村,黑暗中闪着亮的釉质海水从墙角、树根冒出来,村口的低洼地带瞬间被抹平。有它们开路,后面的大队人马就更加顺畅了,它们争相钻进巷子,涨满了整个村庄。有几个浪头攀上院门又掉了下去,黑漆铁门的下摆立刻透出一片油光,过年时贴的春联只剩下些残片,经水冲刷后纷纷脱落,有的是红纸片,有的是黑纸片,它们侧着身穿过了宽大的门缝,在满院的激流里翻滚几下就不见了。
那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海水溢过了桐木的炕沿,在秫秸炕席的缝隙里迂回前进,我们后背上渐渐有了斜纹状的丝丝凉意。后来水势暴涨,炕上的水由偷偷摸摸变得明目张胆,骤然间送来了刺骨的寒意。我梦见我在一个黑夜里赶路,天上没有月亮,四外空旷无人,狗尾草的硕大穗头扑剌剌作响,它们摇摆的方向各不相同,不知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这时下起雨来,雨点敲在头上隐隐生疼,并带来轻微的晕眩。我倒退几步,脚后挨了一绊,仰面栽倒在一片水洼中,倒地的瞬间,忽然看见漫天白亮的雨珠,它们在夜幕中悬浮了片刻,接着齐刷刷地砸下,我双手来回拍打,直打得水花四溅,蓦地惊醒,发现竟然真是在水中,双手还保留着拍打的姿势,许久也没弄明白哪是梦境,哪是真实。来不及细想,水已经漫过半身,一只塑料的苍蝇拍朝我漂过来,急剧的痉挛赶走了残留的梦境。翻身下炕,已经高过炕的大水减缓了我的落地速度,双脚着地时悄无声息,虽然已经是七月,但海水却像来自遥远的冰雪国度,往前趟了几步,头发都要一根根立起来了,下半身瞬间失去知觉,每挪一步都要靠手拨动大腿。焦急中,墙角的水泥台阶横在眼前,水泥的阶面灰蒙蒙的,黑暗中锯齿的阶梯攀缘直上,摇晃着指向阁楼。
父亲和母亲从西屋趟水出来,尖声叫着我的名字,看见我出来,这才放下心。父亲把母亲推上楼梯,回身一把拽住我,紧往前赶几步,几乎是拖着走,把我拖到了台阶下,一家人互相搀扶着上了屋顶。我打开阁楼盖板,迎面扑来密集的雨点,它们在疾风里横着飞,侧头望天,乌云的浓烟缝隙里闪出了月亮的身影,马上又被遮住了。我不敢打开盖板,父亲在后面推了一把,我才顶开了盖板,冒雨到了房顶,父亲母亲在后边也上来了。屋顶有一片平地,这是留着晒鱼虾用的,平地西侧有两间阁楼,父亲拔开插销,把母亲和我塞了进去。
阁楼是堆放渔网的仓库,我们坐在网上,浑身滴着水,头上是尖角的秫秸顶棚,雨点砸在瓦上,我们清楚地听到了巨大的回声。父亲在外面带上门,叫我们在里面别动,我知道,他是不放心停在海边的船。侧耳细听,他咚咚下楼去了。我推开一点门缝,见父亲推出一块小舢板,他坐在上面,顺手抄了根竹竿划着走了。巷子里注满了黑里透亮的海水,其中布满了细小的旋涡,到处飘着塑料拖鞋、树叶,父亲拿竹竿拨打水面的杂物,不时撑住巷子两边的砖墙,舢板靠反作用力前进,像走路一样灵巧,他端坐在舢板上,翻滚的头发在风中剧烈燃烧,到了巷口,他回过头朝阁楼望了一眼,瞬间拐出巷子不见了。一道闪电在东方的深色天幕上炸裂开,渐次照亮了村子里的条条街巷,闪电的紫红色身躯在翻滚的水花里出没,我们每天走过的道路变得金光灿灿,水中漂浮着的低矮房屋顿时黯淡下去。
父亲走后不久,水势逐渐下跌,东方微微泛白时,水只剩下到脚踝的薄薄一层了。母亲带着我下楼,地里积了一层泥,炕上,桌子上,被褥,全是一层黄泥,里面掺杂着石榴树叶、旧拖鞋、笤帚头,还有几尾掉队的白条鱼,在炕上不住地弹跳着,滴水的窗台上落着一只浑身湿透的麻雀,小黑眼珠瞪了我,又微微合上,它在大水中也耗尽了力气。
第二天上午,父亲扛着舢板从海边回来,顺便带回一条死讯,前街王家的小女儿被水冲走了。
海啸来的那个晚上,她出门看热闹,她家房子在高坡上,没有进水,却失足掉进自家门前的排水沟。这沟是人工修建的,红砖砌成,水泥抹的底子,直通大海。孩子瘦小的身躯掉在里面,宽度正好,沟里是山上流下的雨水,把她给带走了,穿着红背心的孩子像一只弩箭的红缨,笔直地射进了海湾,消失在莽莽苍苍的海湾里。她的母亲从屋里跑出来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想救已经来不及了,片刻之后,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呼喊,邻居们听见后,提着桶往外舀水的手停下了,掘土堵住房门的手停下了,拧衣服的手也停下了,大家纷纷摇头叹气。大水总会带走很多东西,留给我们的只有悲伤和绝望。
久别重逢的太阳驱散了最后的云层,把我们滴水的头发烘干。
就在发大水之前的那个周末,我在镇上的照相馆门前还看到了这母女俩,女孩缠着母亲要照相,她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张放大的老人半身像说,我就要照这样的。母亲沉着脸说,那种照片是人老了才照的,你小孩子家不要跟着胡闹。孩子满地打滚,又哭又闹,抱着母亲的双腿不撒手,最后被母亲抱走了,她一双带泪的大眼在母亲肩头闪烁着,恰巧路边一家小饭馆的主人泼出一盆脏水,有一股流到马路上,横穿到路中间,深黑的水流摇摆着触须,一路蛇行,把马路劈成了两半。她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几滴泪掉在母亲的肩上。多年前一个小镇的午后,这个年轻的生命,轻而易举地看见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