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聚集在岸边的渔船纷纷起锚,铁链的脆响连成一片,响声过后,天黑下来,借着月光可以看见锚链上依然涌动着涓涓细流。这些铁链多出自乡间铁匠之手,在安静的夜里被敲打出来,它们表面毛刺丛生,俨然黑压压的丛林。在它们周围,往下流动的小股海水被迫分流,月光附着在凸起的水流上,像众多野兽的眼睛,在树丛中闪烁不定,它们保持着在夜晚的警觉。
船板上骤然多出了十几只脚,清一色的黑皮靴,它们的尖端一律指向岸边,海岸远去了,它们才开始散开,有的走向船舷,有的走进里舱,还有的走向船尾的舵,踩得船板上咚咚作响,赶夜潮的行程就这样毫无头绪地开始了。充电灯的光柱四下里扫射着,船板上乱蹦的活鱼,鬓上滴着汗的水手……它们倒退着,向后跑远了。
后半夜是返航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摆了一个标准的“大”字,舒展着劳作了一天的身体。或许我身体的某一部分还在醒着,就像那只不知名的黑色水鸟,它踩着古怪的小碎步,在礁石上跳来跳去,深棕色的眼珠一眨一眨,很多年过去了,它躲在暗处,我们根本看不见它。
在暗夜里,海上吹来的冷风纵身跃上屋顶,房上有一排齐整的野草,它们带定风声,嗖嗖作响。我在睡梦中忽然感到风的吹来——我躺在起风的原野上,一只胳膊横在额上,风吹过,胳膊上的汗毛被吹弯,尖端倒伏下来,刺得胳膊发痒——那同时也是房坡上的草在弯折,我下意识地伸手在痒处抓了几下,风已经过去了,不论是房上草还是胳膊上的汗毛,都同时回到了原样,根根直立着,互不侵犯,我也借机翻了个身。
归航的渔船恰恰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叫起来。它拖着疲惫的长腔,尾音迟迟不散,有着恶作剧般的兴奋,我只好闭着眼等它叫完,百无聊赖中瞪着深不见底的眼皮内侧,那里有无尽的黑暗。僵持多时,我终于落败,霍然坐起。而船的叫声愈发清晰,柴油发动机的每个齿轮、每条弹簧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这样的夜晚,有无数根弹簧失去了弹力,变成直线一根,也有无数齿轮被悄悄磨平,变成光滑的轮子,铁屑落了一地,我梦见船舱里弹簧和齿轮四处迸溅,盖住了地面,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我曾多次下到舱里,它沉入黑色的空气里,外壳包裹着的机油和尘土的混合物,使它看上去显得更加迟疑和凝滞,连同周围的气流,一同做着波浪形的运动,人进来时,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前后晃荡,和滚动的声浪做着呼应,摁不住的热闹。
大人把我拽上去,阴暗的底舱里有骇人的故事。
许多年前,四爷出夜海,听到船舱里传来水声,以为是船舱进水了。四爷赶紧跳进船舱,角落里站着一个瘦高个儿的女孩,头发上冒着银白色的火焰,她的蓝色发丝跳动在火焰里,飘在头顶之上,脸上还带着甜美的笑。四爷心里一震,接着船就沉了。过往的船只救起了昏迷的四爷,醒来时,他口里只喃喃地说:
梭鱼,梭鱼。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自从安上柴油机,尖锐的啸叫不啻一件法器,把不该来的拒之门外。尽管如此,对鱼的恐惧还在继续,在渔村,人和鱼是永远的仇敌,正如柴油机船和断断续续的睡眠。无休止的响声,闪电般照亮了躲在不远处的记忆——
那也是一个黄昏,蝙蝠擦着院墙飞过去了,父亲还在岸边补船,他的影子被夕阳从岸边送回了家。我提着一瓦罐鱼汤走出家门。刚到胡同口,一团水母形状的积雨云忽然堵在胡同上空,不住地纠结缠绕,水珠四溅。我抵挡不住,连连后退,瓦罐忽然从我手里挣脱,黑陶片水波纹似的在石板路上荡开,咸腥气四下里弥漫开来,它和胡同里的空气混在一起,这是岁暮的味道,黄昏时分的天空因此愈发阴暗了。情急之下,我撞进了另一条胡同,它是那样的陌生,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在胡同尽头,四棱的光柱横在半空,接通了两面的墙壁,让人不敢靠近。光柱来自那扇木格窗户,窗帘上挂着几个带着褶皱的人影,他们那么单薄,风吹到窗帘上,把人影吹得东倒西歪,我听得清他们走路时衣裤摩擦的吱吱声。他们占据了半岛的一个角落,各自发出含混不清的声响,虽然细碎,却不亚于夜空下那只悍然牛吼的渔船。他们操着同样的半岛口音,在漫长的夜晚鼓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