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春天,父亲站在丝绳的背后,我站在父亲的背后,暖风从我们之间吹过,我们毫不在意,不知暖风带走些什么。那是半岛芜杂的季节,草木疯长,一匝匝绿丝绳搭在凌空架设的竹竿上。
许多年以前,父亲右耳后面总是别着一把梭。他用右手织网,梭举手可得。梭是竹梭,在春天的午后,他亲手劈开竹片,一大把竹片从他手里露出头来。无需用尺,低头稍作思忖,所需尺寸瞬间从记忆中迎面走来,一刀一个,大小均匀的毛坯出来了。这些竹片前头削尖,底部掏空,中间靠上位置刻一个镂空的倒“凹”字形。一个下午,他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一堆细小的竹片摞在他身边,在阳光下,我看见他的螺旋状的指纹在梭上急速飞旋。
他在梭上缠满草绿色的丝线,整把梭看上去更像半截黄瓜,然后别到耳朵后面,这使他貌似荷枪实弹的士兵,随时准备出击。梭放到耳朵上总也拿不下来,战斗是如此频繁,而梭又是那样有限。更多时候,他不像一个合格的士兵——他太疲惫了,耳后的梭经常掉进饭碗或汤碗里,汤水四溅,我和母亲躲出老远,饭桌对面的墙也因此生出了苔色,母亲用刀刮过几遍,霉斑已经深深地渗进了墙里,只好作罢。村人看一看父亲的梭,就知道我家这一顿吃的是什么。
吃过饭,他来到胡同里,阵势早就摆好了。上搭下挂的丝线,孤单的椅子,当然也少不了丰满的梭。父亲刚坐好,隔壁的老钱凑上前来,半边嘴里叼着烟,另半边嘴一张一合地絮叨着,非要“赛一赛”。我一看老钱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他耳朵上有两把梭,一边一把,长可过尺。老钱是四邻八村有名的“快手”,有人看见他用半天工夫赶出一张旋子网。
父亲示意我进屋再搬个凳子,我迟迟不愿挪窝。
终于,他俩紧挨着坐下,坐在春风里,左右的夹竹桃开得噼啪作响。
开始吧。老钱招呼了一声。父亲捏梭在手,在篦子上绕一圈线,竹梭受到惊吓,扑棱棱拍打着翅膀,四处冲撞,终于穿过线圈,打个死结,这是网的第一个网眼,只见他连拽三下,把一个疙瘩勒得严丝合缝,入了死扣,仿佛焊住了似的,线的交汇处熔作浑圆的小球,他的一双终日拉网、挥桨的大手,已像干鱼一样皲裂,但依旧迅捷,把他一生的力气和血性灌到网上。老钱偷眼观看,一下子愣住了,在他这边,篦子上已经有五六个扣儿了。这时,父亲的第二个扣才刚刚开始。这样的网扣,浪冲不散,鱼撞不破,带着跃跃欲试的欢实。这让我想起了甩网时的情形——最好是一早驾船到海上,海风扑剌剌吹来,衣服抖成一片,借着凌厉的劲道把网甩出去,网直扑进海里,那是父亲的伸长的手。而眼下,他的梭正像一只蜘蛛,源源不断地吐着丝线,在网上匆忙地走来走去。
老钱何等聪明,他忽地明白了,原来父亲不是和他比快。他也耐着性子一丝一扣地织起来。他们两个,像坏掉的电视机,举手投足都卡得厉害。刚织完第一行,父亲忽然站起来:到这儿吧。父亲亮出了自己的网,个个网眼精神饱满,绿丝线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霍霍放光。老钱低头一看自己的,开头松松垮垮,再往后越来越紧,越来越密,俨然是牛角的形状。老钱提着自己的网走了。他走的时候,耳朵后面一把梭也没有,手里也没有,他裤兜里鼓鼓囊囊,估计是把梭子悄悄揣起来了。
一丛鲜红的夹竹桃前面,赫然坐着父亲。他把梭放回耳后,竹片的梭因为缠了绿丝绳而鼓起来,别在耳后居然严丝合缝。这熟悉的动作,忽然让我有了幻觉:梭已经熔在耳后,成为他耳朵的一部分,他有一个带犄角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