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一早就动身,在路上费尽周折,回到半岛时已经很晚了,暮色中我还是看到了那条白亮的小路——由海滩那边伸过来,擦着村子过去,一直通到山坡上。山坡朝西北方向攀升,那里没有高大的乔木,地上长满了地龙草,许多年了,它们匍匐前进,枝蔓上垂下的气根又扎回到地里,逐渐做成了死结。它们经常暗中发力,把人绊倒在地,阴险的枝蔓占领了整片高地,每当秋季到来,地龙草变得通体灰黑,映得山坡也是灰蒙蒙的,显得更加低沉了,同样灰黑的蚂蚱藏在草中,随时会撞到人。还有一次,我看到一只螳螂,也是灰色的,它站在蒿草的顶端,独自舞着大刀,四周空旷,它的武功也一定是寂寞的。
每到深秋时节,上山的小路愈发白亮起来,路边的地龙草被来往的鞋子踢折,露出未见阳光的雪色内瓤,给小路加上了星星点点的光晕,它们在绝望的荒野里猝然出现,常常让人不寒而栗,山坡沿着白色的路裂开,这是特殊的留白,正如空底的船。确切地说,它连通了海滩和墓地,这分明是一个不安的隐喻。早年间的半岛有渔歌唱道:“岭上土饽饽,一人来一个,有馅没有馅,别嫌没滋味。”说的是那些远航的人在海上遇见了飓风,多半会葬身水底,难以找到尸体。飓风抬起的巨浪有几十米高,浪头落下来能砸碎渔船,再好的水性也难以抵挡那浩无边际的、无法呼吸的绵密介质,一连串的惊呼和船板的噼啪爆裂之声过后,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风声和雨声。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建造墓地时,他们的家人找不到尸身,只能含着泪捧出几件他生前穿过的衣服下葬,做成衣冠冢,正所谓“有馅没有馅,别嫌没滋味。”坟头就堆在海边的山坡上,石碑的正面对着大海,人们盼着那个故去的人能够望见回家的路。
那支渔歌到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人会唱了,本族中有位年近百岁的老曾祖母是唯一会唱这歌的人了。除夕之夜,在我们的怂恿下,她用没牙的皱嘴高声唱着这几句渔歌,那一刻,她的老态一扫而光。正月里的天黑得快,我最小的堂弟拽开了灯,红眼的灯泡放射出浑浊的红光。她穿着对襟福字大红袄,腰板拔得笔直,因为嘴里鼓着气,两腮上的皱纹骤然平复了,双颊也泛着红光,她或许在年轻时听丈夫唱过,或许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扎着小辫,坐在大人们的腿上,听大人们唱过。一连串的浊音从她喉咙里喷溅出来,简直难以想象,她以衰年之躯居然会爆发出如此巨大的气场,这是久远年代的绝响,我被歌声穿透,这是祖先们的声音,也是半岛人对死亡的巨大嘲弄与戏谑,在近乎癫狂的歌声里,生死攸关的选择变得无足轻重。歌中的“土馒头”即坟茔,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座最有名的衣冠冢。
现在,我就站在这座衣冠冢的前面,许多年过去了,它丝毫没有改变。当我再次来到墓前,墓碑的阴影在草地上拉得很长,它站立了几百年,渴望歇一歇的心迹在倒伏的阴影中表露无遗。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墓,它雄踞墓地中心,基座是砌得齐整的青砖,刚下过雨,青砖上满是泥点子,再往上是一人多高的土包,经过几代人的培土加固,它已经成了墓地中最大的一座坟了。坟前花岗石的墓碑纵向裂开了一道缝,填满了油腻光泽的浮土,碑顶生出了两三棵杂草,在风中摇曳。碑的正面,逝者的名字经风雨剥蚀,大部分已经脱落,难以辨认,隐约看到一个“公”字,指尖一碰,哗啦掉下来一大片石头碎屑,时间过去了太久,几百年了,已经没有人能记得他的名字。石碑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楷碑文,不知出自哪位乡贤手笔,大部分也是漫漶不清,我用手指试探着笔画,艰难地读出了这样的字句:“自公沉海十数载,族人每遇险,辄见公立波涛间,以手指浪,海波遂平……”斑驳的笔画到此戛然而止,再也续不上了。后面的文字还有不少,可惜笔画已经落尽了。遥想当初,这位乡贤受人之托,来写衣冠冢的碑文,确实是费了一番心思的。那正是雨后初晴的天气,屋内乍觉明亮,他提着一管竹笔在素白夹宣上写下了铁划银钩,满纸都是毛笔落纸的声音,比树叶落地的声音还要重一些。外面客厅里,条案上杯盘罗列,几个渔民在客厅里焦急地等待,其中有一位还站起身来朝书房张望,窗户开着,牡丹花探出窗台,在风中晃动。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而如今时光的锉刀最终将它们抹去,先人的故事就这样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所幸故事还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得以保留了微弱的光亮。据说这位先人在满月之夜会回到自己的衣冠冢,许多年前,有人赶夜海回来,曾看见他在墓碑前徘徊,长袖飘飘,帽子后面的飘带在风中凌乱,孤单的身影在白沙土地上被月光照得很长。人们看到后失声惊呼,他的影子转瞬就不见了。从此以后,只要月亮升起,人们就会想起他,只要有月亮在时刻提醒我们,古老的传说便不会湮没,古老的传说与明月同在。十八年前的夏夜,我们一家人在房前的空地上铺开凉席,就地而坐,摇着蒲扇乘凉。抬头望去,东南方向的山坡上,那座古墓出现在满月中,它的硕大圆顶将一轮满月切成了豁口朝下的月牙,随着月亮不断升高,我们目睹了难得一见的月食奇景。父亲低声哼起了“土饽饽”的旋律,母亲看我听得出神,就讲了衣冠冢的故事给我听,她说:
“几百年以前,你的祖先坐船去深海里打鱼,正遇上风暴,全船人都沉到海里去了。家里人知道消息,找出他活着时穿戴过的衣服和帽子,建了衣冠冢,就是紧挨着月亮的那一座。又过了十几年,他的儿子长大成人,出落成壮小伙子,又出海打鱼,他第一次出海时就遇到了大风,船眼看就要沉了,这时小伙子忽然看见父亲站在水面上,抬手一指,水面就平静了,小伙子上岸后重新修了父亲的墓。传说你这个祖先只救自己家的人,所以那些船老大每年春天都争着抢着来找你爸搭伙出海,你还记得吗?”
母亲在月夜里讲述的故事,看上去似乎要比今天的更古老一些。我忽然记起来了。每年的正月里,一过了十五,家里就陆续有人上门来,他们一律用红布包袱包了印着红花的大饽饽,还有上好的坛装烧酒,一起来看父亲。一天最多时能来十几拨人,小院顿时热闹起来。那时,春节刚刚过去不久,喜气还留在人们脸上,蓝呢子大衣,黑绒线帽子,脚上还有半新的黑皮鞋擦了鞋油,阳光下还能看到丝丝缕缕的鞋刷的纹理,他们是周围村镇的船老大,来找父亲搭伙。父亲迎出来时,他们忙着敬烟,有时父亲手忙脚乱,不知该先接谁的,或者干脆愣在那里。一会儿他缓过神来,大声招呼母亲去泡茶,这应该是他一年之中最兴奋的时刻。只要他决定跟哪家的船出海,那家的船老大就会放上一挂上百响的鞭炮庆祝,青烟与白纸屑弥漫在小院上空,火药的香味让人精神一振。父亲红光满面,其他的船老大们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急得直抖手,有几位跺着脚离开了我们家的院子,到村西头去请父亲的几个堂弟。那位先人的巨大魔力并没有随着时间而减淡,相反越来越浓烈,穿越了几百年的时空,在贫苦的年代里给子孙们留出来一条生存的路,毕竟,想在船上谋个差事是极难的,船上多是选些身强体壮的人,父亲显然不在此列。
从那以后我才知道,在看不见的海底深处,居然有我们一位先人,即便海上时有风暴肆虐,我们也不再心惊。毕竟,我们已经找到了一条走出绝地的秘密路径,风浪再起时,我们大可不必惊慌,包括船老大,也能平心静气地对待风浪了。穷人有什么指望呢?几百年前,本族中陡然出了这样一位神话般的人物,对于他的存在,我们都深信不疑。
站在先人墓前,神圣的敬畏猝然降临,每当想到他身着古时衣冠,在水面上如走平地,举手投足间荡平海波的风仪,总是让人感奋不已。后来出现了另外的说法,在我们附近的村子里流传很广,据说他老人家从水底冒出来的时候,头上还顶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螃蟹嘴里吐着泡泡,盖住他的眼睛,他一只手对付波浪,另一只手使劲擦眼睛——对于这种说法,我一向是坚决反对的,肯定是外姓因为忌妒而搞出来的恶意中伤。
我作为他的后人,居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所荫庇的蓝色之乡,是什么引我走向歧途?秋风乍起之时,天空格外高远,那种明净澄澈的蓝,正是海的颜色。这时节,我忽然想起了衣冠冢,想起了先人传奇的经历。我想,在靠先人吃饭的年代里,我最终还是会回到海上的。当我的船浮在海上时,先人在水底仰头望着我的船底,他的目光穿越了层层鱼群。阳光照透水底,不时有鱼影在他脸上闪过。我的心头一阵微温,从此再也不看老天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