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望夫石”的故事是这样说的:很久以前,有个渔夫出海捕鱼,这一去就没再回来,他的妻子天天去海边望丈夫,却总也不见丈夫的帆影。那天她在海边看到了漂回来的小船残骸,她终于绝望了,眼泪都哭干了,最后化作一块人形的礁石,直到今天,我们到海边游玩时还能见到她眺望的侧影,她用一种执拗的方式,把悲痛延续下来。青黑的石头赫然矗立,与周围的清新景色形成了令人伤心的比照。而石头又有千年不朽的神奇品质,没有什么比石头更胜任这个角色了,所以千年之后的我们,分明也感到了沉重的悲痛,正是这种沉重,足以令唧唧喳喳的人群噤声。如果到近前细看,望夫石有着扭曲的纹理,这让人想到她化石那一刻的急剧痉挛。前来旅游的几个小姑娘在望夫石前留影,摆着V形的手势,她们还不懂得什么是悲伤。
有人说,望夫石大有蹊跷——女人白天变成石头,晚上变回人形,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吃饭睡觉。白天变作石头,是她简单的生活里唯一的支撑,为了等丈夫,竟然变成了石头,她在街坊四邻的称赞声中,不觉有些飘飘然了,也常有人领着自己的妻子女儿到望夫石下,学习望夫石的精神,留下一堆祭品,祭品中鱼肉虾蟹一应俱全。于是,变成石头是她的全部荣光,也是她后半生的主要生活来源。每天晚上,人们看见她家的烟囱冒出火星和黑烟,那是她在生火做饭,窗纸上闪出的侧影,和望夫石的形状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这时能听到环佩叮当,还有她走动时粗布衣袖与上衣摩擦的细微声响。
夜里有渔民把船停在岸边,第二天早上去一看,小船被望夫石顶在头上,船底已经被顶穿,渔民立时叫苦不迭,这才知道,昨晚把船停在了望夫石的位置,而望夫石在夜里变回女人,回家去了。直到当天夜里女人回家时,小船才落地,这个渔民才把船挪走,船底被戳出一个大窟窿,接连补了几次,到最后还是渗水,终于有一天,渔人出海时,那个补过的窟窿裂开了,当时渔人正好站在那里,整个人陷进了海里,不一会儿,船进水过多,也沉没了。望夫石也成为一个恐怖的信号,没有船敢靠近。而她像往常一样,吃过饭早早就睡了,明天还要继续去海边,匆匆忙忙去变成石头,就这样风雨无阻,不知过了多少年,是的,石头的生命状态是难以纪年的。我离开半岛以后,也有了同样的经历,每天去做一块石头,怀着美好的愿望眺望远方,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吃饭睡觉,这样的生活,居然也同样受到乡亲们的羡慕。
还有一种说法,说女人的丈夫遇难后,女人就回娘家了,在娘家住了半年,改嫁到遥远的内地去了,从此以后没有人见过她。她的不辞而别引起了邻居们的恐慌,于是大家四下里找她,却没有找到。那天海水落潮,露出一块尖角的礁石,礁石顶上碰巧有高耸的环状云纹,人们忽然想起了她平时最爱的高髻,越看越像,乃至从石头上看到了她的侧脸,这里是鼻子,那里是眼,大家欷歔不已,有几户老邻居流下泪来,女人变成石头的事就传扬开了,方圆几十里争相前来观看。新来的县令听说了这件事,精神为之一振,亲书“贞烈千秋”匾,以示旌表,乡党无不称羡,不过几年,全县大治,县令也升任别处。没有人知道,那个女人在内地嫁了个卖豆腐的,又生了两个孩子。她每天磨豆子到半夜,累得腰酸腿疼,她开始想念海边的生活。连日来,她梦见自己变成石头,在海边受人拜祭,她抬起手来看,手却变成了粗糙的青石,全身都不能动转,她在半夜里惊醒,热汗直流,醒后坐在床上莫名其妙,也不知是什么预兆。从那以后,她一碰到石磨就心慌,还有石臼、石墩,所有的石器,一律不能碰了,她丈夫只好雇了个伙计来帮着磨豆子,院子里的石板路也换成了木板的,石墙也镶嵌了木围子。
刚才讲到的故事结局,可能和你祖母讲到的不一样,你也不必吃惊,因为你知道,望夫石的传说毕竟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在商埠码头,在街市巷陌,总有人在提起,说到上句,很快有人顺着说出下一句,每个细节和词语都烂熟于胸。这个故事是一把使用多年的痒痒挠,光滑而又得心应手,每当拿出来,总会给庸常的生活带来更多的惬意和闲适。夏天的晚上,走在弄堂里,老人们在讲望夫石的传说,孩子们惊奇地睁大眼睛,眸子湖水般闪烁。我正好路过,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想再听一遍那个熟悉的故事。等老人讲完,孩子们欷歔不已,我暗暗为孩子们担忧。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揣着另外一种结局,许多年来如野草般强劲蔓延:
那个女人的丈夫厌倦了庸常的生活,终于有一天,他不动声色,像往常一样按时出海,为的却是借机离开她,为了这次远行,他准备了几个月,那天早上,金光闪闪的海面寂然无声,太阳刚出来,还不算耀眼,就挂在船的上方,剧烈燃烧的橘红色火球噼啪作响,发丝般纤细的火苗看得清清楚楚,他第一次离太阳这么近,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阳光照得他满面红光,这是海面上的早晨,如此鲜艳,让人猝不及防。他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只是紧紧攥着两只木桨,一次又一次掘开水面,正如铁锨掘开土地——他选择了一种无家的流浪生活,永远离开了故乡,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