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初江这些日子下班回家，一走到自己那幢楼下就闹心：他的楼上住的那家邻居，夫妻俩乍看都像读书人，可仔细一观察，差远了，穷嗖嗖脏兮兮的，走道低着脑袋，急匆匆地，活像刚刚得手溜出人群的小偷。这两口子还有个贱毛病，晚上睡得太晚，这楼层修建得不好，有点动静，哪怕是脱拖鞋，下面也听得清清楚楚，何初江夫妻都神经衰弱，这样一影响，往后就睡不实成了。这样的事，你也没理由提抗议，难道说楼上的床嘎吱一声都管得着么？如今市里兴起装修热，老何也不能被历史抛弃呀，花三万元把居室装修得像小宫殿一样，你再瞅楼上那家，简直就是贫民窟！老何越看越觉得不协调，可他也不可能花大头钱给楼上装修去呀，这气憋在心里，总想找个茬儿跟楼上干一仗，你什么层次，也敢住这取暖楼。
这天上午，何初江去赌友家打了一宿麻将，刚刚回家躺下要睡一会儿，楼上响起怦怦怦钉钉子的声音。老何噌地一家伙就爬起来，跑到楼上，把盖房时就带的那扇老式门敲得震天响。门开了，女主人一脸惊讶地待在门里，机械地冲他点点头。
“你们家大白天叮当二五地砸什么，还让不让人休息了？”何初江借对方开门的机会往屋里一撒目，哼，屋子里没装修不说，摆设得可太寒酸了，旧沙发旧电视，茶几油漆剥落，还堆放着一些旧书，再往书房里一看，他的眼睛被狠狠刺了一下，居然还摆着一台电脑！穷成这样子，赶什么时麾，我老何还没买电脑呢。酸文人就这德性！老何的气更往脑门子上顶：“钉钉子？有往取暖楼房上钉钉子的吗？你没住过楼吧？住楼得讲究起码的公德，这是文明……”何初江越说越气，什么难听说什么，然而这位楼上的女主人就像是哑巴，一声不吭，似在听一个无关痛痒的演讲，他想干架却干不起来！
“您说完了？”那女人慢吞吞地说，“我不过往墙上钉张地图，现在想想是有些不对，可您犯得上涉及公德这样的高度吗？说我们不让休息，您前些日子装修两个多月，震得满楼不安，我们家微机正工作，你们把电闸烧了；用劣质油漆刷家具，熏得我呕吐了好长时间，我说什么来吗？话讲回来，不就是讲究公德吗。”
何初江一时没话。可不久他的火又上来了：他是贪便宜向某工程要的劣质油，楼下邻居曾经讽刺说一股棺材味儿，这女人是不是也学了这话来挖苦他？何初江正要给自己的声调加分贝，一回头，那家的男人夹着几张报纸回来了，连个包也没有，而他何初江柜子里什么样的包没有！那男人问：“怎么回事？”女人答：“他寻衅找茬儿。”何初江大脑飞快地转动：对方瘦瘦的，要动手，他也不怵，如果惹着他，把工地上的民工雇两个来收拾他，有两千块钱足摆平了！他正想对策呢，没料到那男人开了口，对自家媳妇：“什么寻衅找茬？你看你说得多严重。”推老婆进屋，他对老何笑笑：“别跟她个女人一样，搞理科的，慌不择词。您好像姓何？跟您轧邻居，我沾光了，——合（何）为贵嘛。”
这一仗没显出何初江的优势，他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回去跟老婆说：“反正你那个班可上可不上，没事就回来把屋子擦得贼亮，从窗上监视着，楼上回来，就假装随意把门打开，让他们见识见识，别以为买架破电脑就了不起。”老婆照做了。然而，人家两口子似乎没有往人家屋里偷看的习惯，开了一个多月的门，累得老婆心力交瘁，人家眼皮都没撩一下！
转眼到了冬天，北方的天嘎嘎冷。这天，何初江的老婆回家刚刚要做饭，一抬头，顶棚滴水，原来是挂了霜。这还了得，他家把阳台装修成厨房，里外两层防寒设备，可楼上那家穷鬼偏偏不装，这就使得顶层保温效果不好，殃及了他们老何家。两口子又气得午觉都没睡，商量怎么对付楼上，最好把他挤兑走，这害群之马。每天走过这楼下，往上抬头，孤零零地一家没装修阳台，难看死了！偏偏这时，上面又漏下水来，夫妻俩轮流上去砸门，屋里没反应，干脆，他们就等在门口，待那家的女人回来，堵在门口不让上楼，定要让她进屋来看看怎么漏的水。楼上女人被逼着小心翼翼地走在光滑的打蜡地板上，老何总算出了半口气。只听那女人说：“真对不起，我们保证今后不再发生此类事。”
“什么保证？你们那破阳台不装修，它能不挂霜结冰？结了冰，能不化水漏水？我们花这么多钱装修的阳台，难道就是为了给你家接漏水？坏了，你包赔得起？”
这一句，楼上女人脸色变了：“咱们是邻居，别这么计较好不好？我家里结冰，给你们带来麻烦，道歉还招来这一堆麻烦，那您去法院起诉吧，判决赔多少我们都认。”这分明是无理取闹，他何家装阳台，是非法装修，怎么告得了？他认为楼上女人打“擦边球”气他，话现成的：“住不起楼就回平房里去。我看你们两口子都挺有档次的……”他本来想说，有档次就应当装修，跟楼下保持一致，别影响市容，谁知道对方一句粗话：“屁！有档次我住这地方，早进专员楼了！”
这一仗打过，老何以为今后麻烦事多了，她肯定故意往楼下滴水，谁能天天干架呀。可是出乎意料，天虽然冷热无常，何家再没漏过水。这是怎么回事呢？让老婆打探，结果让老何哭笑不得：原来每逢天冷结冰，楼上就雇临时工来帮助收拾，所以存不下水，也就漏不了啦。长时间找不到打架的机会，老何两口子还真有些失落感，他们拐弯抹角地去问楼下，那家子什么毛病，有雇工的钱装装阳台算了，得到的反馈是，人家说，那阳台装了没用，而雇工主要是同情那家的男人下岗，女人又闹病，算是变个角度扶贫，两码子事的……何初江两口子那个气呀，都说孟母三迁为择好邻居，一点不假，跟这样的人轧邻居，倒大霉了！
老何就这样憋气窝火捱到年根底，不但没把楼上的穷邻居挤兑走，反而把自己两口子折腾得精疲力竭。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熬完一夜麻将，赌输了好几百元，正心烦意乱地往回走，猛地看到身后追超过去好几辆高级轿车，车号把他吓了个半死，都是从01开始的前几位牌号！怎么市委领导都奔这边干什么，出了重大案件了？他犹豫了一下，车子恰好在他的楼前停住，一些市委、市府要人下车，鱼贯进入他那个单元，老何发现他的主管局长跟在后面，屁颠屁颠顶多算是个跟班的！何初江双腿一软，差点坐在雪地上，怕不是他借包盖宿舍楼捞了一笔钱那事犯了？可那也不至于惊动这么多领导亲自登门问罪呀。忐忑不安地来到一家公用电话厅，往家里打个电话试探一下。老婆接的：“你是谁？”他悄悄问：“在家做什么呢？”老婆说：“干什么？回来看看吧，楼上穷邻居家招来了一帮富朋友，个顶个都比你强多啦……”
事后才知道，市委领导亲自来楼上，是趁节日看望那两口子，人家夫妻俩最新搞的一项有关当地发展经济的建议，引起了国家有关领导的重视，专门写了批示，据说这项建议将给这座城市带来的经济效益一年至少以十亿计！何初江一打听，又得了新信息：楼上的“穷”邻居其实很富有，他们多次研究出卓越的成果，是享受国家补贴的专业人才。到这边来居住，为的是上下楼登高做一种强制性的锻炼……
两天后，何初江被通知开家长会。他的儿子以优异成绩考上了这所全市闻名的重点高中，他当父亲的好不得意！家长们到齐后，校长、教导主任都来了，说请温老师做报告。老何仰头一望：那拍着双手走向主席台的温老师，不正是他楼上的穷邻居嘛！听校长介绍，才知道温老师原来是这所高级中学的投资赞助者，他夫妇俩好多奖金都捐献给了这里，原先由市政府奖励过他们一套宽敞的住房，后来看到乡下有些学生考入这所高中却没地方住宿，只好花高价租房住。温老师很感慨：“我当年只读过小学，靠自学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而今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孩子失去读书的机会。这房子借给学校做扶贫用吧。”就献出来改了学生宿舍。而他何初江为了让儿子有更好的学习条件，竟然挖空心思想法子报了个特困，让儿子挤进了温老师的扶贫房……
这天晚上，楼上一点声响也没有，何初江夫妻俩却照样失眠了。老何同妻子俩，越想越脸红，自己连贪带搂，这才几个钱，就烧得忘记了姥姥家姓什么了，跟楼上温老师比，咱这也叫活一辈子人！摊上了好邻居，这可是老天给的好机会，咱以后好歹也琢磨着办点人事，省着影响了市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