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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临潭社区的边缘性

人们的身份及名位是依社会背景而蔓延变化的,而且它有其使人惊奇的、无法则可依循的系统性。人不像是一些被禁锢的幽灵体在漂浮着,他们背负着其背景和其特有的名分。

——克利福德·格尔茨

(一)自然环境和生计手段

我的田野地点以临潭县城关——旧城为主,它距离省会兰州有346公里,和甘南藏族自治州首府合作市相距78公里。我第一次去临潭城关时,坐的是西道堂教长专车,司机是敏教长的次子敏承忠。我们上午11点左右从兰州出发,由于平常公共汽车的路线比较拥挤,我们改从东乡族自治县方向走,由夏河县进入甘南藏族自治州,大约4个多小时,就到了临潭城关的西道堂总堂。

总堂在城关西部西凤坪下,处于洮河支流西边,河道的河水自西北向东南流,现在已经没有河水,成为两岸住户的排污水道了。在总堂正门口,依然有一座横跨河道的达子沟桥。韩清一先生说:“在我年幼的时候,这个河道的水是满满的,也是清亮亮的,可用来做饭和供人畜饮用。在马明仁教长时期,沿河道两岸都种满了树苗,后来都长成了大树。现在连一棵树都没有了。原有的、茂盛的树林在大炼钢铁时,全部被砍伐烧掉了,甚至包括西凤山上西道堂自己种植的树林,也都被毁掉了。”经过这么大的变迁,总堂以及西道堂教生主要聚居区的分布,并没有多大变化。韩清一先生告诉我,沿河道以西自南至北的300多米的范围内,主要是西道堂教生居住。

没抵达临潭时,我并不知道它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即其自然地理的过渡性。今日临潭县辖区位于甘肃省南部,甘南藏族自治州东部,地处秦岭西端,东邻岷县,北接康乐、渭源二县,其东、西、南三面被卓尼县环抱。全县境界,东西宽约60公里,南北长约80公里,总面积1557.68平方公里。从自然地理上看,今天该县所辖面积,主要处于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交界地带,境内地形西高东低,西南向东北倾斜,境内多为低山深谷,重峦叠嶂,地形复杂,沟壑纵横。境内大部分地区低于海拔3000米,平均海拔为2800米左右,海拔最高处为3926米,最低处为2209米。在地质构造体系上,属于秦岭东西向构造中带中南部、地西高东低,中间高而南北低。

由于莲花山、厚星山、大石山和阿岗纳山和山体的隔离控制,又受到南、东、西面的洮河主流及其30余条支流的切割分离,使临潭地形变化相当复杂。总体上看,临潭地貌属于高原丘陵山地。具体分为三个区域,其一为莲花山、大石山山岭地区。该区位于莲花山以南,大石山至总寨乡东北,占据临潭县中北部大片地区,是甘南高原和黄土高原之间的过渡地带。该地区海拔多在2800~3580米左右,山岭相间的盆地,西北部多为天然牧场,东南部多开辟为耕地。其二为八角、冶力关低山丘陵区。该区位于莲花山以北,地貌上属于黄土高原的南缘带。地势三面高中间低,海拔为2500~3000米,以丘陵盆地为主。该区主要是被黄土覆盖,适于耕作,有大片农田,间有小片灌木林。其三为城关和新城丘陵山区。该区位于大石山、总寨以西的古战至店子,包括西北边被围于卓尼县境内两片插花地。该区占据临潭县西南大片地区,与甘南高原北边缘接近,以中低山地为主,大小不等的盆地呈东西不连续地分布于该区的中部。有城关、新城等较大的盆底滩地,也有亦子多、阿岗纳和下青泥河等处的高山。该区黄土覆盖比较广泛,但厚度比前面两个区域小。盆地及其相联结的部分都被辟为耕地。

由于特殊位置和地形,给当地气候造成了一定影响。鉴于临潭位于内陆中纬地带,寒冷、阴湿、四季不分明,春秋两季,其各地的总降水量为269.5毫米,占全年降水量的52豫。降水量东北多西南少,旱涝频繁,具有长冬无夏,冬季长达9个月(严寒期90天),春秋相连、冬长冬冷而不寒、春季回暖慢、秋季降温快、冬干秋湿的高原气候特色。这给临潭地区生计形态带来很大的影响。虽然从自然地理上,临潭应该是农耕文化和畜牧业文化的过渡地带,而现在它是以农业为主。

该地区并非从来就是一个农牧兼营的地区,而是在一定历史过程中形成的。根据地形和气候,当地的农业耕作主要分为西部高寒阴湿青稞、豌豆、油菜区;中部冷凉半湿润青稞、小麦、蚕豆、油菜区;东南部冷湿半湿润粮、药、果、菜区和北部冷温湿润小麦、蚕豆、果菜区。由于气候因素,使这里农业的产量比较低。从各种作物的亩产量看来,1949年,各种作物的亩产都是比较低的,春小麦是48公斤,青稞是49公斤,洋芋是48.5公斤。其后,经过不断的技术改进,各类作物亩产也只有低程度的提高,1990年,春小麦的亩产达到了129公斤,青稞是114.4公斤,土豆是136公斤,豌豆是103.5公斤,油菜是55.2公斤。

尽管如此,这并没有改变临潭人生活的艰难。在调查时,很多人告诉我:“我们临潭不是地养人,而是人养地。”对此,本地清代名宿陈钟秀所做的《洮州竹枝词》,对临潭民生之艰难作出了形象的描述。

禾稼终年只一收,但逢秋旱始无忧;夕阳明灭腰镰影,半是男儿半女流。不出蚕丝不种棉,褐衣遮体自年年;冬寒夏暖何曾易,真个洮州是极边。

如此艰难的生活,在当地习俗中也有所体现。一天,我和西道堂教生一起饮食尔麦里。吃完后,我将碗放下,可却见到身边有个人在舔碗。我本以为是个人习惯,可转眼看去好几个人都是如此。这要是我安徽的家乡,则会被当做没有家教。这是怎么回事呢?通过对当地人的询问,解释有两种:模仿圣行和节约粮食。两种解释都在于说明舔碗是一种美德。后来,临潭北庄门宦的小丁说:“以前,我们小时在家,亲戚请你吃饭,要是吃完饭你不舔碗,那会被认为是没有教养的。”

因为农时短,且收成比较少。如果没有商业收入,那么就很难在经济上维持下去。鉴于农耕不能满足生活需要,临潭人一直十分重视和依赖商业。他们也认为自己是“重农善贾”的,挣得再多的钱,也依然很看重农业。陈钟秀的竹枝词中写道:

牛马喧腾百货饶,每旬交易不须招;酉阳市散人归去,流水荒烟剩板桥。

这种风气应和其历史上的建制有密切关系,也是该地区过渡性地理特征影响所致。因为处在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农耕文化和畜牧文化的过渡带上,所以,两种文化和生计之间的交易和互动,势必要在这两个文化边缘上开展。在田野中,人们对我说:

“我们临潭人,往往在农业收成完结的时候,就出门经商,有的人到藏区去收购冬虫夏草,有的人营销藏族的首饰。但不管挣了多少钱,一般都是带回到临潭来花掉。现在在西藏的拉萨就一个临潭人集中营商的地方,号称临潭街。”

如果回顾历史,就会发现当地的商业经济,并不是一种原生性的生计。而是在不同时期,由不同政权引导和参与的结果。宋金对峙之时,金朝占领洮州后,曾经三次在当地设立榷场,从而使其成为两个政权进行贸易的官方市场。后来,明政府先后在旧城和新城设立了茶马司,继承和健全了宋以来茶马贸易的组织和制度。洮州出产良马,藏民喜欢饮茶,明朝开国皇帝曾经和各部落藏族制订了定时、定额贸易规则,但贸易主要由政府直接和藏族头人开展。后因官方控制下的贸易量不够大,明弘治三年(1490年),政府开始允许私自贸易。此时,洮州卫模仿南京地区民间赶集的形式,推行了军营赶集的办法,在城南门外开辟了一个市场,十日一个大集,五日一个小集,以此带动了其他商品的流通,如服装、绸缎布匹、铁器、瓷器、粮食、食盐等生产、生活资料,都经旧城运往甘青川接壤一带的藏区,而藏区的畜产品如皮张、毛、乳酪以及木材、中药材之类,又源源不断运往内地,旧城遂成为商贾云集、商品堆积如山的商贸口岸。随着贸易的繁盛,邻近的各个卫所也想来参加贸易。于是,明成祖于永乐十三年(1415年)下令给洮州卫都指挥使曰:“今天下太平,四海一家,各地商旅来往者听从其便,今陇各卫番人来洮,买卖交易,亦听其便。彼此不允许生事。”

由此可见,明代的洮州卫,基本上成为了汉人和诸番的交易中心。同时,临潭的商业开始从政府间交易向民间化的转化,即民间贸易开始成为当地传统的生计手段了。这种特有的生计形式,对临潭人经济活动的趋向留下了直接影响。在下文中,我们就会看到,西道堂就是在这块贫瘠的丘陵山地上,依靠集体的力量,通过和藏区在经济上的贸易获得巨大的成就。这种与其说是西道堂人自己另辟蹊径,不如说是对传统生计的一种继承和发扬。

民国时期,旧城商业最为鼎盛,甚至一度可与河州(今临夏)平分秋色。当地有句老话叫:“河州有个马安良,洮州有个万盛王”,意思是河州马安良兵权大,洮州万盛王银钱多。万盛王是清末旧城最大的一家商号万盛西,在当地及岷县、成都、咸阳等地还开设了万盛当、万盛恒、万盛昌、万盛通、万盛渊、万盛成、万盛永等字号,相传有两万两银子的家财,故有如此称誉。

除本地商户外,更有不少外省客商,有京帮、陕帮、豫帮、鄂帮等,年输入物资约100万银元之巨,输出物资110万银元,以今日货币计算,年“进出口额”达上千万元。当地商户中,有80%活跃于甘青川草原地带,他们在牧区都和藏族“主人家”,诚实相待,亲如一家,为经商提供了便利条件。回族中,西道堂经营最善,当时拥有驮牛1700头,马200匹,骆驼60峰,流动资金达数十万银元,除在旧城坐地经商外,在成都、松潘、兰州、西安、张家口、北京、天津、上海、内蒙古等地均设有商行,可谓“生意兴隆达三江”。

这里,应该注意的是,临潭人注重经商,除了因为农业生产水平低之外,也可以说是由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决定的。因为该地区西通藏族、南接巴蜀,西北可以联结河西走廊。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其在商业交通上成为了商人走南闯北、东进西出的必经关隘。再加上隋唐以来,中原王朝对茶马贸易的重视,经商传统就这么传了下来。

(二)地方社会的政治和权力

打开今天临潭县的地图,你很难说出它的辖区是什么形状的,其边界线十分曲折和复杂。而且还有两个地区——日扎和亦子多是完全包围在卓尼县境内的。另外,洮河从西北向东南,贯穿了其南部界线后,又从岷县境内由南而北折回,沿着东部边界线向北流去。从整体上,临潭的北、西、南三面均处在卓尼县的包围之中,也就是说临潭很大部分在藏区包围之中。纵观其地方历史的变迁,显然可以看出,地理位置的过渡性给当地自然和生计带来影响的同时,也使当地政治变得非常复杂和多变。仅从地方建制看来,临潭在历史上一直处于1个或多个权力争夺之下。从军事史看,这里似乎就是1个“天然的”战场。在这里,不仅有各种权力的较量和更替,也有各种文化的交融和置换。动荡和不安长期贯穿于整个地方的政治生活,也在西道堂历史中得到相应体现。

临潭县今日的名称,在地方历史上很少被使用。唐代以前,还没有现在的名称,唐太宗贞观元年(630年)曾经设立临潭县,其后一直到民国时期,才又重新使用这个名称。这可能和临潭地理位置的过渡性有关。公元前2550~2100年,在中国史上的传说时代,舜帝就曾经将一度作乱的三苗迁徙至三危山一带,也就是今天临潭的西南地区。当时,在该地区居住的主要是羌人。三苗被移至此地后,和当地羌人逐渐融合。由此看来,远古时期的临潭,就是一个比较边缘的地区。其后夏商周时期,今日的临潭地区被划归为九州之一——雍州境内。可见,在中国古史开端之时,中原集团势力始终没有放弃延伸自己的权力。秦王朝统一天下后,该地区属于陇西郡临洮县,秦长城最西端就在今天临潭以西,这意味着该地区开始被置于王权政治的直接统治之下,也显示了其在古代王国边疆上重要的战略地位。两汉时期,在建制上基本延续秦朝制度,不过已经开始在该地区设置洮阳城。

三国鼎立局面形成后,在该地区,魏蜀两国军事争夺比较厉害。曹操为了巩固后防,实行大规模屯田,曾经在“定诸羌”的名义下,攻打临潭。同时,诸葛亮为了实现“恢复汉室,北定中原”之目的,一再攻打魏国的西南边境,在俘虏了天水名将姜维后,还将天水的千余户居民迁回汉中。诸葛亮死后,姜维也先后于249年、253年两次出征陇西,捍卫蜀国的利益,和魏国争夺这片土地。在这个时期,由于连年的战争,生产严重被破坏,土地荒芜,少人耕种。而在这里发生战争不仅仅是为了实行屯田或者掠夺人口,主要是因为其在地缘政治上的重要性。

两晋南北朝时期,该地区成为各种割据势力的争夺之地。元康二年(292年),西晋惠帝在该地区设立了洮阳县,这是中原王朝第一次在临潭境内设立治所。永嘉末年(313年),鲜卑族慕容氏之一的吐谷浑,率领七百余户,渡过黄河,经过兰州、枹罕,流入临潭。其后和羌人一起修建了城郭,设立了行政机构,一度将其势力发展为东至洮水西岸,南到松潘,西至南疆,北至祁连山、甘南全境,这是地方历史中最早由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该政权曾经长期控制临潭地区,一直延续到唐末。

东晋十六国时期,西北地区建立众多的政权,这使该地区变成了东晋、前赵、前秦、西秦等各种政权较量和征战的场所。北魏结束纷争局面后,吐谷浑归附,北魏在此地设立了洪和郡,位置在今天临潭的新城。后,魏孝文帝招抚吐谷浑人修建了洮阳城,就是今天临潭的旧城。不论是新城还是旧城,都是吐谷浑在洮河流域的重要戍地。北魏末年,吐谷浑王夸吕起兵,赶走了北魏势力,占领洮阳和洪和两城,设置了洮州,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设置洮州,治所先是在旧城,后来移至新城。此后,洮州之名一直延续到1913年。

隋唐时期,临潭地区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吐蕃的兴起,唐朝强大势力的发展,以及两者友好关系的建立,使此地的吐谷浑处在唐蕃夹击之下,很快失去了优势地位。隋朝,设置临潭县,其初衷在于防御吐谷浑入境扰民。可是,当隋炀帝准备进一步发展商业交通时,吐谷浑却成为了中原和西域之间的商业通道的障碍。为了打通通往西域的商道,隋朝以武力征服吐谷浑。战争延续到唐朝,经过贞观八、九年两年(634年、635年)的战争,唐政府通过和亲,将吐谷浑变成护卫商道的戍守之士,结束了吐谷浑在此地长达350多年的统治。同时,唐蕃之间也不断在这个地区开战,吐蕃一度占领洮州,并将其改为临洮城,且还在此地修筑了定秦堡和巩令城。五代十国时期,洮州全境被吐蕃控制,虽然后唐、后晋、后汉也曾和洮州的吐蕃有过联系,但是并没有动摇吐蕃在这个地区的地位。

北宋时期,该地区是宋夏之争的战略要地,只要谁占领了谁就居于主动地位。此时,吐蕃赞普的后裔厮啰(意为王子)在河湟地区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北宋政权为了进一步控制西夏,就挺军从崅厮啰手中收复了这一地区,重新建立设置,建立了“铁城四寨”——中寨、梨园、磨沟、王清。宋金议和之后,洮州成为了金国的领地,属于临洮路管辖。元朝灭了南宋以后,在行省制体系下,设立甘肃行省,洮州设立吐蕃宣慰司统领、河州设立吐蕃宣慰司都元帅府。

明洪初年,大将邓愈进军临洮,接着进军河州,很快将该地区划归入明朝版图之中。可是,当明政府设置洮州军民千户所时,洮州十八番酋起兵反抗。明政府派沐英迅速将反抗力量击败,收复了大片土地。所以,明朝洮州卫面积比较大,包括今天的临潭、卓尼、碌曲、玛曲、迭部、舟曲和夏河的部分地区。其后,为了巩固对该地区的控制,明政府推行了一系列政策,像修筑和巩固边城,设立卫所、移民屯田,实行土司和僧纲制度,发展茶马贸易、兴办学校等策略。在历史上,第一次体现了中央王朝权力在此地所未有的渗透力度,但在地方治理中,依然实施土司和僧纲制度,从地方社会运行看来,地方权力其实还是掌握在已经形成的藏族各种势力的手中。清朝改洮州卫为洮州厅,很多方面延续明朝的制度。其后,该地区内一直再没有出现一个强大的地方社会势力。

1914年,洮州厅改为临潭县。洮州土官摇身一变,成为县政府官员。卓尼土司杨积庆担任了洮岷路游击司令,地方社会依然控制在藏族土司手中,这说明新的国民政府权力最初并没有真正控制临潭,也许因为中央政权力量失去了过去稳定的政治局面,也因此失去对地方社会的控制,致使这里一再陷入混乱的局面。

进入民国初期,可以说是该地区的灾难时期。1912年,来自河南的白朗起义军进入临潭,先后和藏族卓尼杨土司、回族的马安良等对抗。白朗军洗劫了临潭旧城,一定程度上恶化了当地的民族关系。其后,1928年,回族军人马仲英不满于国民军对地方人民的蹂躏,率先带领几个人起事,口号是:“回汉一条心,赶走国民军”。起事后,马仲英就获得了大批追随者,很快成长为一个新的军事集团,成为和国民军对抗的主要力量。这就是西北历史中著名的河湟事变。和白朗一样,马仲英集团也是一支流动作战的力量,在国民军的逼迫下,流落到临潭境内,攻占了临潭旧城。此时,旧城由藏族杨土司掌控,马仲英击败杨土司后,当地藏族和回族的关系就开始陷入一种对立和复仇的境地。1928年11月26日,藏族兵袭击了河州回族军阀的马安良儿子马廷贤,抢了钱财,还杀死了4个女人。接着,12月1日,马仲英侵夺了完禾、癿藏沟、阿子滩的13个村庄,烧毁了江口、白石崖寺院,抢夺牛羊,还烧毁元代时期巴思八主持修建的禅定寺。12月19日,吉鸿昌部国民军前来驱逐马仲英时,杨土司的藏兵对居住在拉直、申藏、和尚沟等村的回民定居点开始了报复,烧毁了房屋和清真寺,回族人死伤惨重,甚至和马仲英没有联系的回民也被杀了很多。因为国民军的参与,使藏兵的暴行得到了政府的认可。在国民军猛扑之下,马仲英离开了临潭。

但事件并不因此结束,相反,却有愈演愈烈之势。1929年4月28日,马尕西顺因为自己两个儿子追随马仲英,被藏兵和国民军打死。当国民军撤退之后,马尕西顺在旧城聚众起事。县政府委派回族绅士和马尕西顺谈条件,遭到了拒绝,并带兵冲进西道堂,打败了杨土司的包围,再次焚烧禅定寺,占据新城。5月27日,在国民军和藏兵联合攻击下,马尕西顺逃奔临夏。旧城没有逃跑的回民500多人,躲在西道堂西大寺中,其中马尕西顺残留的人打死了国民军喊话谈判的人,国民军一怒之下先用机枪扫射,接着又纵火焚烧,所有人全部遇难。国民军再次撤退后,杨土司驻防新、旧两城,开始招抚流落四处的回民上庄。7月9日,回民到达旧城后,除了老人、妇女、儿童外,青壮年均遭到了残杀。其后,马尕西顺又有两次袭击临潭新旧城,因人员出逃,就烧毁民房和寺庙,公署和学校,迫使临潭政府迁移到南乡新堡。

此后,临潭回民组成“残黎呼吁团”,到处呼吁控告杨土司五次残杀回民,要求处理。直到1932年,邵力子主持甘肃后时,组成了“洮西绥靖专委”,于12月31日,张贴布告称:

且查杨积庆十八年杀戮回民,当时奉有省方密令,……现政府积极保护难民上庄,仰各回民等,解释从前恶感,联络以后睦谊,安心上庄,是所厚望,切切此布。

布告一出,意味着政府力图给这个地区回、藏的冲突划一个句号。但是,从马仲英起事到马尕西顺起事,我们不应该将其仅仅限定为民族复仇。在临潭历史上,尽管曾经长期处在藏族势力的控制之下,回、藏之间并没有激烈的冲突。那么导致冲突的原因是什么呢?就当时的历史形势看,应该是中央政府权力对地方集团力量压制的结果。民国初年,甘青地区成长起来的回族军阀,被中央权力视为集中统一的障碍,所以,国民政府企图通过在地方上新建国民军,或者将一些已经被收编的国民军派驻各地,希望在适当的时候,消解地方军阀的势力。所以,马仲英起事的时候,不是反对地方势力,而是对抗中央权力。但是由于杨积庆是游击司令,具有被中央权力认可的地方权力。因此,他不可能不对抗马仲英。而对抗虽是中央权力和地方权力之间的,但被民族之间的仇恨掩盖了,而且这使民族矛盾变得更加显著。

对杨土司来说,河湟事变似乎只是国民政府对回族军阀的打击,好像更能巩固自己的地位。其实不然,马仲英事件后,国民政府开始逐步铲除自元代以来藏族土司在地方社会的权力。1930年,蒋介石委派鲁大昌等人,回到甘肃组建军队,捣乱地方势力的阵营。到临潭后,鲁大昌准备了一个月,逐渐有了势力,成为一股可以和杨积庆对抗的军事力量。2月,他打着“国民革命军讨逆军第一路司令”的招牌,罢免了由杨土司委派的县长,扶植自己在地方依靠的绅士为县长。但杨土司掌握着大印,以没有得到省上委任状为由,拒绝交出大印,双方发生军事冲突,杨土司损失惨重,临潭地方的控制权逐渐转移到鲁大昌手中。在胜利之后,他委派了新县长,将自己部队以“新编十四师”的名义,全部驻扎进临潭。此后,鲁大昌并没有停止对杨土司权力的侵蚀,依仗着国民政府支持,1937年8月,鲁大昌威逼、唆使杨土司部下发动兵变,将这个卓尼地区十八世世袭土司杨积庆及其家属7口杀害于博峪村官邸,随后成立“卓尼维持委员会”,宣布杨积庆有私通红军、勾结日本、图谋不轨等八大罪状,之后向国民党中央发出通电。当国民党中央委员下来查办时,维持会已经被当地完全摧毁了。最后,经过各方协商,杨积庆之子杨复兴继续接任洮岷路保安司令,土司治所改设为治局,临潭县长兼任局长和保安副司令。可见,博峪事变使临潭进入了一个流土并存的局面,结束了临潭和卓尼地区的土司制度,结束了土司掌兵的权力,完成了民国初年国民政府一直想做的改土归流,更进一步实现中央权力对这个地区的控制。

杨土司死后,该地区再没有可以拥兵自重的地方社会势力了。但是,青海回族军阀却没有放弃对这个地方的影响。1947年,在国民党节节败退的情形之下,青海马步芳拉拢甘肃的各个门宦教派,企图扩军自卫。临潭地区也被迫派遣了99名青年组建志愿军,参加军训。1949年8月,志愿军回到旧城召集有关上层人士,成立了混成旅。此时,人民解放军开始进兵陇西。8月26日,兰州解放后,临潭代理县长杜凌云于9月5日起义,临潭和平解放。其后,岷县军政委派遣了第一批工作者接受旧政权,建立新政权。1949年9月27日,临潭县政府成立,冬季建立了政府的武装——临潭民警队,淤彻底结束了土流结合的政权形式。为了进一步巩固新政权的控制力度,先后开展了“三反”“五反”,为了实现社会制度的转变,开展了社会主义三大改造。此后,临潭地区的控制权,就完全置于新型民族国家的中央权力之下。但在计划经济体制之下,将原来一度繁荣民族贸易集散地,变成了一个比较封闭和沉寂的边缘社区。直到改革开放后,这种沉寂才逐渐打破。此时,西道堂人却走在了发展经济前列。

从历史上的权力更替看来,这个自然和生态地理的过渡性地带,在古代政治军事历史中是一个很少宁静的地区。这个被朱元璋视为“西控番戎,东敝湟陇。汉唐以来边备要地”,并没有因为其边缘性而被忽视,相反,却成为了历史上众多权力较量和争夺的地区。从总体趋势上看,地方权力的更替隐含着一个趋势,即地方社会力量在较量中,逐步推出了历史舞台,而将其控制权交给了更强大的中央政权。西道堂就是在近代临潭历史的背景下产生的,因此这种动荡不安的局面也在很大程度上,对其发展产生巨大的影响。

(三)族群的移入和消长

从现状看来,目前临潭县境内共有10个民族,以汉、回、藏三个民族为主。据1990年人口统计,临潭总人口有132110人,其中汉族99463人,回族21524人,藏族11083人。汉族遍布全县,回族主要分布在城关、卓洛、古战、长川、羊永、术布、流顺、新城、扁都、三岔、羊沙等乡镇,其中卓洛、古战、长川3乡为回族乡,藏族主要分布在术布、卓洛、长川、古战、石门、陈旗、龙元等乡。但是,从上文中,我们知道,一直到1937年,杨土司被杀死之前,临潭地区一直在藏族势力控制之下。从人口统计中看来,临潭地区藏族人口却比回族和汉族少。这意味着在动荡不安的历史中,有一个族群之间的人口消长。这种变化在今天的地名中可以看出来,比如有的地名明显是藏语地名,却没有藏族居住;有的地名带有军事建制意味,那是汉族,或者回族移入的遗迹。这种族群势力的消长,和历史上多元权力消长是互为呼应的。

该地区最早的族群是羌人集团。他们世居在洮、岷、河湟地区。商周时期,一直过着游牧生活,经常被中原俘获为奴。秦王朝建立后,此地成为属地,但没有进一步威胁羌人的发展,只是遏止了羌人的东进而已。西汉时期,政府力图将羌人纳入到自己控制之中,激起了先零羌、封养羌、牢姐羌的联合反抗。在镇压了反抗之后,汉政府设立了护羌校尉监督诸羌。可诸羌并没有屈服,从西汉到东汉,羌人暴动连续不断,也一再被镇压,这极大地影响了羌人的发展。魏晋之后,诸羌已逐渐衰弱,唯有党项羌诸部比较活跃。随着隋唐政府的强行内徙、部分羌人部落的内附,以及吐谷浑的移入和发展,吐蕃兴起等多种力量作用之下,党项羌有的归附了吐蕃,有的融入了汉族。

羌人衰落和吐谷浑移入大有关系。西晋时期,吐谷浑率领700余户,沿着阴山一直打到陇西,征服世居此地区的氐羌部落,占据了洮水以西数千里地,并在这个地区建立政权,以洮河流域为中心。吐谷浑先后和隋唐、吐蕃都有战争。最后吐蕃于663年消灭了吐谷浑政权,掠夺了其人口和牲畜,吐谷浑随之灭亡。

接替吐谷浑控制该地区的是吐蕃人。762年,吐蕃占领洮州。9世纪中叶,吐蕃王朝分裂,河陇地区出现长期的混战局面。此时,以羌人、吐谷浑等诸多民族组成的“温末”政权建立。当时,今日的临潭正处在“温末”集团的心脏地带。此时,吐蕃占主导地位,奠定了其后藏族在该地区的地位。五代十国时期,没有任何力量动摇吐蕃在洮州的地位,这一直延续到宋。宋代,吐蕃赞普后裔噘厮啰建立了藏族政权(1015~1032年),这是一个以藏族为主体的地方政权,其辖区占河湟间2000余里,有鄯、郭、洮、渭、岷、叠、宕等州,部众10万人。康定二年(1041年),宋王室授噘厮啰为“保顺军节度使兼邈川大首领”,兼“检校太室充保顺河西等军节度使”“洮凉两州刺史”等。噘厮啰死后,其三个儿子三分其境。

元代,藏民族逐步形成,政府在为甘肃、青海藏族地区和四川阿坝藏族北部地区设立了5个宣慰使司都元帅府,设宣慰使5员,洮州为5宣慰使之一。洮州元帅府治所在今日临潭新城,管辖今天的临潭、卓尼地区。明洪武二年(1369年),河、洮、岷地区的土司纷纷归降。明朝设置西番诸卫。当时洮州卫的疆域,包括今之临潭、卓尼及碌曲、玛曲、迭部和夏河等县的部分地区,主要居住者是番族18大姓,称洮州18族(部落),另有洮州东路木舍等31族,西陆答路失等13族。

为了维护长治久安的统治,明朝先后赠封了3个土司,5个僧纲,以此来统治藏族部众。这3个土司,分别是卓尼杨土司、资堡昝土司和卓逊小杨土司。卓尼杨土司世居卓尼堡,为洮州最大的土司,其辖地南至阶文,西至松潘,北至驯化番地,幅员千余里。淤资堡昝土司的辖区,东至禄元山,南至若龙若巴山,西至眼藏,东北至卓尼达勿村,共辖7旗,70族,384户。

于卓逊

小杨土司管辖卓逊、达子坡、牙布、格协、余家庄、塔尔木多、大蜀共7族,30户,把守隘口3处。

盂五僧纲主要就是垂巴寺僧

纲、卓洛寺僧纲、嘛呢寺僧纲、圆城寺僧正、阎家寺僧正、禅定寺僧纲。这种“以夷制夷”的制度,肯定了藏族在该地区势力,维系了藏族的发展。清朝延续了明朝的制度,没有破坏藏族在这个地区的地位。

与羌族和藏族相比,汉族、回族和曾经兴盛的吐谷浑一样,完全是外来移民。他们有的因为避难逃逸,有的因为政府移民屯田戍边。可我们应该注意到,汉人在这个地区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消长之后,最终成为当地人口的多数。公元前210年,为逃避秦廷的横征暴敛,大批陕西、山西等地汉人,逃离至岷洮地区定居。西汉多次在岷洮地区用兵,并驻留军队。汉代末年,定居此地的汉人增多。南北朝时期,大量中原汉族人为了躲避战乱,移入该地区,汉人数量大大增加,并逐渐成为主要民族。隋朝初年,吐谷浑再度东进,文帝在沿边各地建立大量的军事据点,派遣军队戍守战略要道。隋大败吐谷浑后,为巩固新征服地区,迁徙内地犯人进入此地,先后五次将陕西、山西、安徽、浙江、江苏等地区的犯人和其家属,以及其他汉人,大约4万多人迁徙到洮、岷、河诸州居住,并大肆屯田,驻兵戍守。隋朝濒临灭亡之时,朝廷宗室部分弟子逃往洮岷地区避难,现居于临潭城关、新城、陈旗以及卓尼等地的部分杨姓群众,自认为是隋朝王室后裔。为了巩固充实边疆,唐王朝也向此地大量移民。此时,汉族在此地人口大增,并开始形成了一个较大的聚居区。

但是,吐蕃东侵占领洮州全境后,汉族除了逃亡异乡外,大部分沦为吐蕃的奴隶,不少被同化于吐蕃中,甚至一度使汉族在洮州几乎灭迹。9世纪中叶,唐朝收复失地,大批汉人才有机会重新进入该地区。淤北宋时期,厮啰政权联宋抗夏,双方和平相待,宋夏交界地带,不少汉人流入洮岷地区。熙宁年间,王韶率兵征服吐蕃控制的地区,和厮啰进行了多次交战。同时,除了驻兵防守以外,宋朝再次招募大量汉人来屯田。1207年,经过1年的征战,金乘机掳去大量的财物和百姓,使汉族人口大大减少。元朝末年,汉族人口一直呈现出下降趋势,新城、旧城一带地区汉人几乎绝迹,其他地方汉人仅有1400户,人口不足万人。明代,洮州卫建立后,除了随沐英平叛带来了汉人军士外,朝廷还下令将京城无地农民35000户移入各卫所。所以,今天临潭的很多汉族说,自己家是从南京竹丝巷来的。在当地社火秧歌有这么一段词:

正月里来是新年,我的老家在江南,自从来到洮州地,别有天地在人间。

到了清代末年,汉族就已经成为临潭人口的主要部分了。和汉族一样,临潭回族也认为自己是从南京竹丝巷来的。顾颉刚在1938年考察洮州日记中写道:

此间汉回人士,问其由来,不出南京、徐州、凤阳三地,盖明初以戡乱来此,……若赵、若马、若杨皆自谓南京竹丝巷人,此间有民歌云,“你从哪里来?我从南京来,你带什么花儿来?我带茉 莉花儿来。”洮州无茉 莉花,其为移民记忆中语无疑也。于可见,临潭回民应主要是明代随沐英西征后留守之人。洪武二年(1369年),回族将领沐英平息十八蕃酋叛乱后,大量部将奉命留戍。其中有相当数量的回族。当时,临潭回族的姓氏主要有丁、马、敏、苏、黎、张、李、王、单、肖、吴、鲜、牟、祁、赵、高、海等。而以丁、马、敏3姓最多。据《洮州丁氏祖谱存稿》、海氏《依录亘古家传坟院册》、《甘肃回族史纲要》等记载,丁姓始祖丁盛州、敏姓始祖敏大镛、吴姓始祖等均来自南京;苏姓始祖来自陕西;鲜姓始祖来自陇西;海姓远祖海承阳来自西域,后裔海汪于唐初来兰州,明洪武初年有海天弼、海天化从李文忠来洮,为洮州海姓始祖;马姓始祖来自陕西以及甘肃的临洮。同治年间,部分回族从今天的甘肃临洮、陇西一带迁入临潭。同治六年(1867年),甘肃掀起了一次轰轰烈烈的反清斗争,临洮穆夫提门宦第9辈教长马云率众起义失败后,部分教生遭到屠杀,部分被迫逃亡。其中,不同宗的几十户马、王等姓回族,从临洮逃到旧城。同时参加起义的哲赫忍耶回民,也有几户逃到旧城,使当地回族人口增加,县内回族村庄多达48庄。民国时期,部分回族从临夏、张家川经商,逃难到临潭,成为临潭回族的组成部分。据光绪五年(1879年)统计,临潭县有回族1250户,10116人。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回族1668户,10653人。经过1914年和1929年的两次劫难,到1949年,回族人口减少到了1268户,6545人。到1953年,第一次人口普查的时候,达到10740人。

相对于羌人、吐谷浑、吐蕃、藏族和汉人来说,临潭回族历来是处于汉藏之间的族群,不论人口消长,还是在地方社会权力框架之中,临潭回族始终处在权力边缘。这也是西道堂创建和发展历史中,遭遇困境的深层原因。

(四)宗教生活的多元化共存

下田野之前,小敏告诉我说:“我们临潭,宗教文化是很丰富,很发达的。仅仅一个人口不足四万的县城,就有七个清真寺,还有一个基督教堂和汉族的城隍庙。临潭人对宗教生活的重视,以至于在旧城看不到一个卡拉OK厅和歌舞厅,就是在法轮功流行的时候,临潭也很少有人追随。”到临潭后,我在旧城走了一遭,果然没有卡拉OK厅和歌舞厅。从西道堂大门口向东走30米就是基督教堂,如果到了清真上寺,其对面就是原来的城隍庙,现在变成了“洮州农民文化宫”。调查期间,我和一个朋友参观了古战乡的龙王庙,该庙主要由门前的一个影壁、山门、龙王殿、观音阁组成。龙王是用来求雨的,观音是用来求子和祈福的。龙王阁是道教的象征,观音堂是佛教的体现。进了观音殿后,管事的老人介绍,左边是送子观音,右边是子孙娘娘,前者送子,后者保平安。在送子观音边上,摆放着一堆各种颜色的婴儿穿的小花布鞋子。我问:“这是给来求子的人准备的吗?”他说:“不是,都是求子灵验之后,来感谢观音时,将孩子的鞋子带来的。”接着,一个退休的汉族教师说,“这个老汉是自愿无偿看守此庙的,还有院子里干活的人都是自愿自发的。该庙是汉族村民于1986年,自发建立起来的,资金全部都是靠村民们自愿捐赠的。”可见,当地汉族民间信仰的恢复并不晚于回族。“文革”期间,所有回民的清真寺都被毁弃了,汉族的龙王庙也未能幸免。拨乱反正后,回族人热火朝天、兴高采烈地兴建清真寺时,当地汉族人也积极恢复自己的宗教场。1978年,政策一落实,旧城的城隍庙立刻就复建起来了。可见,虽然民族不同,在恢复和保护自己的信仰上,都是一样虔诚和热情,这也许是临潭宗教文化共生的体现。

今天的临潭,不仅是多民族聚居,也是多种宗教并存。这表现为两种共生形态,一是宗教种类多,二是一个宗教中教派多。从种类上看,除了汉族的民间信仰外,还有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等。从流传的时间看,佛教时间最长,有1600年历史,基督教最短,只有100多年的历史,另外,道教有600~700年的历史。这些宗教的传入和传承,和历史上族群的移入和消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如果单纯将这一现象,仅仅局限在宗教领域中探讨,就不能深入认识地方史的变迁和传承。

佛教在临潭主要分为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两种。西晋永嘉末年,吐谷浑进入洮州地区,于491年修筑了洮阳城、牛头城,并建有吐谷浑庙,佛教随之传入。南北朝时期,吐谷浑极力崇尚佛教,使之在临潭大量发展。王清村的天鼓洞、冶力关的三皇洞、旧城南的石窑洞等都是当时的产物。吐谷浑之后,汉传佛教长要是汉族人信仰。其后,明朝尊崇和扶持汉传佛教,在旧城修建了永宁寺、慈云寺,在冶力关建起桥头寺,扁都红崖建立起紫云寺等。清末民初,汉传佛教寺院日趋衰败。

与汉传佛教相比,藏传佛教的发展更稳定和更有连续性。吐蕃占据洮州后,藏传佛教发展更快,三大派都有。最早传入该地的是宁玛派,重兴寺是甘南最早的宁玛派寺院,以后该派逐渐被其他派别取代。时值清代,临潭境内已经没有宁玛派寺院。元成宗元真元年(1295年),在洮州地区,萨迦派开始广泛传播,相继建立齐步寺、阎家寺、侯家寺、嘛呢寺,与禅定寺并称“萨迦上五部寺”,从此,该派在当地兴盛了起来。此时,多数汉传佛教寺院变成了藏传佛教。格鲁派在西藏占据统治地位后,各个寺院相继改宗教为黄教。阎家寺、侯家寺、嘛呢寺等都是此时改宗教的。1522年,洮州又建立了属于黄教的江口寺院。至1990年,恢复开放的江口寺、侯家寺、嘛呢寺等均属于黄教。其中江口寺规模最大,有大经堂、活佛昂欠、辩经台等设施,有喇嘛160人。侯家寺、马奴寺僧人少,宗教活动不景气。从寺庙体系看,著名的寺庙多是藏传佛教的,汉传佛教的比较少。这是唐末以来吐蕃在甘南的影响力一直没有受到撼动体现,也是宋元以来汉族人一度灭迹于临潭的另一个侧面。

与汉传佛教不同,道教的传入意味着汉族再次进入这个地区。明政府移民屯田戍边时,大量江南道士前来洮州卫。自明朝至民国初年,先后修建了多处道教观庵,还有一些汉传佛教和道教相结合的庙宇。该地区的道教长要分为龙门派和华山派,庙宇主要是文昌宫、城隍庙、关帝庙、瘟神庙、火神庙、龙王庙等,这些均和临潭地区汉族的民间信仰融为一体,组成此地区汉族的信仰体系。

和道教传入的时间相近,当地伊斯兰教来自明朝沐英西征。据说,沐英曾经在新城修建西门清真寺,这是当地历史上最早的清真寺。当时,回民遵守老教格底目的礼仪。其后,随着苏非主义门宦的传入,致使当地伊斯兰教多元化。具体看来,主要分为华寺、北庄、西道堂、伊赫瓦尼、哲赫忍耶、穆夫提、丁门等教派门宦。大约于乾隆初年,马来迟到临潭传播苏非派虎夫耶学理时,最先被旧城的下寺、太平寨和卓洛寺接受,随之全县各个乡村清真寺也相继皈依了华寺门宦。1830年前后,马葆真派遣自己的门生敏尚礼来临潭县传授北庄门宦虎夫耶学理,教徒不断增加,大部分清真寺都改遵了北庄门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西道堂是清末民初产生的,自1890年始,马启西讲学长达10年之久,吸引了一批教生后组成。它经历了马启西、丁全功、马明仁、敏志道四任教长,现任教长是敏生光。在临潭有旧城西大寺为主,卓洛、长川、古战、太平寨、汪家咀等乡也有属寺。伊赫瓦尼是清朝光绪年间传入的,当时长川东寺开学阿訇丁祥受到马果园的影响而传下的。他先后派丁振邦、冶兰个等人,分赴县内太平寨、申藏、甘藏、卓洛、塔那、敏家咀、马牌、新城等乡村寺开学,使这些寺的大部分华寺、北庄教生改奉了伊赫瓦尼学说,并很快波及到周围各个乡村和旧城地区。同治年间西北各族起义失败后,哲赫忍耶部分教生逃难到临潭旧城。20世纪20~30年代,一部分张家川县的哲赫忍耶教生在教场修建了一座清真寺,称为老南寺。穆夫提门宦是在同治七年(1868年)传入的。同治二年(1863年),穆夫提第九辈教长马云为反对民族歧视和宗教压迫,发动了反清起义,起义惨遭清政府大规模的镇压后,临洮回族逃往各地,来到临潭的数十户穆夫提教生全部进入北庄上寺。后来有部分教生进入华大寺。西道堂创立后,又有部分从上寺分出,改遵西道堂,还有少部分人改遵伊赫瓦尼。留在华大寺(下寺)的穆夫提教生,依然定期相约前往临洮和康乐探望拱北。丁门也是产生于临潭的一个虎夫耶支派,它由丁祥创立。清乾隆年间,丁祥先后两次朝觐,两次到阿富汗虎夫耶道堂求学,并到新疆喀什叶尔羌道堂深造,领受了虎夫耶、嘎的忍耶、哲赫忍耶、苏汗然万然顶耶学理。回来后,他先后在兰州、河州、洮州等地传教。丁门的教生主要分布在临潭、康乐、兰州、宁夏、新疆等地。

从当地回族人口看,伊斯兰教的多元化是因为从外部传入新的教义和学说,而且这还促使本地出现了两个新生的教门——西道堂和丁门。但他们也是依靠新的学说和礼仪吸引教生的,他们均是对宗教的不同理解和实践造成的。民国时期,这些不同的教门基本上奠定了当地伊斯兰教的基本格局,这最集中体现在旧城的7个清真寺上。可以说,通过旧城伊斯兰教格局,来讨论回族的认同是很有典型性的。

比较特殊的是,临潭的基督教长要是由外国传教士来传入的。1891年,克省悟、裴文光、席汝珍、孙守诚、熊门林(女)、郭尚质(女)等美籍传教士受美国传教会的派遣,由西安来旧城进行传教,旧城名绅周肇南将自家房屋用做礼拜堂,成立了中国基督教宣道会华西部委办,管辖岷县、陇西、临洮、临夏及临潭、卓尼的传教活动。同时,他们在旧城购地买房,于1894年修建了教堂。在旧城、新城、卓尼的阳坝、录巴寺等地发展信徒。1910年信教人数达到50余人。1912年5月,传教士席汝珍和克省悟发生分歧后,1913年,席汝珍回国后加入了美国基督教神召会,又于1917年取新名新普逊(意思是重新将福音传给世人),携带其长婿杰姆森,次婿陈维德及眷属4人来到临潭,与周肇南共同在卓尼阳坝建立了当地第一个自立神召会,也称为福音园,周肇南为首任牧师。同年,周肇南奉献了自家的阳坝滩,又修建5间瓦房为礼拜堂。旧城的王者佐、新城的王汝琦等10余户人家相继加入了神召会。淤不论是宣道会还是神召会,民国时期,临潭的基督教一直是在外国人的手中控制的。1934年,受到中国信徒倡导的自立运动影响,宣教会的人开始公然和外国传教士分庭抗礼。1948年,所有外国传教士离开临潭。目前,临潭全县有基督教教堂3处,活动点6个,基督教新教群众500多户,2000余人,分布在城关、新城、羊永、术布、石门、扁都、冶力关、新堡、陈旗、三岔等,有教牧人员31人,其中牧师1人,教师1人,长老执事29人。

需要提及的是,在基督教100年的发展中,只是在汉族中有信众,在当地的回族和藏族中都没有信众。这并不意味着不同宗教之间有隔离,多元宗教带来的不同生活方式、人性观和审美愉悦,在族群互动过程中显示出一定程度的融合和共存,使地方文化具有显著的多元性。这不仅和历史上族群消长有关,也应该和其特殊的自然地理位置有联系。在建筑上,我们会发现,不论是城隍庙、教堂,还是清真寺,在装饰上都展现出藏传佛教的审美特性。以至于曾经有个来访的研究生问敏教长:“为什么你们的清真寺装饰有一些佛教的图案呢?”其实,这种疑问应该因为缺乏对地方历史背景的深入了解。当你看到基督教教堂和城隍庙的装饰在材料上、木雕花纹上、装饰的色调上、建筑样式上,接近藏族宗教建筑的某些特征时,那你就不会怀疑回族的清真寺为什么要有那种装饰。其实,你走进临夏、兰州观察一下部分中国宫殿式清真寺,你同样可以发现和西道堂清真寺一样的藏式装饰。文化共存保证了文化的交融,文化的交融不一定是通过文化核心特征的置换,更可能是发生在文化特征的边缘。同样情形在语言中也存在。在临潭,如果你向一个人交待一件事情的时候,在需要肯定的时候,他会回答:“噢也!噢也!”意思就是“是的,是的。”其语音不是汉语的,而是来自藏语。

(五)地方社会的边缘性

综上所述,我们从以下四个方面描述临潭地方社会的边缘性,旨在交待西道堂创立和发展的自然、社会空间及其历史,同时也在于展示地方社会中,人们进行社会互动的自然框架和社会框架。

首先,作为一个过渡性的地形和地貌,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该地区早期族群的生计方式,以牧业为主。但是,随着历史上屯田的延续和汉、回民族的移入,将这个地区已经变成为农牧兼营的地区。由于无法超越于自然的地理、气候、作物适应性等硬性的限制,以及历史上政权力量的介入,导致人们开始倾向依托于本地固有的经济地理优势。这种地缘优势激发出临潭人的商业希望,也造就了临潭人的经商传统。西道堂的经商传统难道不正是这种地方性的展现吗?

其次,地缘政治上的边缘性。相对于中原强大的中央权力,当地地理位置决定了它不可能成为中原王朝的中心,只能是边缘,所以往往是修筑边城、屯田以及和对手进行较量的场所。虽然,对于羌人、吐谷浑和吐蕃的政权来说,这个地区在历史中一度成为中心,但是这个地方社会历史的整体趋势,并不是逐渐向所谓的中心发展,而是随着中原王朝和民族国家中央政权的力量不断强大,逐渐被边缘化。

就其边缘化历史过程看,它的完成是经过了一系列的冲突和抗争。更主要的是,它的边缘性,还表现为地方社会权力格局的多元化。这导致了地方政治的不稳定,以及社会冲突的频繁。回顾临潭地区的历史,可以看到,民族国家的中央权力一直到民国后期,才开始逐渐掌控这里。但最有力的掌控,还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后。自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各种社会运动几乎都在该地区上演过。同时,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当地的社会权力,逐步由原来多元化格局,演化为以中国共产党地方政权为中心的一极化倾向。这既限制了其他社会力量的崛起,也严厉打击了一些曾经在民国时期一度上扬的社会力量。在这个地区,历史上权力格局的变换和更替,有部分因素可以通过西道堂的历史和现实折射出来,也曾经影响到其集体认同策略和选择。

第三,族群冲突的复杂性。从历史上看,该地区的族群冲突主要有两个特点。首先,族群势力更迭频繁,矛盾冲突比较多。其次,民族内分部落、分教派、分僧纲等等。加上中原势力的渗透和控制,导致民族间的劫掠和冲突。有一些来自不同地方权力之间的较量,也有一些来自中原王朝中央权力对地方权力的挤压。这种冲突不仅发生在民族之间,甚至也可能延伸到民族内部。临潭的地方宗教内部的斗争,也会因为民族间冲突而加剧。如马安良、马尕西顺将民族间的冲突引入到民族内部,并冲击西道堂。这就不仅仅是地缘的特殊性,也是地方政治权力结构造成的。

第四,文化的多元性。临潭地区一直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现在也依然如此。今天,我们依然能在文化融合中,领略一下多元民族和多元文化的遗留。比如,在宗教建筑上,这个地区内伊斯兰教的、汉传佛教的建筑,甚至包括回族的民居,在很多地方都吸收藏传佛教的装饰和技术。这种文化的叠加,在今天看来并非是有意识的。比如,在临潭,如果你问:“为什么伊斯兰教的清真寺的顶部要有一个藏传佛教式的宝瓶呢?”他们会说:“很好看!”不论你如何追问,他们也无法给你讲解藏式宝瓶和真主之间的联系。在这个意义上,应该领会的是,这种文化的叠加,是经过历史积淀的。

此外,作为一个几乎完全包围在卓尼藏族自治县境内的地区,临潭地区文化的边缘性,主要在民族历史和文化中表现出来的。在其境内有很多地名都是藏族的地名,拥有这些地名的地区,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了藏族人居住,但是地名却沿用下来。在这些地方,有的是回族,有的是汉族。如果结合地方史志,就会看到,在一些地方曾经有过官方平定暴乱和民间族群互相仇杀的记载。从民族混杂来看,该地区应是从汉族地区延伸到藏族地区中的一个飞地。这个飞地是依靠代表中央权力之手,而以军事力量的形式嵌入的。

最后,不能忽视的一点是,临潭回族社区也可以说是一个边缘的伊斯兰教社区。他们的祖先通过征战于一个陌生地方之后而留居下来。从来源看,他们的主体本不是来自回民大面积聚居的临夏,更多的是来自江南地区,至于后来因为政治迫害而迁居到这里的人,并不是当地回族的主体。因此,相对于以“中国麦加”为誉的临夏为中心的中国西北回族伊斯兰教社会来说,临潭也是一个边缘性社区。这种边缘性影响了西北回族对他们的态度,也造成了彼此之间的陌生和距离。

在具体论及西道堂以前,提供一个地方性历史的概览,有助于理解其产生和发展。一个社会群体的产生,必然不能脱离其生存的环境,以及相应的族群和文化。展示这种自然和社会的背景,不仅是为了展现他们活动和生存的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也是为了发掘影响其群体形成的结构性社会因素,这都是理解西道堂族群性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在这里,应该注意到自然地理和文化地理,对人们行为的作用都是很巨大的。在自然地理决定相应族群生存的基本条件时,这个地区多元族群的文化便成为群体认同来源的文化基础。如果没有这种文化基础,认同就不可能建立。如果不认识它动态的背景,那就无法理解其集体认同的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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