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七爷在山东刘村说话“占地方”跟他是残疾人无关,那年月也没有“保护残疾人”这一说。瘸七爷受大伙儿尊重,是因为他有一副菩萨心肠。
别看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话,但谁家要是有个大事小情儿,用不着敲锣,也用不着打鼓,不出两个时辰,全屯子的人就都知道了。每到这时候,老亲少友就都得张罗在前边。别看瘸七爷光棍儿一人儿,和谁也不沾亲带故,但谁家有事儿他都早早到场。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他都拄着“丁”字拐,一拐一拐地赶来,能伸手就伸手;伸不上手,就支支嘴儿;用不着支嘴儿,他就站在一旁看着。站脚儿助威不也得有人儿嘛。何况瘸七爷眼睛里有活儿,手也勤快,总也闲不着。
谁家苫个房墁个墙啦,哪家搭个鸡架盖个猪圈啦,尤其是办个红白喜事儿啥的,少了瘸七爷还行?
那时,山东刘村方圆百里,八个生产队连一个诊所都没有。好在那时候的人也皮实,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的,一挺就过去了。要是在屯子里见到谁打上吊瓶了,那可能就离死不远了。就是要死的重病号,也很少有人打吊瓶。
哪家老人病重了,估摸快不行了,就跑去请瘸七爷。其实,瘸七爷既不会看病,更不会治病,但他能看出要紧不要紧来。他要是说不行了,主家就得赶紧操办后事,不出三天,病人准保咽气儿。也有些孝顺的儿女,怕老人死,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去请瘸七爷,实在不行了,才硬着头皮去请瘸七爷。瘸七爷一拐一拐地进院儿,进屋后,把“丁”字拐靠墙放好,上炕,坐到病人旁边。要是冬天,先暖暖手,再拉过病人的手,摸摸脉,要是男的,摸完了脉再看脚,左脚捏捏,右脚捏捏;要是女的,不用看脚,往脸上看,边看边往脑门子上摁。看一看,捏一捏,摁一摁,心里就有数了。
瘸七爷从来不当病人的面儿说“行不行”,这是规矩。做儿女的也不问。个别不懂规矩的急性子,也问:七爷,咋样?孝顺的,着急,生怕老人死;不孝顺的,也着急,盼着老人早点儿死。不管是出于什么想法,问了也是白问。瘸七爷不说话,慢慢地下炕,再拿起“丁”字拐,一拐一拐地上另一个屋子或来到外屋地。说没事儿,死不了;或者说,不行了,准备装老衣裳吧。轻描淡写一句话,就下了结论。有人品过,说瘸七爷从来没有走眼的时候,他说“没事儿”的,起码还能活两个月,活三年五载的也不在少数;瘸七爷要是说“麻溜操办吧”,那也就是几个时辰的活头儿。
那年夏天,红卫兵走村串屯“斗地主”。那可是真刀真枪,不像现在用扑克玩儿的“斗地主”,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山东刘村也有一个被斗的指标。土改时,冯老三家有一挂马车,两匹马,他家的地也多。“四清”时,地没收了,车马也归了公,但冯老三家的户口本却写上了“地主”两个字。就凭这两个字,不斗他斗谁?
西边那个村子有个地主在批斗会上被打死了。信儿传到山东刘村时,冯老三吓得不敢出屋。有人出主意,让他跑。冯老三说他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剥削别人,不怕。嘴上说不怕,脸却变了色。
大伙儿心里明镜似的,冯老三户口本上是“地主”不假,他爹雇过工也是真的,可是人家不管长工短工,一样看待,吃是吃,喝是喝,说人家剥削贫下中农,那是没影儿的事儿。但运动来了,谁心里都没底儿,好多平时有来往的也都躲得远远的,划清界限嘛,怕受牵连。
瘸七爷不怕。
红卫兵进村那天早上,天没亮瘸七爷就去了冯老三家。冯老三家的大丫头头没梳脸没洗,一大早晨就哭哭咧咧地跑到邻居家报信儿,说她爹不行了。
没听说有病,咋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左邻右居都赶过来,挤了满屋子人。一看瘸七爷阴沉着脸,大伙儿心里就明白了。操办后事吧,扯孝布的,印纸钱的,连打棺材的木匠也被请来了。
傍晌午,几个戴红卫兵袖标的站在院儿里喊口号:“打倒狗地主!打倒冯老三!毛主席万岁!”领头儿的还说,要给冯老三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瘸七爷火了:死人也要批斗?不怕伤天害理遭报应?
一个红卫兵小将推开瘸七爷,挤挤插插钻进屋,要上炕拽冯老三。瘸七爷三步两步蹿进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护住冯老三,举起“丁”字拐,虎着眼骂:“小兔崽子!反了你——我是贫雇农,我看谁敢动?我打折他的腿!”
几个小将一合计,既然这个瘸子看得准,既然狗地主快要死了,那就到别的村子斗吧。
第二天,“最高指示”下来了:要文斗,不要武斗。
冯老三逃过一劫。
运动一过,冯老三该干啥干啥,啥事儿没有。有人说是瘸七爷救了冯老三的命。
瘸七爷却说:“操!我救他?我是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