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家泥房右侧那株墨桃树今年结了许多果子,暗紫色里冒着股黑劲,挤挤挨挨地挂在枝桠间,一个个迫不及待地撩开桃树叶子。将头儿往外拱,像一群顽皮捣蛋的孩子。
山里人只知道桃子品种的繁多,却叫不来诸多名目,只以色泽称呼伯母家的桃子为黑桃。还在我小的时候,山里人家屋前屋后的树头果子都是难得的珍品,想想摘树叶掘草根充饥的年头,伯母对这群顽皮如子的黑桃更是喜爱有加。
农历五月初,村里的桃子纷纷下树,上市。有换作针头线脑贴补家用的,也有进嘴安慰谗虫的。伯母不想让她的桃子太早离开枝头,她要等群桃熟透时让它们下来,赶个集市日,带它们到邻村去,叫十里八乡的人们开开眼界,为这种来自几百公里外的桃儿扬扬名,也不枉远在它乡的儿孙一片孝心——这桃子的幼苗可是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叫孙子专程送回家的,说是要让从小爱吃桃子的伯母吃上天底下最好吃的桃子。
山里的桃子正如山里的庄稼汉,率真、性子急。前一两个集市日,凹里凹外的大大小小桃子们还是你往我赶地,聚在邻村的集市上,似乎要与王母娘娘的蟠桃会相媲美。这个集市日里,人们为卖桃子豁开的大嗓门如同入了关,叫卖声几乎绝迹。只有伯母家的黑桃子沉得住气,晃悠在枝头、自得其乐地长着,不愧是来自城里的品种,大器、幽雅。但是,若有村童往树上一靠,它们还是争先恐后下地来。有的悄悄进了村里谁家孩儿的小谗嘴,有的跌破了皮,溅一滩深紫色果汁,泄露了味美的天机。
伯母从不骂人,不像下厝的三婆,哪家小孩若朝她的杨梅树扔石头,她就扯开大嗓门吼起来,吼得孩子们像受了惊吓的小山雀,扑棱扑棱散开,躲进灌木丛里不敢露脸。
伯母家的黑桃集体下树是在一个午后。
伯母坐在竹靠椅上犯困,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从侧门外传来。伯母起身,透过门缝,把在屋脚近处山路上的七八个高低不等的小谗嘴猫尽收眼底。最前头的是三婆的孙子,有十多岁了吧?还有王婶子的孙女,才四五岁光景,走路还有点蹒跚,怪不得落在最后头跟不上大伙呢!伯母似乎被吓着了,不敢弄出一丁点声响,深怕门外的小东西听见撒腿往回跑。初春农忙时节,下厝老六的小耕牛一步踩空摔下路,沿坡滚向小山涧,折断了腿。
一群孩子都站到了树下了,伯母才打开门,把箩筐递给最大的、三婆的孙子,说:“明年谁想吃黑桃都不许绕道走那条小路,你们的腿比不上六爷爷的小耕牛耐摔!”孩子们的惊恐化作欢喜,布满了树梢。
伯母把桃子分了一部分,其余的在次日挑到邻村的市场上。
伯母蹲在装着桃子的箩筐边上,招呼前来看桃子的人“您先尝一个再买”。从上午六点多钟到将近中午,伯母的桃子没卖出去一个,来人都嫌她的桃子“不像桃子,又小又黑”。伯母把桃子的叫价一放再放,还是无人问津。
伯母捧起一把黑桃子,给那个店主,感谢他允许自己把箩筐摆在他店前,叫卖。伯母又向店主夸奖了一番她箩筐里的黑桃子,似乎要为她心爱的桃子被冷落,讨个说法。
看着四起的炊烟,伯母挑起担子,转身往回走,担子比来时沉了许多,里边装了伯母的不甘哪。
回家路上,伯母要经过一片陡坡,走走歇歇的当儿,伯母对箩筐里的桃们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伯母挑着桃子好不容易走上坡顶,回首望了望斜斜的坡,用竹扁担挖起一捧黑黝黝的泥土,放到鼻子下闻了又闻,突然揪起箩筐底上的绳索,把黑桃子全数倒向山坡,桃儿一个个急猴猴地就势滚去。
伯母傻愣愣地站在山坡上,像跟要出远门的儿孙告别。等到最后一个桃子不见踪影,她笑了笑,挑起空箩筐,回家。
第二年春天,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种上了原先只有伯母家才有的黑桃树,村人称呼伯母为黑桃伯母。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外村人都知道我们村的桃子最好吃,纷纷到我们村附近那片坡地上移栽黑桃树。多少年过后,我们飞云江流域一带村落,随着黑桃的远销,被称作黑桃谷。